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薇这次回罗马,完全是临时起意,没做任何准备,更不用提收拾行李。
好在中原中也的效率非常高,在打完电话后不到十二小时,卡尔薇已经站在了那幢位于罗马郊区的别墅大门前。
屋内依旧维持着两周前离开的样子,看得出来这两周里,乔鲁诺并没有让人来打扫过——也许是因为她回到了passione,他将这幢别墅的处置权完全交给她。室内空间很大,即便有一段时间没开窗通风,也没有沉闷的气息。
只是有点儿老。
卡尔薇不记得是谁和她说过,一幢房子,假如从未住过人,就不会变旧;但只要住过一次,哪怕只是一次,就会以原本千百倍的速度衰老。
她抿抿唇,觉得自己也许是因为将近二十四小时的大脑高速运转,有了点恍惚的后遗症。
也许她该好好休息一会儿,比如上楼去泡个澡,然后在已经燃着熏香的卧室里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卡尔薇这样想着,脚下却朝一间紧闭的房门走去——她四年前搬进这幢别墅,在收拾出这间房后就再也没有进去过一次。
和整栋别墅里其他地方不同,这间房的古铜色雕花门把手上,已经落了厚厚一层灰。
卡尔薇深吸一口气,从口袋里摸出钥匙,将门锁拧开。
房间里一股怪味,像很多腐朽的木材纸张堆积在一起,但更重的还是扑面而来的尘埃气。
她慢慢转过身去,以为自己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却还是一点一点红了眼眶。
没敢多看那些摆在柜台上的相框,卡尔薇拉开了离门最近的一个抽屉,她动作有点大,激起的尘埃呛人。抽屉里是厚厚一摞纸张,大多都发黄而潮湿。
最顶上的一页印着:Macario
那是她原本的姓氏,也是她父母创办的制药公司的名字。
Calvey Macario,意大利著名制药公司——这里要加个过去式——总裁的独女。自出生起就生活在万千宠爱之下,外形出众,双商皆高,从小到大,一直是活在众人口中的传说级人物,“人生赢家”的典型代表。
据当地公安局录入的资料显示,她已经于20岁那年死于室内失火,但更多的人将这看做是自焚。
“啊啊,真可怜啊,父母都出了车祸……也难怪这个孩子会想不开。”
“不是孩子了呢,已经二十岁了,据说是个很漂亮的……真是可惜呀,要是能让我……”
“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寻死,明明家里那么有钱,爸妈都死了又怎么样,钱总是她的——所以我说啊,一些女人就是屁事多,我看她肯定也是从小没吃过亏,一点打击就受不住,啧。”
……
人们无不唏嘘感慨,但悲欢却全然不相通。这件事成为他们一段时间茶余饭后的谈资后,也就逐渐沉了下去,慢慢被人淡忘了。
至于真相如何,没有人会去在意。
卡尔薇知道,她的父母并非死于车祸,那不过是人为制造的表象。
“报仇”的念头在那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成为了她所有的精神支柱。
但仇恨无法抵消失去双亲的痛苦,她因此浑浑噩噩了很长一段时间。从正在读的大学退学后,卡尔薇与所有人都失去了联系。她开始整日整夜地无法入睡,无休止的午夜梦魇足够将一个心智健全的人折磨到崩溃边缘——但她依旧挺过来了,凭着一个与幻想无异的奇思妙想:
[要是我能用什么,把他们交换回来就好了。]
[要是我能用什么,把过去的一切都换回来——哪怕代价是我的生命——那样也很好。]
怀着这样的念头,卡尔薇于是开始幻想,幻想每天睁开双眼,还能看见母亲在厨房里煮着花茶,父亲在阳台上看着晨报。这样的幻想似乎让日子好过了些,在父母遇害后的第三个月,她终于开始振作。为了证明自己的状态尚可,她与高中的闺蜜取得联系,并约定在周末的下午见个面。
但那天,卡尔薇在约定的地点等来的却不是自己的好友,而是两个不怀好意的混混。
直到那一刻,她才明白,即便是“朋友”,也未必就会真心实意地盼着你过得好,人本性里的嫉妒如同有毒的种子,往往只要一点水分,就能长成艳丽的花。
也就是在那一刻,卡尔薇第一次见到了今后将陪伴她直至死去的伙伴,一个暗银色的影子。
“她”的名字叫做Exchange——偷天换日。
能力是,替换一切元素。
这份能力来自于她心底最隐匿的奢望。
……
卡尔薇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全身冰凉,她的手指尖甚至变成了青紫色,无法抑制地颤抖,将手中的纸张捏出折痕。
加入passione后的最开始半年,乔鲁诺给了她最大程度的容忍和自由,她利用了一切可利用的资源,追查父母遇害的真相。在这个过程中,一个多年来运作在阴影之下的组织引起了她的注意:
“普罗米修斯”。
由于距离父母遇害已经过去了太久,几乎所有痕迹都被抹消干净,卡尔薇并没有找到任何可以直接指向这个组织的线索,但这不妨碍她为教父扫清障碍:乔鲁诺刚上任的那两年,受到的各方面刺探暗杀之中不乏这个组织的手笔。
那是一段暗无天日的日子,几乎每天睁开眼,卡尔薇的脑海中就只有一个念头:复仇。
她的能力无比适合暗杀,只要她想,连尸体都可以不留。于是从那之后,任何想要与passione、与那位新上任的年轻教父作对的人,都要在动手前先掂量掂量,自己是否扛得住他手中那把看不到影子的“刀”。
但高强度的能力使用带来的是身体与精神的高负荷,当卡尔薇意识到自己不太对劲时,她已经有了很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任何一点与普罗米修斯有关的线索都能让她精神高度紧张,周身的戾气几乎肉眼可见。
再然后,乔鲁诺限制了她的一切外出行为,并带她见了特里休。
从那个时候开始,卡尔薇在各种有意无意之下,放下了有关父母死因的一切,也不再查阅由福葛一手调查整理的相关资料。
也因此,直到现在,她才在手中这份资料中发现了一个几乎直接指向“普罗米修斯”的细节。
所以,她自欺欺人、自以为平静度过的这两三年,全是一个由那个人——乔鲁诺·乔巴拿——创造的谎言吗?
……
身后传来脚步声,有些慢,皮鞋踩在大理石铺的地面上,发出略冷硬的响动。
卡尔薇没回头。
脚步声在距离她半米不到的地方停了下来,两秒过后,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为什么突然回来了,卡尔薇?”
没人应答,房间里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乔鲁诺从卡尔薇身后向那摞纸看——实际上他不需要看也知道,她手中拿着的是什么。
于是他垂下眼,目光落在了她因为长时间受到动作压迫,又直接与冰凉的大理石地面相接触,因而一片青白的脚上。
“你想看什么,我让福葛整理好拿给你,”他伸出手拉她起来,“别坐在地上,很凉。”
女人顺着他的力道慢慢站起身来,因为血液不畅,她腿有些发软,身子刚晃了一下,乔鲁诺就已经有所预料地伸出另一只手,将人半揽住。
她没有挣扎,只是一点点抬起了头。
卡尔薇有些回想不起,四年前当她再次见到乔鲁诺·乔巴拿时——对她而言,那仿佛已经隔了一个人生——阴暗狭窄的小巷,金发的青年逆着光走来,在她面前缓缓半蹲下。
她回想不起来,自己那个时候想的到底是什么了。
她只是看到他伸出的那只手:掌心朝上,掌纹清晰,修长的手指自然地舒展着,拇指上还戴了一枚戒指。
和刚刚拉她起来的这只手一样。
不同的是,他又长高了一些,从学生时代的仰视,到了四年前的平视,再到如今,他只需要一个低头,就能轻而易举地望进她眼里,看穿所有。
“乔鲁诺…乔鲁诺·乔巴拿,”
卡尔薇忽然奇异地冷静下来,抬手将青年推开了点:
“你是不是太自以为是了?”
他顿住。
她继续说了下去,“你以为瞒住我一切,就是对我好吗?——或者说你看到我现在的样子感到很得意?你把我变成你手里的刀,又变成你豢养的金丝雀,你想要我变成什么样,我就变成什么样。”
“你把我捡回来的时候在想什么呢,是不是在想,自己捡了一条绝对听话的狗?”
[不,不是这样——]
脑中有个声音在撕心裂肺地大叫。
[我知道,他不是这样——]
她的胃开始翻滚,眼眶发烫,而她用力地睁大眼睛,即便视线已经模糊,泪水带着烧灼的温度砸在地上。
卡尔薇深吸了一口气,感受到五脏六腑灼人的疼痛,说出的话却一字一顿、清晰得令人感到不寒而栗:
“掌控别人的命运,是你生命中的唯一乐趣吗?”
……
青年静静地站在原地。
他的神情依旧平静,平静得接近冷酷,沉稳得近乎神性,纤长的眼睫低低地垂下来,碧色的眼底流淌着平衡过后的光与影。
看着他这幅模样,卡尔薇甚至怀疑,如果将他身上考究的西服换成亚麻布,而此时又恰好有一盏金色的灯自他身后照过来的话,那么乔鲁诺·乔巴拿,他就是漫步大地的普鲁托,降临人间的阿波罗。
好在,她见过无数次他这幅模样。
因此她知道,那无数次里,他的内心并不是他表现出来的这样,抛开那些喜怒不形于色,他不过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青年,大多数人在这个年纪都还是个愣头青,做事冲动又充满一腔热血,他也有不例外的时候。
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可她就是该死的——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她听到乔鲁诺低低地说。
错愕抬眼,她看到他望过来的双眼温润透亮,有什么东西稍纵即逝,他大概想藏,但没能藏住。
人们将这种东西命名为“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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