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濛月色下,江月渡眸光明彻,不似作假。
唐竹被她瞧得怔住,先是顷刻意动,随即回过神,便漫起涩意:“江大夫,你不必……”
“我不是在诓骗,抑或安慰你。”
江月渡打断她,平静道:“要治你的内伤,并非完全没有办法。但这个法子,至今没有成功的先例。”
“失败的下场,或许会死,或许比现在尚且不如。”
“你愿不愿意尝试?”
“……”
江月渡说的笃定,唐竹也渐渐冷静。
她想,说来确实,江大夫并不是因着心怀善意,便会向病人说谎的人。她向来活得很清醒。
愿不愿意尝试?答案不言自明。
唐竹知道,此事涉及极天教,从前也就罢了,以她现在的状况,要追查无异以卵击石。
若江大夫能治好她,自然最好;即使失败,结果同复仇过程中死去也并无不同。
唐竹想的明白,微微苦笑道:“江大夫,这下我欠你的,可真是要打一辈子白工才还的清。”
“这话,等治好你再说不迟。”
江月渡的神色淡淡,好似并不把她的答案放在心上。秋风乍起,大约是觉得冷,她拢了拢披风,转身回房。
枣树的落叶飘飘摇摇地落在她肩头,被冷白的手指轻轻拂去。
“江大夫。”唐竹喊住她,看她稍稍转回身来,无声用眼神询问“什么事?”,不由扬起唇角,眼睫下泛出春江般的柔和笑意。
“没什么,只是想多谢你。”唐竹温声道,“江大夫,祝你好梦。”
“……”江月渡平淡地应声,“嗯。”
江大夫回到房里。唐竹看着烛火将她的身影投在窗上,又看着烛光熄灭,在院子里站了半晌,微微笑起来。
第二日,江月渡和唐竹说起治病的事宜。
唐竹如今的情况,仿佛一只蓄满水,却遍布裂纹的瓷杯。
内力似水,而它动起来,寻常杯子自然没什么,唐竹却容易因为晃动而碎裂散架。届时内力流失还算小事,只怕它不受管束,在体内冲撞危及性命。
想保持原样修补瓷杯,是件极其困难的事,但也不是毫无办法。
江大夫道:“要治你的伤,其他药材都好说,只有一味最重要的,是大觉禅寺的至宝。诚心求药,至少也该亲自上门。”
大觉禅寺位列东洲八大派之一,落于西华境内。
从安平镇出发去大觉禅寺,要先出丰国,再过东华,若走陆路,少说也要三四月。但自安平镇往东,在临海城乘船出海走水路,便快得多。
过了几日,江月渡将宅子的租契结清,三人雇马车离开,前往临海城搭船。
安平镇的乡里乡亲得知这个消息,都依依不舍地前来送别,唐竹还在人群外看到了金玉儿。
孙小杏也看到她,对那个方向挥挥手,结果金玉儿见自己被发现,竟然转头就跑。
孙小杏:“……”
马车缓缓驶离安平镇,颠簸着向临海城的方向而去,逐渐变成一点,消失在道路尽头。
同日夜里。
威武寨内火光耀天,熊熊烈火烧起茅草屋舍,几乎映红半面天空。
“呃,呃……嗬嗬……”
金山大张着嘴,他的喉咙被血沫堵住,对眼前之人瞪圆眼睛,最终什么话也没说出来,轰然倒地。
“爹!!啊啊啊啊——!”
金玉儿被按在地上,发出哀鸣,不管不顾地挣扎起来:“畜生!混蛋!我杀了你!!啊、啊啊啊!”
按着她的人拧断了她的手脚。
金玉儿眼前一片模糊,不知是血还是溢出的眼泪。
她混沌的视线里,触目所及,全是漫延的鲜红,尸体溅出的鲜血浸威武寨的每一处土地。
“你确定是她?”拔出没入金山胸前的短刀,黑衣蒙面的男人怀疑道,“那位大人给的蛊铃我摇了八百遍,一点反应都没有啊。”
按着金玉儿的人和他同样打扮,但身形窈窕,显然是名女子。
她见金玉儿似乎痛得昏厥过去不再动弹,松手拨开金玉儿的头发,摸到浅浅的伤痕,语气微沉:“……被人取走了。”
黑衣男子闻言惊愕道:“怎么可能?!不,这里离西南不远,难道是有羲族人……你弄醒她问问。唉,早知道就留个活口威胁她一下了。”
“你说的对。”
蓦地,轻缓而冰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黑衣男子悚然一惊!待要转身已经来不及,苍白而瘦的手插进他的肩头,捏碎了他的筋骨,带出飞溅的鲜血。
他僵在原地,片刻后,砰得倒下。
被他的身形遮住的,是一袭墨色衣袍,袍角绣着弯月伴日,轻轻扬起。
披着它的年轻女子和她手一样,惊人地苍白和瘦,面上没有一丝血色。
乌发如鸦羽,散落在她肩头身后,整个人好似都只有黑白两色,鲜明而冷漠。
黑衣男子的同伴被她盯着,竟一动也不敢动,心头隐隐发寒。
“你……你是……”
“摇光。”黑袍女子歪头,“哦,看来你听过这个名字。”
“放心,我没有杀他,也不杀你。”
黑袍女子慢慢走过来,她走动时,能看出右脚微跛。但即便腿脚有疾,她踩过地面,也依然如幽魂游过般静谧无声。
那张苍白而美丽的脸,映着火光,逼近黑衣女子的眼前。
“只要你把知道的,都告诉我。”
……
拷问的过程实在很快,也很无趣。
黑袍女子擦了擦手,布料摩擦过手上被刀刃割开的伤口,细小的疼痛感,让她稍稍用力来回擦拭,思绪渐渐放空。
黑衣人的尸体旁,一只沾满血污的手费劲地抬起,碰到她的袍角。
黑袍女子低头,是那个被下过蛊的女孩儿。
“你还活着啊。”
她蹲下来,问道:“取走蛊虫的人是谁?”
女孩儿发出细小的气音,黑袍女子等了一会儿,见她已经说不出话,很快失去耐心,给了她个痛快。
反正不是任务内容。她漫不经心地想,火,也不错啊。
黑袍女子出神地望着周身愈演愈烈的火势,热情而炽烈的火光跃动着,映在她眼里,让她流露出一丝奇异的笑意。
墨色的袍子飘飘荡荡地,离开山间。
接下这里的任务时,她就想到了,她还有一件事要做。
安平镇,展家旧宅。
许久没人来拜访的大门被人锲而不舍地敲响,半晌没人应门也不见气馁。
守着宅子的仆人披上外衣,点起灯笼走到大门前。
“谁啊!”他搓着眼睛不耐烦地问,深夜被吵醒,不论是谁总归有点火气。
敲门声骤然停住。
仆人又问了两声,无人应答。他心生疑虑,不等走上前查看,大门忽然猛烈地震颤起来,门栓应声而断!
门霍然打开,灯笼照亮来人苍白瘦削的脸,仆人惊疑不定:“少……少庄主?”
“少庄主?”
黑袍女子轻声重复这个称呼,忽的露出古怪的笑来:“你再仔细看看?”
仆人这才看清她身上的黑袍:“你——”
短剑已经穿透他的喉咙。
展家旧宅是个两进的院子,地方不大,现在也没有人住,只有几个老仆守着,日常打扫房屋,照顾花木。
黑袍女子目的明确地往里走,有人来拦便杀掉,直走到大堂被独自供奉的灵位前。
霍某之妻,展情。
堂上挂着一副画像,画中女子秀美绝伦,清艳无双,正凭倚桥栏,对着桥下春波照影,浅浅笑着,以纤纤玉指轻理云鬓。
有人在旁题诗: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笔锋峥嵘巍峨,但写到最后,似无力再续,锋芒消退,犹如英雄迟暮,透出千万分惋惜来。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有情何似无情?”
黑袍女子喃喃,如同被这句话刺痛,她陡然冷笑一声。
寒芒微闪,她手里短剑脱手,“咄”的一声,剑刃刺破画像上的美人面,深深钉入木墙之内,只余嵌着红宝石的剑柄。
供桌上燃着香火,黑袍女子将桌子踹倒,让烛火点起屋内的轻纱幔帐,任由火焰四处蔓延。
火光烈烈。
堂屋半开的窗前栽着一树梨花,如今的季节,只剩光秃秃的枝干横斜。
黑袍女子本是放完火就走,这时却被这株梨树吸引,停下脚步。
她从小住的院子里,窗前也有一树梨花,偶尔会有鸟雀栖息。
她大多时间心情很差,从不理会它们;极少时候心情会还算好,就折断它们的翅膀,让它们继续叫。
直到有一天,那棵树上停下一只不一样的鸟儿。
溶溶月色,落花似雪,羽翼丰满的小鸟轻盈地落在树枝上,看见窗边的她,微怔之后眉头轻展,流露的笑意似清风朗月。
“原来是你,霍姑娘。”
那只鸟儿这样叽叽喳喳地叫道。
屋子里,大火猛烈地燃烧着,但这猝不及防的回忆,就如柔软而冰冷的手,紧紧攥住她的心脏。
火舌卷起漆黑的袍角,她恍若不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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