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孰亲孰疏

    “三月前新掘之渠,既掘复填。”正往深渠旁担土的农人从肩上卸下箩筐, 擦了擦额上的汗, 对着同伴絮叨,“惜哉。”

    他的同伴咬牙提劲将箩筐中的土尽数往渠中倾倒, 泥土“哗啦”入水, 激起水花四溅。

    “赵君之令, 几时有误”同伴背起系箩筐的麻索,“我等听命行事, 多言何益。”

    农人摇摇头,将箩筐中的土倒入水中。

    赵扶站在不远处看着,眼见深渠被填起过半,渠水干涸, 并没有发生他担忧的变故, 不由松了一口气。

    他转身往庭中走去, 见仆人优哉游哉坐在庭树下, 冷哼一声,拂袖向他走去。

    “汝究竟效力何人”

    仆人见赵扶来者不善,面上却不显慌张,“如今仆为君之宾客,自然为君效力。”

    “天下熙熙, 皆为利来。若君前程胜仆旧主, 良禽择木而栖, 仆岂不识时务”

    赵扶冷笑一声, “我却不能容小人在侧。”

    “荀元衡埋尸何地”仆人满意地见到赵扶闻言怒目, 他缓声道,“仆之旧主已然得知。”

    赵扶神色转厉,“汝何时传书”

    “昨夜信已送出。”仆人站起身,“君以为填尸渠中便能高枕无忧”

    “君恐怕不得不容。”他拂了拂衣袖,终于露出真正面目。

    赵扶心中深恨此人奸滑,只是最大的把柄已经被人抓在手中,一旦荀元衡的尸体现世,他弑主之事再难遮掩,荀氏绝不会放过他。

    事到如今他终于清醒过来,这一切是个彻头彻尾的陷阱,眼前人是被安插过来的间人,主谋者的目的就是除掉荀元衡,同时将他牢牢掌控。

    他一时鬼迷心窍,背叛了信重他的主公,转而落入心怀叵测之人设好的密网中。

    不,他还没走到穷途末路,只要他拥有远胜荀氏的权势,荀谌等人就算知道荀忻死于他手,也奈何不了他。

    只有他拥有足够的权势,这些小人再不能以此事相威胁。

    他心中隐隐想起一件杀器,若将此物呈与袁公

    赵扶眼中现出神采,谁能说得清,这是窘境,还是机遇

    一日前。

    深沉如墨的夜色中,空旷的土地上寂静无垠,一点水声被夜色扩大,伴随“哗啦”的水声,一人身穿白麻丧服,拽着草茎手脚并用,从深渠中爬出。

    他形貌狼狈如鬼魅,浑身滴水,在草地上留下一串水迹。

    荀忻唇色苍白,在微凉的寒风中脊背微颤,往田庄外走。

    荀攸的声音响在耳畔,“元衡心中,攸与赵扶孰为亲,孰为疏”

    那时荀忻讶异地看向他,“公达何出此言”这句话乍一听像小孩子说的稚气话。

    他确认荀攸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如实回答道,“自然是公达为亲。”

    “我观此人表里不一,不足以担重任。”荀攸望着小叔父,微微摇了摇头。

    荀忻闻言心中一沉,他相信荀攸的判断胜过相信自己,但赵仲升也是他信任的人,这两年来勤勤恳恳帮他做事,他不愿意去怀疑。

    “用此人为心腹,不可不慎。”荀攸提起在门前遇到赵扶的经过,说赵扶神色间隐有怨愤。

    怨愤

    荀忻回忆起他与赵扶的对话,此前赵扶急切问他,“主公欲投曹东郡”

    赵仲升不愿意他投靠曹操

    荀攸看着自家叔父的神色,心中叹息,“元衡应知如何试探。”

    于是荀忻来找赵扶,说自己要与兄长一同去东郡,他留心赵扶神色,自然没有错过赵仲升脸上的慌乱遮掩,还有多此一举的梅浆代酒。

    当赵扶离去后,荀忻一个人坐在内堂等候,他陷入出奇的冷静中,仿佛所有情绪离他远去。

    他考虑着可能的情形,分析判断。赵扶一定要留他饮食,所以饮食有异。

    未免引起他的疑心,赵扶应该会与他一起动筷,因此食物本身没问题。

    那么能做手脚的,只有食器。

    筷子、汤勺、漆碗还有,耳杯。

    荀忻目光落在案上装灯油的耳杯上,他快步走过去,将灯油倒进灯盏中,把耳杯擦拭干净藏在袖中。

    食器被奉上食案,趁赵扶转身落座之际,荀忻已将耳杯换好,袍袖中他的手指细摸耳杯里侧,果然触手黏腻。

    荀忻如常与赵扶谈笑,拂袖之际将涂毒的耳杯放到食案内侧。

    而后他赌了一把,赌赵扶不敢下致命的毒药,此前他见过荀彧晕倒的情态,因此有模有样地装晕。

    他清醒地听着陌生的声音与赵扶一来一往的对话

    清醒地被抬到野外扔进水渠中,凉水的寒意无孔不入,身上的衣物浸水沉重,窒息的等待中,荀忻甚至有想法就这么一死了之。

    在这个时代,这种窒息感无处不在。

    长时间的窒息使他眼前闪起白光,求生的本能促使他游出水面,爬到岸上。

    荀忻走在一片黑暗中,想起大学室友的深水恐惧症,“你这种喜欢游泳的人,一辈子也体会不到我一看到深水的窒息恐惧。”

    荀忻勾唇惨淡一笑,人生的际遇,谁说得定呢

    荀攸家门外响起敲门声,住在门边的老仆被惊醒,边起身边斥道,“汉律,夜行犯禁,竖子不知所谓”

    他推开家门,差点没被吓得原地去世,只见门外站着一个浑身湿透,白面丧服的水鬼。

    老仆揉了揉眼,看清楚“水鬼”容貌,惊道:“荀君,这何以这般形容”

    听着荀忻在夜风中咳嗽几声,老仆反应过来,“请进,荀君快请进”

    “老奴前去通禀主公。”他匆匆赶到荀攸所居的内堂,唤了几声“主公”。

    荀攸闻声披衣而起,与妻子叮嘱几声,疾步走了出来。

    “元衡。”他看见荀忻这副模样,瞬息间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攸思虑不周”

    荀攸赶紧吩咐老仆拿套自己的衣服过来,继而扶上小叔父湿透冰凉的肩,揽住他往厅堂中带。

    看着荀忻双手微抖捧着漆碗喝热水,荀攸少有地喜怒形于色,垂眸间现出冷硬的神色。

    两人沉默半晌,荀忻道,“公达,此事多谢。”

    “若非公达示警,我不知会死在何时。”

    他将漆碗放在案上,“是我识人不清。”老仆站在他身后,散开郎君的发髻,用布巾为他擦拭湿发。

    “荀君安能自责”老仆义愤道,“老奴平生未尝见如此悖主忘恩之徒”

    “奴年已花甲,所见士族近百家,独我荀氏待宾客宽厚”

    “召翁。”荀攸喊他一声,止住他喋喋不休的话头,“且去歇息。”

    让老仆退下后,荀攸道,“元衡之意何如”

    “我平日诸事托于赵扶,于田庄中威信或许比不过他。”荀忻平静道,“我荀氏之地,荀氏之人,自然要重归我掌控。”

    “赵扶欲求宠于袁公,必然要献一物。”

    “火药。”荀攸想起在长安见过的陶罐,了然道。

    荀忻接道,“为防药粉受潮或误爆,田庄中并无火药留存。”

    赵扶如果想用火药,只能现做。

    “如此,我已有计,赵扶由我处置。”荀攸看向小叔父,“元衡当画策收拢人心。”

    “多谢公达。”

    荀忻想向眼前人拱手行礼,却被荀攸扶住,“岂独元衡怜我”

    只听他如叹息一般道,“我亦怜君。”

    当赵扶忙着研磨药粉,斟酌剂量造时,田庄中贴出了一份绢帛告示,众人簇拥来一位识字的家仆,让他为大家讲解绢帛上的文字是什么意思。

    那位家仆一字一句念完,农人们面面相觑,天底下竟有这样的好事

    原来告示上写着,从此以后各家各户种粮,只要亩产量超过五石,就能额外得到超过的粮食作为奖赏。

    从此以后耕牛与农具由荀氏族中,可以免费借用,只是借用时要登记在册,损毁时要按原价赔偿。

    他们这些人都是荀氏的佃农,为田主荀氏耕种,此时的惯例是“见税十五”,也就是佃农要向田主缴纳二分之一的收成,田租极重。

    这两项举措让他们惊喜得恍惚以为在做梦。在这个时代粮食就是硬通货,以物换物可以置换到生活用品。

    田庄中兴修了水利,又无偿租借农具,佃农们常年种地,根据他们的经验今年不出意外能丰收。亩产超过五石绝不是难事,如果亩产六石,那岂不是光奖赏的粮食就有一石

    此时的一石换算到现代的重量单位,大概有五十斤。

    佃农中有人疑道,“果真如此”

    这莫不是戏耍他们的吧

    那位家仆遭到质疑,指着告示底下盖着的印鉴,“明文公章,岂能有假”

    人群中爆发出惊喜的欢呼声,纷纷赞叹荀氏仁义,有人高呼“主公贤德”,大家这才想起来这一切都是田庄之主荀元衡的意思。

    “主公功德,可比父母。”

    “岂不见邺城外流民失地,路有饿殍,若非荀氏,我等安得衣食安居之所”

    人群其乐融融,为如今充满希望的美好生活感恩颂德,却只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巨响,几乎土地震动,尘土微移,众人揉了揉被巨响声震得轰鸣的耳朵,望向赵仲升赵君所住的院落,屋顶上空,白烟从炸塌的屋顶豁口冒出,还未消散。

    这是又炸炉了

    荀忻带着自家仆从正往田庄中赶来,闻声快步跑入赵扶家,只见遍地瓦砾狼藉中荀攸持刀而出,宽衣博带,衣不染尘。

    刀刃上隐隐有血迹,他还刀入鞘,“赵扶炸炉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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