第61章 杀心未泯

小说:甄嬛传之柔桡嬛嬛 作者:末烬
    乾元三十年的秋天来得格外迅速,甚至有些猝不及防,似乎夏天的火热还没有结束,一场夹杂着冰雹的秋雨就淅淅沥沥连绵数日不绝。玄凌原本因为夏日暖意转好的身体再次感染风寒而病势反复,他也就越发倦政,召见予泽予沐的频率从两日一次改为五日一次,多半的时候还是予泽予沐主动请见,而玄凌十次里有五次推脱身体不适给免了。

    不久,渐渐有流言从颢阳殿传出来,说玄凌沉迷炼丹之术,下旨找了好些道人方士进宫,供奉在无量殿。原本甄嬛以为有昭成太后故事,玄凌应是不会碰丹药的了,不曾想有此一日。

    这一日刚过了七夕,玄凌身子不好,这七夕夜宴自然是免了。甄嬛给各宫依例送了些许补偿赏赐,眉庄又前来叙话半日,不过将将午膳的功夫,流朱便来传话说予泽予沐联袂而来。

    “你们两个孩子来得倒是巧。”甄嬛看着同样长身玉立、俊美无俦的予泽予沐并肩而行,双双在阶下屈膝叩首,口称“母后万安,母妃万安”。

    称呼是两个孩子多年养成的习惯:在他们眼中,甄嬛是两人共同的母后,眉庄是两人共同的母妃,不分彼此,没有内外。

    “快起来吧。”眉庄端庄含笑,她只年长甄嬛一岁,这几年又过得舒心,玄凌的敬重、儿子的孝顺都有了,看起来比双十年华的宫妃也差不了多少。

    “快擦擦手用膳吧,你们哥儿俩忙了一早晨了。”甄嬛亦笑道,沐黛呈上手绢。予沐拿过手绢告了座,擦完然后又丢给予泽。

    予泽也不恼,就着予沐刚用过的手绢擦了手,朗声道:“今日小厨房做了三弟最喜欢的龙井炒虾仁,看来母后一早就猜到儿臣们要来了。”

    “不过一口吃的,难不成你们不来,母后和你母妃就连个虾仁都吃不上了。”甄嬛嗔怪地白了他一眼,却示意流朱把虾仁放在予沐面前,“昨儿听说魏王病了,你们可去瞧过了?”

    予泽夹了一筷子虾仁在予沐碗里,“儿臣们大了,不便去瑞母妃宫里,所以派贴身的嬷嬷去疏梅殿问候过,三弟也送了东西过去。”

    眉庄点点头,“这是该当的。予江从出生起就体弱,皇上这头病着,他也病痛缠身,予泽予沐要避嫌,不亲自去也没什么。”说着又觉好笑,冲甄嬛道:“咱们不留意,一晃两个孩子都过了十五岁了。咱们皇上十五岁的时候,都做了父皇了,两个孩子偏偏连个侍妾也无呢。”

    “是啊。”那是玄凌的第一个孩子,朱宜修所生的皇儿,不满三岁就去世了。甄嬛笑了笑并没有深说下去,转眼看予泽予沐脸色微红,不禁揶揄道:“泽儿和沐儿都大了,可已有了心上人?母后想想,你们甄家表妹还小,等她及笄怎么也要五年以后了。倒是听说殷太师家的小女儿月镜十分懂事……”

    “母后!”予沐难得露出窘迫的表情,他向予泽投去求助的眼神,予泽清了清嗓子,沉吟道:“如今父皇病着,朝局不稳,儿臣等一心国事,若是娶了正妃难免要分心,还是再等两年吧。”

    “就是就是,母后,母妃,你们别操心了,儿臣们忙于正事,暂时还不想娶正妃。”予沐随声附和。

    甄嬛笑容清减了两分,“无妨,婚事要紧。等过两年你们性情沉静下来了,再亲自挑个好的。你们跟几位帝姬不同,总要自己瞧中了。”

    “说起帝姬,”眉庄接过话茬,“明雅帝姬婚期可定了?”

    “定了,是九月二十。”甄嬛合箸搛了一筷子茄鲞,随口道:“皇上一直病着,有帝姬的婚事冲冲喜也好。驸马是怡妃定的,大理寺少卿蒋赋,性情开朗,与蘅蓁的活泼跳脱合该一对。圣旨明日该下了,泽儿,别忘了拟好圣旨送到颢阳殿。”

    “儿臣省得,绝不误了三皇妹的佳期。”予泽从善如流地回答,自然而然地又给予沐夹去热锅子里刚汆熟的嫩羊羔肉。仿佛昨天仍是像予灏一样爱笑的稚通,倏忽间开始变得沉稳坚毅,开始学会了将秘密藏在心底,然后满面古井无波。

    她的儿子。

    她的第一个孩子。

    她未来的依靠。

    她跟这世上与自己最相似的人血脉与灵魂的延续。

    “绾绾也满了十四岁,明年就要及笄,你准备什么时候请皇上的恩典?宁远可都已经十七了。”眉庄忽然笑着调侃。绾绾和甄宁远的婚事早就是心照不宣的,也因此宁远至今没有议亲,只是前两年绾绾岁数不够不好提起。如今玄凌病了,眉庄只当甄嬛是唯恐皇上病中多思疑心,所以一直耽搁着。

    “绾绾不急。”甄嬛专心看着眼前缠枝莲荷叶盘上碧莹莹的花纹,状似无意道:“皇上多疑你我都知道,还是留待以后泽儿给他妹妹这个恩典吧。”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话音刚落,只见眉庄、予泽、予沐俱都脸色微变,空气顿时凝滞。甄嬛闲闲回神,似乎方才什么都没说,只是一味微笑着。太久了,她想,她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太久了,久到自己已经忘记就在一个月前的七月十一,就是大周乾元帝周玄凌的弃世之期。

    眉庄厉声命沐黛等人退出殿外,这才望着她问,“嬛儿,你可知道自己方才说了什么?”

    “我不过玩笑话随口一说,姐姐何必这样在意。”甄嬛淡然泰然,宛若在说今天午膳吃什么一样寻常,“泽儿是太子,是储君,如今代皇上监国,掌制诰,绾绾的婚事自然要他费心成全。皇上病着,他操心是该当的。”

    眉庄舒了一口气,放下心来,“既然如此,是我一惊一乍了。皇上春秋鼎盛,如今顾不得,等来年龙体康健,自然能安心看着绾绾出嫁。”

    甄嬛和静微笑,“皇上最忌讳前朝后宫瓜葛着,若是知道我要将绾绾嫁给宁远,只怕要费一番心思。不过向来好事多磨,有些事,最终要我自己来做。”

    这样模棱两可的话,让听者暗暗心惊。然她终究没有再说什么,眉庄等人也不好妄自揣测。寂然饭毕,予泽予沐徐徐说了几件不大不小的朝事,便一同告辞,顺便将眉庄送回存菊殿。

    甄嬛看着他们身影消失在柔仪殿外,蓦然兴叹:人性,果真是种很可笑的东西。

    玄凌封了她做皇后,甚至真得将她放在了心上。可就在刚刚那个短暂的瞬间,她却真得想过要杀了他——不为别的,只为了将予泽早早推上那个位置,让自己再无后顾之忧。在这偌大的紫奥城里,儿子总是比丈夫更值得倚仗。

    她曾以为,过去的十八年她对玄凌有过内心的柔软,然而事到如今她却无法否认那一刹那的杀心。蠢蠢欲动的妄念提醒她,作为甄嬛的今生里她从来就不是个善良痴情的女子。

    除了她自己,没有人知道长岁无病痛的玄凌为何仅仅因为朱柔则的事就缠绵病榻。心肌炎难治不假,然而医术高超的卫临总不至于束手无策,任凭玄凌的风寒高热一场接着一场,终归只说一句皇上圣体孱弱违和。

    因何孱弱,缘何违和,没有人知晓,亦从无人解惑。

    可笑,也可恶。

    中秋节,仍是在阴霾里草草度过。九月二十日,明雅帝姬蘅蓁受封明雅公主下降大理寺少卿蒋赋,皇后与怡妃亲临蒋府主婚,至晚方归。而玄凌因圣体不安之故,并未路面,只着太子予泽送了赏赐。

    次日秋风惨烈,浓云密布。甄嬛早早起身梳妆,站在中庭看风催满宫桐叶飘飏,忽然唤了沐黛,“去将本宫妆奁下那个景泰蓝宝石盒子取来。”

    沐黛应声,半晌后回来。甄嬛按开机窍,将里面小小的物件儿收尽广袖的暗袋之中,旋即道:“走吧。”

    昨日刚嫁了明雅公主,她这个皇后既然去主婚,今日便该去颢阳殿看望玄凌。辇轿尚未至百步外,内侍听闻皇后驾临,早早迎了过来,毕恭毕敬趋前打开颢阳殿正门,颢阳殿高阔而古远,位置又清静,是养病的最好所在。

    丈高的朱漆镏金殿门“咿呀”一声徐徐打开,似一个垂暮老人嘶哑而悠长的叹息,内里垂着一层又一层赤色飞龙在天的锦缎帷幕,大殿深处本就光线幽暗,被密不透风的帷幕一挡,更是幽深诡异。

    一瞬间,肆虐的西风瞬间灌入殿中卷起无数重幽寂垂地的帷幕,像有只无形的大手一路汹涌直逼向前。

    甄嬛转过十二扇的紫檀木雕嵌寿字镜心屏风,绕到玄凌养病的床前,玄凌似沉沉睡着,难得睡得这么安稳。却见一个素纱宫装的女子坐在塌下的香炉边,隐隐似在抽泣,却终究只是幽幽一咽,不敢惊动了人。

    她遥遥驻足,极轻地叹了一声,听得声音,那宫装女子转过身来,却是德妃。她见甄嬛到来,立即起身来拭去眼泪,静静道:“皇后娘娘金安。”

    甄嬛躬身扶了一把,“妹妹不必多礼。原说咱们轮流陪着,如今看来是本宫错了,你实在也太操劳了些。”

    德妃入宫也有十余年了,对玄凌最是情深。她性子又是难得的温婉安静,素日里一心只在照拂五皇子上,闲时吟诗作画打发辰光。自玄凌住到颢阳殿,甄嬛便下旨除非玄凌召见,否则便由妃位以上的嫔妃轮流过来陪着。这下可成全了德妃,除却在通明殿祈福与必要的休息外,她无时无刻不服侍在玄凌身侧。

    德妃自产后便落下病根,身子孱弱,本不必这样辛劳。看她这些日子殷勤谨慎侍奉汤药下來,人早已瘦了一圈,眼睛红肿着似桃子一般,似乎哭过,眼下更各有一片半圆的鸦青,一张脸黄黄的十分憔悴。

    事起甄嬛,她难免内疚,“德妃妹妹若不静心保养,来日皇上康复,岂不是要怪罪本宫照顾不周?妹妹便是不心疼自己,也看着晋王呢。”

    德妃看一眼床上闭目沉睡的玄凌,轻轻道:“姐姐说的是。其实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咱们都是为了皇上。”她见甄嬛只是站着,忙让道:“姐姐坐罢,咱们一起等着皇上醒來。我已经吩咐小厨房里炖了参汤给皇上提神,睡醒了喝是最好不过的。”她忧色满面,深深叹息,“皇上难得好睡一场,那些江湖方士未免……”

    德妃口中的江湖术士就是无量殿供奉的那群道人术士,年余來玄凌病势反复,某次因服用了丹药后精神矍铄,自此对丹药深信不疑。但他也长了个心眼儿,凡是进上来的丹药都先让小太监吃一半,看无事了再吃剩下的,倒也没听说有什么大症候。

    话说到这里,难免也顺着德妃的话头说两句。絮絮叨叨了半晌,德妃方才一步三回头的离开。甄嬛命李长遣散了宫人出去,缓缓走到玄凌榻前,地下青铜九螭百合大鼎里透出洋洋淡白烟缕,皇帝所用的龙涎香珍贵而芬芳。她打开鼎盖,慢慢注了一把龙涎香进去,又注了一把沉水香,殿中的香气愈浓,透过毛孔几乎能渗进人的骨髓深处,整个人都想懒懒的舒展开來,不愿动弹。

    合上鼎盖,步到窗前,沁凉的风随着错金虬龙雕花长窗的推开涌上甄嬛妆点得精致的脸颊,涌进她被龙涎香薰得有些晕眩的头脑。风拂在脸上,亦吹起散在髻后的长发,点缀着浅紫新鲜兰花的数尺青丝,飘飘飞举在风中。甄嬛忽然觉得恍惚,仿佛是回到了多年前胡蕴蓉还在的明攸宫,那一日她与玄凌在凌霄花畔遥遥相望,垂下的青丝与龙袍的一角飘飞如云,无拘无束。

    她记得那时眼前氤氲的雾气,可一切都在久远后的今日显得不再真实。

    缓缓地松出一口气,安静坐到玄凌榻前,大鼎兽口中散出香料迷蒙的轻烟,殿中光线被重重鲛绡帷幕照得稍稍亮堂些,错金虬龙雕花长窗里漏进的淡薄天光透过明黄挑雨过天青色云纹的帐幔淡淡落在玄凌睡中的脸上。他似乎睡得不安稳,眉心曲折地皱着,两颊深深地陷了进去,蜡黄蜡黄地,似干瘪萎败了的两朵菊花。

    过了许久,也不知是多久,天色始终是阴沉沉的。玄凌侧一侧身,醒了过來。他眼睛微眯着,仿佛被强光照耀了双眼,半天才认出是榻前人是谁。

    “嬛嬛是你。”他似乎是在笑,声音也有了些力气,轻轻唤道。

    甄嬛心头一软,如常一般含了柔顺的笑意,上前扶他起來靠在枕上。他点点头,“你來了多久?”

    “臣妾來时皇上刚刚入睡。”

    他静静一笑,咳了两声,又问:“德妃呢?”

    一个嬛嬛,一个德妃,足见亲疏。甄嬛替玄凌卷起袖子,亲自伏侍他浣了手,又取了绸巾來拭干,方微笑道:“德妃妹妹连日陪伴皇上不免辛苦,臣妾让她先回自己宫里去歇息了。此间有臣妾呢,皇上只管吩咐就是。”

    “你办事朕自然放心。德妃身子不好,你叫她回去是应该的。”他温润地笑,附上甄嬛如雾的云鬓,有恍惚的惘然若失,“这么多年了,朕的嬛嬛似乎一直都没有改变,以前……朱氏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满头珠翠华丽,一脸厚厚的脂粉,真当是腻味也腻味坏了。”说到这里,他似乎也不再介怀许多旧事,身上的明黄绣金龙寝衣的衣结散在甄嬛脸颊处,痒痒的,“你做皇后也有三年了,怎么还打扮得这样素净。”

    甄嬛露出个玩味娇俏的笑容,“臣妾可不想也让皇上腻味了呢!有这一支凤头金钗在,谁还敢欺辱了臣妾不成?”说着说着笑容又寡淡了,“刚入宫的嬛嬛哪里是这样呢?刚入宫时,臣妾足足三个月都病着,素衣病容,皇上自是不入眼的。”

    “如今孩子都要有孩子了,你还这样调皮。”玄凌的语气温柔缥缈,似山顶最绮丽的一抹朝霞,几乎要溺死人。“朕总是觉得自己已经老了,可一看见你,朕又觉得年轻许多。”

    甄嬛低低而笑,便再无话,殿外风声渐渐小了,隐约起了一两声闷雷声,潮湿的意味更盛。玄凌先开了口,仿佛是淡淡一句闲话:“是深秋了,一场秋雨一场寒,这天气真是闷热。”

    甄嬛含笑起身,忽然瞥见案上的丹药盒子,于是道:“臣妾都混忘了,方才李长送了无量殿大师的丹药来,还叮嘱皇上起来就服用。”

    玄凌点点头,“是到时候了。”

    甄嬛转身到案前用小刀将丹药一分为二,便走到外间去,扬声唤了试药的小太监进来。小太监恭恭敬敬服了药,候一炷香而无事,甄嬛这才同玄凌相视一笑,回身倒了茶服侍玄凌服下剩下的一半丹药。

    “你素来不喜欢这些东西,服侍朕服药的规矩却通晓得很。”玄凌似乎是夸赞,目光胶凝在她身上。

    “服侍皇上是臣妾的第一要务,怎敢不用心呢。”她的眉眼低垂,柔和如一枝空谷幽兰,望而生静。

    仿佛……她与玄凌真得是相扶相持多年的伉俪情深,让人歆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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