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在那一瞬间清醒了过来。
触手所及的寒凉和令人毛骨悚然的危险感是如此清晰,明晃晃地提醒着他, 眼前被他抱住的, 并非当年那个温暖的剑修喻承安,而是一只连秋山月都忌惮的怨魂。
但春雨并未推开它, 而是顺着它的话说道:“师兄年级大了, 指甲当然也长了。”
那怨魂一怔, 哂笑道:“调皮。”
一般不具备完整意识的怨魂都是维持死时模样的。因为生前两腮和下巴的肉也被刮去, 它笑起来的时候十分恐怖, 模糊的血肉之下露出牙齿和颧骨,半人半骷髅的模样令人惊怖。
唯一让人觉得犹有温度的,便是那双鬼化了的猩红双目了。因为迷失在记忆虚影里,认为自己正在跟调皮的小师弟玩闹,所以连怨魂的眼睛,也能具有别样的温情。
隔着千载时光和人鬼殊途, 一个人, 一只怨魂,靠着迷离的记忆相认和团聚。
都说钧天峰七子之中,老四喻承安和老六雨千戈的感情是最好的。
互相依靠, 互为支撑, 彼此能够理解对方所求的道,并朝着同样的目标而行, 哪怕成为对方的踏脚石,也能甘愿。
这大概……就是同门同脉的师兄弟了吧?
秋山月远远看着,隐隐冒出头的心魔又被压了回去。
他这一脉向来单传, 并未有过同脉的师兄弟,他又向来出类拔萃,淡薄人情,是以弟子们也很少敢来打扰他。
钧天七子的那种师兄弟情深,他从未体会过。
那怨魂一心沉浸在记忆中,以为他们真是要去什么秘境寻求机缘,拉着春雨又是一番细细叮嘱,仍是不放心,最后折断了一枚指骨,用指甲在上面钻了几下,做成一枚小巧的骨哨,交到春雨手中。
“若在秘境中遇到什么危险,你便吹响这枚骨哨。”它温言细语道,“骨哨与我相连,只要吹响,便会示警于我,我便去接你。寻求机缘虽重要,但也要留心安危……好了,不说了,要是被你大师兄听见,又要说我老妈子。你们去吧。”
说罢,它便站在原地不动了,一手背于身后,双目幽幽望着春雨,恰如曾经目送雨千戈出山历练那般。
春雨点点头,转身走出几步,又回过首去,“师兄。”
“哎,在呢。”怨魂道。
春雨目光隐忍片刻,道:“师兄,我去了。”
怨魂笑眯眯的,轻快道:“去吧去吧,遇上有意思的吃食,别忘了给你五师姐带些回来。”
两人在怨魂的目送下渐渐走远。
一路上,春雨都垂着眼。
“我原先还在想,高阶怨魂当是在钧天道场一带活动,不大可能会在外围出现。”秋山月沉声道,“如今看来,它应是凭着生前的记忆,出于本能地一直四处寻找有记忆虚影出现的地方……”他喉咙哽了哽,剩下的话,竟再也说不下去。
他只知怨魂凶厉可怖,却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怨魂。
——没有完整的意识,却沉溺于生前的过往,连眼神也能显得温柔无比的怨魂。
春雨的脚步停了下来。
秋山月知他许是又想起了什么,心中必然不好受,便也停下脚步,道:“休息一会儿再走吧。”
春雨垂首不语,好半晌,才道:“是我之罪。”
他抬起头来望着上方,像是要透过千顷波涛,看到那片覆盖在人间之上的天。
那姿态,莫名有几分无助和惶恐。
这大约便是他内心深处一直抵触自己和雨千戈实为一人的原因了。
陷落的大半个东陆、百余条大大小小断裂的灵脉、千疮百孔的天元界、险些断绝的道统,还有钧天剑宗百万剑修的性命……
谁敢背负?谁能背负?
剑渊之水阴寒冰冷,春雨却觉得自己的骨髓都要比这海水还凉一些。
登天。
那其实并不是钧天剑宗所有人都能理解的东西。
可所有人都在心甘情愿为雨千戈的意志而战。
从雨千戈的师祖、师叔伯起,到他徒弟、徒孙一辈,上下五代,化身一个威力可怕又彼此心意相通的剑阵,指哪儿打哪儿。
“师姐,我们会赢的。你信我。”
他曾这样向他同门同脉的师姐厉笙云承诺,可最后,却没能兑现诺言。
他辜负了所有人,甚至落得个连自己的性命都没保住的下场。
突兀地,手腕被人抓住了。
淡淡的温热随着恬淡的松香气息传了过来。
春雨转头,见着秋山月那两潭秋水般的眸子正凝望着他,试图将某种力量传递过来。
“不是你之罪。”
秋山月坚定无比道。
“他要做的,不仅仅是登天,更是和天道的较量。”
“你……他们被天道设计了,才会输的。”
那白衣的法修一手拽着他的手,望向他的目光隐含着血淋淋的伤痕。“我有证据。”
春雨眼神茫然了一瞬,“天道?较量?”
秋山月颔首,仿佛想到什么般,眼神既冷且沉,道:“飞侠曾留下一颗神念珠。”
“神念珠……”春雨皱眉,这玩意儿听起来有些耳熟,思索片刻后,想起曾在太古遗境中见过。“便是可以用来记录画面场景的那种珠子?”
秋山月闻言顿了顿,道:“其实是修士的意识。”
春雨一哽。
秋山月解释道:“修士的神识取决于修为和神魂的强度,越是强大的修士,神识越是广阔和强悍,能够容纳的东西也就越多。神念珠,便是每个修士提取自己的意识所凝成的珠子,里面可以藏纳神念珠主人想要放进去的那些东西,功法口诀、修炼心得、藏宝之处,又或一生之中重要的画面。你方才所说记录一段场景,便是其中一种呈现之法。在以前,神念珠一旦从识海中凝聚成形之后,其内容便已经定下了,不可再增加更多的记录,且一人一生只可凝聚一枚神念珠。”
春雨点点头:“原来如此。等等,你说从前?”
秋山月接着道:“飞侠之后,神念珠所载内容皆可由主人随即增删修改。”
春雨微微张大了口,“雨千戈研究出来的法子?”
秋山月点头,“飞侠将之当成了随笔记录之用,然后发现此物用来着实方便,也很是受弟子们欢迎,便将其在道门传了开来,不取分文。”
春雨忍不住心生钦佩,道:“无垢道君高义,心胸格局非常人能比。”别人研究出个好东西的使用法子,只怕恨不得藏着匿着,哪像雨千戈,分文不取便将好东西传了开去。
阵法演算、丹方记录、灵感爆发、修炼心得、人生大事……这些种种,哪样不是需要记录的?
这神念珠的功能说来平平无奇,但单凭藏纳于识海,能够随着修士的心念电转随意修改记录,就实用得很。
春雨心中感叹,又问道:“雨千戈的神念珠记录了什么?可是与登天之事有关?”
秋山月深深地看入他眼底,问道:“你要自己看么?”
“我……”春雨张了张口又闭上,然后偏过了头去,避开他幽深的眼神,语气酸溜溜地道:“你不过是想要我早日成为雨千戈罢了。”
秋山月见他仍是有些抵触,心中一叹,暂时息了让他查看神念珠的念头,道:“我确实是有想要你早日恢复记忆的想法,可我并非要你去做雨千戈……”
“我……会尊重你的想法。”
“你愿意成为雨千戈,那便做雨千戈,你只想当春雨,那便当春雨。”
他垂下眼帘,声音淡淡的,“只要你好好活着,就好了。”
春雨沉默片刻,转移开了话题,道:“所以你说登天之战是雨千戈同天道的较量,到底什么意思?他到底为什么一门心思登天?”他脑中闪过在太古遗境的种种,思及数万年前,裮秦率领整个人族与“仙人”作战的情景,眼底一沉,道:“莫非,他其实是要与天上的什么人斗?”
秋山月面色微变,“你怎会知晓?”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好短短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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