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传言

    细雨连绵不绝,轻轻打着绘有桂花月影的海棠红伞面。

    极天教境内,南红城。

    青石板路上人影寥落,执伞的少女低低哼着歌谣,声音清悦,柔柔地缠上雨丝。

    她手中转着伞柄,让雨水飞扬,行走间丁香色裙摆也扬起来,轻盈地拂过鞋面,足尖的蝴蝶装饰薄翼轻颤,宛如要振翅而飞。

    忆梨园。

    青瓦白墙里露出亭台水榭的一角,她无声地念出大门前的牌匾,微微向后倾斜纸伞。

    雨水顺着伞面流淌而下,伞沿轻抬,露出的脸上扣着半张面具。

    雪白的底色,鲜红的眼眶,好似是只兔子模样,然而线条狂野扭曲,隐隐透着怪异的凶性。

    怪异的兔面下方,少女的下颔柔润而小巧,淡樱似的唇瓣翘着小小的弧度,是个若有似无的笑。

    她伸出手敲门。

    吱呀,沉重的大门慢慢打开一道缝,开门的人露出半张脸来,是个年轻仆人,他道:“今日不开园,贵客请回吧。”

    “我不是来听曲儿的。”

    少女的声音如同被拨动的琴弦:“我找人,连姝在不在?”

    年轻仆人闻言,面色微变:“这里没有贵客要找的人。”

    他说罢就要关门。少女却伸手按住门扉,素指纤纤如水葱,映着深深漆色,显出十分的娇柔来。

    但这么一双手按着门,那门就纹丝不动,不论如何用力都关不上。

    年轻仆人额上沁出冷汗,少女微微一笑,足尖顺着门缝轻踢,他便痛叫一声向后跌去,捂着腿倒在地上,面上血色尽失,只痛得呻.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远处小楼里,遥遥传来戏曲的锣鼓声。

    少女进了门,便不再看仆人一眼,循着声音走入青碧掩映的花木疏影里。

    雨打残红,片片落于伞面。小楼里的戏腔颤颤唱道:“断肠痛杀,说不尽恨如麻——啊!”

    唱腔戛然而止。

    少女如雨丝,悄无声息地飘进小楼。寂静的室内,她听见有个冰凉的女声道:

    “唱的不好。”

    盛装打扮的花旦伏在台上瑟瑟发抖。

    他的脚边,斜插着一柄短剑。

    场下唯一的听众慢慢走上台来,右足微跛,墨色的宽袖大袍披在她身上,空空荡荡,绣着弯月伴日的袍角委顿于地。

    她将嵌入台面的短剑拔出,雪亮的剑刃挑起花旦的下巴。

    那张秀美却苍白的脸凑过来,残月似的弯眉,眼帘纤长,掩着乌黑的眼瞳,瞳孔深处燃着一点幽冷的光。

    “他凭什么要逼她死?”

    黑袍女子冷冷质问,看着花旦,又仿佛全然没在看他。

    冰冷的锋芒缓缓划过他的脖颈,她轻声喃喃:“往日的情分,全是作假的……是吗?”

    墨色袖口覆过她握着剑柄的手腕,黑的愈黑,白的愈白。

    这只手纤细修长,本该是很好看的,如今却瘦的过分,几乎是皮包着骨头。手上深深浅浅的划痕数之不尽,有的已经愈合,有的还是在渗血的新伤。

    花旦被迫仰着脸,却不敢向上看,跪在地上止不住地发颤。

    “……你很怕我?”黑袍女子幽幽转回目光,蓦地这样问他。

    “不,不敢……”

    “那为什么不看我?”

    短剑移开,花旦不能不抬头。

    他抱有一丝侥幸向上看去,正对上黑袍女子冷淡的审视。

    花旦不敢多看,移开视线时,却在她垂落脸侧的发间,隐约瞧见耳畔的弯月伴日刺青。

    察觉到他视线的落点,黑袍女子忽的冷笑,手中的短剑翻转,刺向他的眼睛——

    半途中,被另一只手截住。

    “我的小祖宗哎。”

    那只手骨肉丰盈,肌肤莹润,柔柔地按住黑袍女子。

    来人的话音带着嗔意:“你是要把我的戏园子祸祸光不成?可饶了我吧。”

    黑袍女子冷冷盯着两人交叠的手,发觉剑尖再递不进一寸,便厌烦地撇开她。

    那人也不生气。阴雨连绵的秋日里,她裹着低低的抹胸长裙,披一件水红轻纱,隐约透出细腻柔嫩的雪肤。

    此刻她懒懒地打个哈欠,以指为梳,理着散落的长发,温声道:“听个曲儿有什么好生气的?本子你不满意,让他们重新编排就是,何苦杀我千辛万苦调.教出来的人呢。”

    “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太白星君?”

    二楼的雕栏上,不知何时坐着兔面具的少女。

    她并不答这句话,反问道:“连姝,那件事你查的如何了?”

    连姝轻叹:“您可真是心急。这样大的事,他们必定再小心不过,我半个月揪出个尾巴给您,已经是很了不得的快了。”

    “倒确实是只有用的小老鼠。”兔面少女声音轻快,显然这件事让她心情不错,“这边没有进展也罢。先前让你准备的东西呢?”

    “早就备下了。”连姝道,“只不过,您何必亲自犯险呢?”

    兔面少女轻轻一哼:“教主谕令,我哪敢不从?”

    连姝轻轻笑着摇头。

    “您明知教主的意思。”

    “他什么意思呢?我可不知道。”兔面少女不想就这个问题多做纠缠,转向另一个人,唤她,“摇光。”

    黑袍女子原本坐到一旁,把玩着一截残刃,任凭它割伤自己的手,听到这个名号,静静抬眼向上望去。

    “有事交予你做。”

    ……

    南红城阴雨不绝,安平镇也笼着濛濛雨丝。

    这样略显凄清的气氛里,二狗扶着棺,泣不成声地送父亲出殡。

    江月渡应二狗所求过来看一眼,果真只远远看一眼,便撑着伞离开。

    唐竹本想跟上,无奈孙小杏扯着她的衣角,怎么也不挪步。

    二狗父亲的死因已经查明。他舅舅虽然不是杀人凶手,却涉嫌故意伤人,被衙役拘走,少不得要在牢里住几天,他母亲瞒而不报,亦是同罪。

    这件事闹得街坊邻里人尽皆知,二狗母亲要改嫁的那户人家也来退了亲。

    恶有恶报,结果倒不算坏。

    但孙小杏还是有些怏怏的:“他往后要怎么办呢……”

    “不必你操这个心。”唐竹将她拎走,“镇上医馆的李大夫收他做了学徒,往后总不至于把自己饿死。”

    孙小杏一怔,随即眼睛亮起,拉着她问:“是不是先生帮了忙呀?”

    唐竹清清嗓子,揣起手,模仿着江大夫冷冷淡淡事不关己的模样道:“是他自己的本事。我不过介绍一句,有什么值得拿来说的。”

    孙小杏扑哧笑出声:“我要去和先生说!”

    唐竹:“……”

    唐竹叹道:“你这就是过河拆桥。”

    孙小杏笑嘻嘻的,捧着脸感叹:“我就知道,先生是最温柔的人。”

    这点唐竹并不反对。

    二狗的求助已然解决,昨日江大夫上门就诊的赵府也送来诊金。蛊毒的事,尽管疑云重重,但下蛊之人已经找到,唐竹找人通知威武寨一声,便算告一段落。

    她们在安平镇待了那么久,是时候离开了。

    动身前还有些出行的准备,送完二狗父亲,唐竹跟着孙小杏上街采购。

    孙小杏兴致勃勃地从东街逛到西街,饶是唐竹这样久经锻炼的人,也有些吃不消她的热情。

    待买完东西,孙小杏终于觉得累,在路边的茶楼里放下东西,坐着歇歇脚。

    正巧茶楼里有个说书的,一拍醒木,高声道:“这回我们来说,第一刀勇救俏佳人,流云剑智取三匪首!”

    唐竹:“……”

    她一听这名目便在心里叹气。孙小杏倒眼睛一亮,认认真真地听起来。

    说书先生在台上,摇头晃脑地:“各位看官且听,上一回说到,那流云剑霍云岚拜别叔父,自藏锋山庄出来,行至半路,前头有一人打马而来。”

    “来人身高八尺有余,四肢劲瘦,背着把金背大砍刀。定睛一瞧,目深鼻挺,丹唇外朗,你道是什么人?原来正是那论武会上一刀制胜的魁首、天下第一刀,唐竹!”

    “……”

    “霍云岚勒马止步……”

    “噗——咳、咳咳咳!”

    孙小杏可算反应过来,一口茶呛进喉咙里。唐竹苦笑着拍抚她的背,对四周瞩目而来的其他客人致以歉意的目光。

    “你……咳咳……”

    “不用着急。”唐竹无奈道,“我又不会跑。”

    孙小杏捂着嘴咳嗽,难以置信地看她,剩下的说书也没心思听。她糊里糊涂地出了茶楼,迟疑道:“你……你和他说的一点也不像呀!”

    她细细打量唐竹。倒确实很高,下半张脸被麻布遮住,但轮廓秀致,眉目更是清隽风流,同说书人口中“唐竹”无疑是两个人。

    唐竹道:“他连我用的什么刀也不知道,随便说说而已。”

    这便是承认了。孙小杏这时回想起,江先生救她时,的确和那位江湖传闻的“天下第一刀”遇害的地方差不离……

    只孙小杏不是江湖人,听八卦消息,旁人也通常以“天下第一刀”代称,鲜少提及唐竹的名字,她哪里能猜到是同一个人。

    孙小杏呐呐道:“你真的是啊?”

    唐竹道:“骗你做什么?”

    “那……那些传言是真是假啊?”

    孙小杏没有惊讶多久,消化掉这件事,便好奇地向唐竹求证。

    三个月前,天下第一刀于藏锋山庄停留,谁知正逢极天教率众攻入庄内,力战数十人后被逼坠崖,生死不明。

    此事至今仍是许多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不仅藏锋山庄,甚至于整个东洲正道的名望,都因此遭受重创。

    各种传言沸沸扬扬,亦有人提出,作为东洲八大派的无形魁首,藏锋山庄本部如此轻易被攻破,实在蹊跷。

    小道消息传,是少庄主霍云岚嫉妒天下第一刀与她的未婚夫交往过密,因此里通外敌,联合魔教对付情敌。

    桃色消息总是更引人侧目,又遭有心人的推动,这种论调竟有不少支持者。

    孙小杏也听闻过,如今当事人就在身边,忍不住问:“是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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