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狗父亲的确死于他杀,却并非是被人推倒误杀。
江月渡在尸体后脑发现了瘀伤,但这种程度并不致命。真正导致他死亡的,是深深吸附进脑中的蛊虫。
唐竹听她说完,便反应过来:“这么说,下蛊的人不只选中了金玉儿,而是广撒网多捞鱼?”
“不错。”江月渡抿唇道,“只或许其余人不适应蛊虫,反被杀死。寻常仵作不会分辨蛊虫,自然无法查明死因。”
无法查明,最简便的方法当然是记成暴毙而亡。
唐竹想起打探到的消息,说给江月渡听。
江月渡道:“这事我也曾有听闻,的确蹊跷。今日我询问过官差,他们无一例外都死于子时前后,与金姑娘犯梦行症的时辰是一样的。”
“……官差?”
唐竹的重点略有偏移。
孙小杏端着菜过来,正好听到这一句,解释道:“虽然是受亲属所托,但怎么好绕开官府私下验尸?当然要先上府衙说明情况啦。”
唐竹:“唔……嗯。”
是有这个说法,但走程序总是麻烦,唐竹往常习惯私下行事,官府也管不到她,一时竟然没有想到。
江月渡看过来,眼底是淡淡的了然。
唐竹轻咳,将话题转回来:“那些人的尸首多数还不曾下葬,江大夫是想去义庄看看么?”
有了探查的方向总归是好事,但那么多人死于无妄之灾,亦是事实。
江大夫的脸色较往常更冷淡,点头道:“我已拿到府衙许可,那里或许能有什么线索。”
谈话到此告一段落,孙小杏适时地催促:“先吃饭啦。”
她们商谈的时候,她已经把饭菜都摆上桌。唐竹低头一看,全是素的,连一点油腥都不见,不由看向孙小杏的方向。
孙小杏看懂她的眼神,嘟囔道:“谁剖过尸体还吃得下肉嘛……”
唐竹后知后觉,孙小杏在江月渡身边或许见过不少病人,参与验尸恐怕还是第一回。她年纪又小,精神不振也是理所当然。
江月渡大概也想到这个问题,缓声道:“午后你在屋里休息吧。”
孙小杏犹豫:“可是……”
唐竹道:“不碍事。你好好歇一歇,我跟江大夫去也是一样的。”
江月渡这回便没有拒绝她。
待出门时,日头被厚厚的云层掩住,整片天都有些发阴。唐竹瞧着怕要下雨,回屋里去拿伞。
江月渡在门前等着,萧瑟的风卷着地上的落叶,冷意顺着衣袖钻进来,像是要透进骨髓里去。
她动了动手指。
还不到真正冷下来的时候,但她的手已经因为寒冷变得不太灵活。
唐竹出来时,除了两把伞,还拿了一件带兜帽的厚披风。
江月渡知道她是拿给自己的,摇摇头拒绝道:“穿这个妨碍做事。”
“那时再解下来,我给你拿着就是了。”唐竹笑道,“我不懂医理,总要让我有点事做。我帮江大夫披上?”
江月渡躲开她的动作,瞥她一眼,接过来自己穿上。
唐竹看她仔细拢好发丝,带起兜帽,又用麻布遮住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她垂下眼帘时,看着倒柔美而安静,一旦抬起眼,用那双青色的眼眸看过来,便显露出不易接近的疏冷。
江月渡对上她的眼神,微微抿唇:“看什么?”
唐竹回过神,笑道:“自然是看江大夫好看了。”
“……”
江月渡照常不搭理她的调侃,抬脚便走,唐竹笑着跟上。
安平镇的义庄设在镇外北边的荒地里,相隔不远就是一处乱葬岗。
这里鲜少有人来,义庄外也只有两个差役看守。见她们过来,正喝着小酒的差役站起来:“什么人?来这做什么的?”
“来验尸的。”
江月渡拿出府衙给的信物,他们检查过,打量的目光有些怪异:“验尸?你们是衙里新来的仵作?”
这时,留着一撮山羊胡子的中年男子提着衣摆,从义庄里小跑出来。
“江先生!”那人喊道,“哎哟,您可算来了!两位大哥,这是孙县令特意请来协助查案的,不是什么可疑之人。”
差役恍然:“是诗剑会的大人?老刘,你怎么不早些说。”
诗剑会,是由丰国三大江湖势力,藏锋山庄、飞花书院与抱朴观联手建立的组织,直属天子麾下。
它在丰国各地都有分会,独立于官衙之外,专管江湖事,会中多是三派弟子。
遇到江湖凶杀,官府请诗剑会的人来协助办案也是常事。
差役将她们误认,老刘也不解释,嘿嘿笑了两声。
“江先生,还有,”他的目光溜到唐竹身上,见她带着刀,便挤出笑来,“这位女侠。请。”
江月渡对他微微点头:“刘仵作,要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
老刘带着她们往里走,近几天暴毙而亡,无人认领的尸体都拿草席裹着,搁在同一处。
“这些就是您要查的尸体了。”
屋内弥漫着浓重的尸臭味,江月渡解下披风给唐竹,扎起衣袖,从随身的药箱里取出小刀,挨个检查过尸体。
十一具尸体里,只有一具的确是死于中风。其余十人江月渡都剖开后脑,找到杀死寄生的宿主后,本身也萎缩死去的蛊虫。
老刘用布条系在口鼻上,跟在江月渡旁边拿纸笔记录,脸色渐渐难看起来:“这……算上二狗他爹,已有十一人遇害,敢犯下如此重案,恐怕不是一般匪徒啊。”
江月渡用干净的白布细细擦拭手指,没有说话,只脸色愈发冷白。
他们站在屋子靠内的地方,而唐竹抱着江大夫的披风在门口,旁边是最新运来的尸体。
他不在江月渡的验尸范围内,是个年轻男人,四肢不自然地扭曲着,裸露在外的身体上都是伤痕。应当就是老乞丐说的,在重阳节那日发现的尸体。
唐竹盯着他瞧了一会儿,问:“这具尸首可否让我看看?”
老刘看看她,又看向向江月渡:“这……”
江月渡以眼神阻止她,走过来问:“要看什么?”
唐竹道:“他腰腹那里,是不是有个印记?”
年轻男人死前像是被人用过鞭刑,衣衫被抽得破破烂烂,腰腹处隐约露出肌肤,确实能看见一角深色的痕迹。
江月渡拨开细看,是个弯月伴日的刺青。
旁边还有块整齐脱落的皮肤,江月渡捡起来看:“是易容用的假皮。”
唐竹发出果然如此的叹息,跟过来的老刘则大惊失色。
“是极天教的人。”
“这是……魔教的人啊!”
极天教,也就是东洲人常称呼的魔教。以教为名,却统治着西方大片疆域,和东洲三国呈对立之势,常有争斗,百姓间可说隔着国仇家恨,水火不容。
故此老刘听到唐竹的称呼,狐疑地看了她一眼。
唐竹仿若不觉,没有半点心虚之色。
老刘便收回目光,啐了一口,恨恨道:“早知是魔教妖人,就该将他扔到乱葬岗上去!被乌鸦分食也算便宜他。”
“极天教众隐瞒身份进入丰国境内,必然有所图。”
唐竹没有他这样反应大,只是提出怀疑:“这么凑巧,镇上出了这样的事,未必和他没有关系。江大夫,他身上能瞧出什么吗?”
“……是被人扭断喉骨而死,死前应当受过拷打。”
江月渡褪下他的衣物查看,一一指出尸首上的伤痕由来。
年轻男人显然受到不少折磨,左手指甲都被剥离,指骨是碎的,右手倒还算完好,中间三指的指缝里留下了红蓝混合的异物。
江月渡挑出一点细看,有细细的木屑混在里面,不知是从哪刮下来的。她用指尖捻动,指腹就染上淡淡的颜色。
“木屑?”
唐竹闻言,低头闻了闻江月渡手上的东西,除了空气里混合的尸臭,还有一点熟悉的味道。
她前些日子为江大夫编手绳时,才用朱砂给木珠染过色,很快分辨出来:“……是朱砂。”
红色是朱砂,蓝色的大约也是某种染料。
用红蓝染色的木头。唐竹想着,忽的灵光一闪,低声自语道:“……是她?”
江月渡听见:“谁?”
唐竹将重阳节那天夜里,孙小杏撞到的鬼面少女同她说了。
那名少女戴着的面具便是蓝色为底、绘有红色朱砂纹,上面还有三道指痕。更不必说她身上的血腥味,唐竹绝不会闻错。
只是现在再去找人,哪里还找得到?
况且,这也不能说明此人和蛊毒的事有关。
线索到这里似乎全数断绝,尸体上找不出更多的信息,江月渡在老刘古怪的目光里,重新为他穿好衣服。
唐竹要帮忙,被她喝止:“别弄脏我的披风。”
唐竹无奈,只能地站在一旁看着。江月渡最后为尸体系衣带时,却觉出手感有异。
这人的衣带是用两层布料缝制而成,里面似乎夹着什么东西。她拿小刀顺着缝线割开,将里面的夹带的物什抽出,竟是一卷密信。
江月渡与唐竹对视一眼,展开纸张。
纸上的文字弯弯扭扭,粗看犹如孩童的信手涂鸦,仔细辨别,便能看出其中特殊的韵律,显然是区别于汉字以外的另一种文字。
“是极天教的密文。”
唐竹接过来,看到最后一行时,捏着信纸的手指微微收紧。
老刘投过来的目光越发怀疑,唐竹稍顿,垂下眼遗憾道:“这种密文只在极天教内流传,旁人是看不懂的。”
江月渡瞥她一眼。
再翻别的地方,也找不到多的线索。江月渡收拾好东西,两人准备离开义庄。老刘也要回衙门将事情上报,再凭情报继续搜索下蛊之人的踪迹。
外面果然如唐竹所料下起雨来。
老刘没带伞,唐竹便把自己的借给他,和江大夫共用一把。
淅淅沥沥的小雨加重寒意,江月渡撑开伞时,唐竹把披风抖开,要给她披上。
江月渡退开半步,盯着那披风掩住口鼻,没过两息,又把手放下,眼底流露出郁郁不快:“算了。”
唐竹看出她是嫌弃披风染上的味道。
以江大夫爱洁的毛病,洗干净前是冻死也不会再穿的。唐竹无可奈何,只能一手搭着披风一手给江大夫撑伞,尽量让伞面遮住那一边。
路被雨水打湿,变成湿滑的泥地,难免弄脏鞋子和衣摆。
江月渡踩着泥水,身周的气场几乎和天气一样阴沉。
老刘比她们先走一步,已经看不见影子,路上只剩她们两人。
绵绵雨声里,唐竹忽然道:“江大夫,我想那名极天教众大约就是下蛊之人,这件事再追查下去也无用了。”
江月渡专注脚下,闻言淡淡“嗯”一声。
唐竹微怔,又有些预料之中的无奈:“江大夫不问我吗?”
“问你便会答么?”江月渡道,“我是大夫,又不是官差。”
“……”
唐竹微微笑起来:“那么,多谢你这样信我。”
落雨在地上溅起小小的水花,江月渡的脚步稍顿,没有应声,继续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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