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竹片刻无言:“……这又是你哪里听来的?”
“好多人都在说。”孙小杏道,“还有人卖你们的话本呢。”
少庄主为个人私情勾连魔教,只会令藏锋山庄面上无光。安平镇距藏锋山庄不远,在这里都有这般流言传播,可见其势头汹汹。
唐竹稍感诧异,随即想通其中关节。
且不论虎视眈眈的极天教,东洲八大派虽说同为正道,守望相助,但并非铁板一块。国境分明,不同势力间也互有矛盾,谁在背后推波助澜都不意外。
“不是。”唐竹否认,神色颇有些复杂,“这么说的人,未免太小瞧她。”
孙小杏听出端倪:“你和那位少庄主很熟?对了,你们一起剿过匪,她真和说书的说的那样,那样……厉害吗?”
她半晌想不出合适的词来,只能用“厉害”形容。
唐竹听懂她的言下之意。
不管私下流言蜚语如何,安平镇始终处于藏锋山庄周边,尽管偏僻,平日里到底常受照拂,明面上自然还是美言居多。
茶馆说书的说起少庄主霍云岚的事迹,大都快将她神化。
唐竹想起自己见过的那个人,微微出神,摇头道:“……或许吧。”
“‘或许’是什么意思?”
“我并不了解的意思。”唐竹无奈,“你做什么对她这样好奇?”
“不好奇的人才怪呢,那可是藏锋山庄。”孙小杏追着她问,“都说你们在一起剿过匪,也是编的么?”
“事倒不假。只是……”唐竹稍有停顿,“打过交道罢了,称不上很熟。你想听这些,听说书可比我说有意思得多。”
“那哪有本人知道的清楚呀?你和我说说嘛,就说剿匪的事也可以……”
孙小杏缠了她一路,回到宅子里,也跟着她不放。唐竹无法,只能挑两件无关紧要的和她说了。
果然她听不到多久,便觉得没什么意思,自己跑去做功课。
是夜。
唐竹在床上辗转难眠。
或许是白日与孙小杏的对话触动心绪,闭起眼来便是暴雨与大火交织的景象,唐竹无声轻叹,披着衣服起来。
她提刀打开房门,本是想练习基本的挥刀,借此静心凝神,却见江月渡独立于月下,闻声望过来。四目相对,两人皆有些意外。
“江大夫……还不睡吗?”
“嗯。”
这几日天气骤冷,夜里更是寒凉,江月渡裹着厚厚的披风,却依旧显得清瘦。
单薄的影子映在地上,孤零零的,莫名清寂。唐竹心中这么想,脚下便已走到她身边。
江月渡道:“不坐吗?”
唐竹看向她示意的地方,是房门前的那段台阶。她们前几次单独说话,唐竹总是坐在那儿。这似乎是江大夫式的揶揄。
“咳,这次就不坐了。”唐竹摸摸鼻子,迟疑道,“江大夫,我……”
她有一瞬的踌躇,是为自己要说的话感到难以抑制的惋惜。
许是察觉这点,江月渡摇摇头,止住她的话音。
她揣在袖内的手动了动,拿出一样东西,抬手时袖口滑落,隐约露出腕上墨色手绳。
原来她戴着。唐竹瞥见手绳上垂落的红色木珠,心中多少欣然,又顺着纤瘦的手腕,看见江月渡手中的素白荷包。
“这是?”
唐竹接过来,有些坠手。荷包里大约塞了什么药材,淡淡花香混合药味,金色细带束口,除此以外,再没有别的点缀。
她心里其实已有猜想。
果然,江月渡道:“是重阳节的回礼。带在身上,有驱虫的功效。”
月如笼纱般披在她身上,许是月华过于皎洁,她平静的声音听来也有几分温柔。
“我会好好保管的。”唐竹捏着朴素的缎面半晌,仔细地收好。
江月渡只是应道:“嗯。”
两人间一时沉默。唐竹想着先前未说完的话,不知该怎么重提。
江月渡却看她一眼,率先问道:“你又来向我辞行吗?”
唐竹的确有辞行的意思。
江大夫的麻烦事俱已解决,甚至准备离开安平镇,唐竹上回在威武寨受过内伤,治疗后也趋于稳定,不再有留下的理由。
况且,她还有自己的事要做。
因此面对江月渡的问题,唐竹不过稍作犹豫,便点头应道:“是。这些日子承蒙江大夫照顾。”
告别之辞前次已经说过,不必再赘言。
唐竹本以为江大夫这回也会“随你去哪”。谁知她垂下眼,似有片刻出神,随后抬眸望过来:“你先前说的‘有事缠身’……是什么事?”
唐竹微微一怔。
“不便和旁人说么?”
“不……告诉江大夫倒没有什么。”
唐竹只是惊讶。江月渡尽管不是见人遭难而不顾的性情,却也不会主动探究旁人私事。
或许在江大夫眼中,自己如今并不算“旁人”么?唐竹稍有走神,随即在江月渡的目光里回神,轻咳一声,斟酌道:“江大夫知道湘国吗?”
江月渡点头:“知道。”
现今的东洲,为东华、西华、丰这三国分据。
而相距不久前,东华国与西华国尚且合称为“华”,除了华、丰两国之外,还有一小国名为“湘”。
十八年前,湘国通敌极天教,叛离东洲联盟,另外两国当即联手,出兵攻打。
这场战争长达三年之久,最终湘国战败,领土被两方各自割据半边,她们所在的安平镇就是其中之一。
也是在那之后,华国爆发内乱,最终分裂成东华和西华两国。
这段历史过去的并不太久,时常还有人提起,江月渡多少听说过一些。
“……往事内情如何,外人无从得知。”唐竹道,“但有一件逸闻,不知江大夫听过没有。”
湘国被灭后,少不得有利益分割,国土之外,还有真金白银。
但两国军队打入湘国皇宫,皇室内库却空空如也,里面的奇珍异宝全数不见踪影。
有人传,当时的湘国皇室修建了一处地宫,埋藏着开国以来积攒的财宝。地宫所在,就藏于国之重宝天工卷内。
“天工卷?”
唐竹解释道:“那时东洲还是九大派。湘国扶持的墨隐院最擅机关术,天工卷,记录着他们世代相传的技艺精要。”
藏宝之事,虽然不知真假,但天工卷确有其物。
湘国国灭之时,墨隐院上下殉国而亡,唯有一人携着天工卷出逃,最终隐姓埋名,于偏僻乡野里开了间武馆。
“……他就是我的恩师。”
唐竹说到这里,微微垂眸,语气殊无变化,握着刀的手却慢慢收紧。
那片火海恍惚间犹在眼前。
火焰翻腾,她情急之中直接闯入屋内,却只找到恩师伤痕累累后自尽的遗体,凶手则不见踪迹。
“两年半前,我外出归来,正遇上师父被人杀害……我追查许久,线索渺渺,直至那日在义庄中,翻到极天教的密信。”
密信上,这位潜入丰国境内的极天教众,向通信之人禀告了三件事:一为蛊毒的详情,果然如江月渡所想,他们是在用人养蛊;二则与某处古陵墓的来历相关。
第三件事,只有短短一行字。
天工卷,暂无,唐,疑似。
唐竹行走江湖,并未掩饰过自己的师承。后师父遇害,她为了引蛇出洞,四处挑战成名高手,更是大肆宣扬恩师张宝的名号。
能将她与天工卷联系起来的人,必然是知道张宝出身墨隐院,持有天工卷的人,也最有可能,是她的杀师仇人。
下蛊的极天教众不知被哪方灭口,那封密信上却还有旁的讯息。唐竹道:“若顺着这条线索追查下去,或许能揪出幕后凶手。”
唐竹谈起此事,言辞并不激烈,语气也始终淡淡的,像是说起他人故事。
但江月渡已然听出她的决心:“你要去报仇。”
唐竹道:“是。”
这在江大夫眼里,大约是相当的愚蠢之举。毕竟没有人比江大夫更清楚,她如今的情况有多糟糕。
然而唐竹又无端觉得,也许不会有人比江大夫更能理解她的选择。
唐竹想,即便所有人都不赞同,她依旧是要去做的。她习惯独来独往,做事本不必寻求任何人的理解,此刻的江大夫除外。
树影婆娑,江月渡静静望着她,青色眼眸里盛着明净的月色。
片刻静默后,她慢慢地道:“先前你向我辞行,我没有留你,是我确实没有把握治好你的内伤。你即便留下,也是无用。”
唐竹微微苦笑。
此事她心里早就清楚,但被大夫判下死刑,终究还是不那么好受。
“现在知道你要去送死,我便问你一遍。”
江月渡直直地看进她眼底:“若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治好,你愿意尝试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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