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对所谓秘宝有些兴趣, 屡次去见过他, ”君天赐淡淡道, “如果说沈无疾的把柄算秘宝,就算有了。若不算, 那就没有。”
他并不打算将死而复生等事告诉喻长梁。
喻长梁亦非好哄骗之人,心中自然不肯轻信, 可面上却也不表露, 只点头, 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如此,倒果真是秘宝。以沈无疾如今身份权势, 能挟他的把柄在手, 岂不是把柄乃‘天子’, 沈无疾乃‘诸侯’,就是挟天子以令诸侯。”
喻长梁分明知道君天赐有意瞒着自己,却仍帮着圆场。
而君天赐亦料算到喻长梁知道自己有意瞒着他。
喻长梁则也知道君天赐会料算到自己知道他瞒着自己……
其中种种试探, 诸多心照不宣的场面套路,都令君天赐感觉疲惫与憎厌。
喻长梁却与他不同, 喻长梁对此如鱼得水,甚至自得。
再说洛金玉,那日他上都察院与左佥都御史据理力争,这御史着实没理,然则又偏偏自认为特别有理,反而觉得洛金玉无理取闹,兼之无礼, 竟敢来到都察院当面振振有辞地指责他!
可他又着实说不过洛金玉,僵持一阵,敷衍道:“好,你且将文书放在这。你也说了,就算依《官律》旧版所言,如今沈公公身陷要案,你身为他的家属,都察院要先依法遣人对你查问,你方才能够继续办公。你今日先回去,明日都察院会有人去沈府和礼部等处问询,还望你到时配合。”
他这话中,便暗藏了些许隐秘机锋,语气很是居高临下,分明是他都察院失职,可被他这么一说,就化被动为主动了。
换了是沈无疾在这儿,肯定要恼,可洛金玉却不是沈无疾,他并非听不出其中傲慢,却并不为此动气,只道:“只要都察院行事符合规条,下官一定配合。”又道,“那养孤院——”
左佥都御史烦他烦得要命,只想早点儿赶他走,闻言打断他的话,道:“文书放这儿,我们自会核查,难不成你不满意,想要特例?”
“下官并无此意。”洛金玉到底是文人出身,脸皮有些薄,若非被逼着架上了,他其实与人相处,总是谦逊的,何况倒也确实是不能从这句话里挑出御史的毛病来,他便颔首道,“既如此,下官先告辞,静候都察院消息。”
说完,他就走了。
隔日,都察院果然派了人登门例行询问。
只是这其中又藏了那位左佥都御史的“精妙”小心思。
《官律》中虽有那么条规定,重官涉事,若有直系家属为官,正管理相关要务,都察院就要派人盘查。可都察院照办的时候不多。
一来,“少有重官涉事”。仿佛是“规矩”,又仿佛是“自然”,总之,重官很少有被告的,好像官越大,就越是真的清白。
二来,那本来就不多的倒台重官事例中,往往一倒倒一片,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都在一开始就跟着都进去了,哪儿还能清白在外待着?洛金玉与沈无疾这算特例了,毕竟沈无疾那些贪贿事迹大多是一两年前的了。
而世人皆知,四五年前,洛金玉憎沈无疾入骨,怎会与他同流合污?而一两年前,洛金玉又在牢中,更是和沈无疾的行为拉不上号。
三则嘛……重官之所以为重官,肯定底气不少。俗话说得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倒台的重官或其后代,也总要比那些平头百姓们更容易出头,也就是俗话说的东山再起。
因此,都察院总要给昔日或未来的同朝同僚或上峰面子,就算要盘查家属,也绝不会轻易登门去弄这事儿,而是私下里找人来都察院,喝茶寒暄间,就低调地走完了这个过场。
可对于洛金玉,都察院就不给这个面子了。
一来,前日里洛金玉登门都察院,当着众目睽睽,将左佥都御史一通羞辱,这岂止是羞辱了他一人?简直是羞辱了都察院上上下下所有人!这岂止是口头上的争端?分明是洛金玉仗沈无疾的势欺人,不将都察院放在眼中!往大了说,不就是阉人不将都察院放在眼里?他们都察院可不是寻常之处,岂容阉人骑到头顶上拉屎?事儿传出去,都察院里的人在外面还能抬得起头吗?别人不都要笑话他们吗?
二来,也因都察院里得了消息,早知喻君两家联手,沈无疾必然难过如今这道关卡——否则他们也不敢冒险弹劾沈无疾。如今他们既已经得罪了沈无疾,就无妨把姿态摆得更彻底些,叫外人看看都察院的风骨。
因此都察院难得如此上下团结一心,更难得为公事主动加值,深夜里还在聚头商议安排隔日之事,终于到夜半三更,将事儿安排妥当了。
翌日大清早,都察院里遣派了足足十人,皆着都察院最严肃之制服,叫人在后擎着木牌,上书红色大字——都察院办事,走从都察院到沈府最热闹的那条早市街,一路浩浩荡荡地朝沈府去了。
自然引得路人围聚在旁看热闹,议论纷纷。
“这是怎么了?”
“都察院……可少见都察院这派头。”
“都察院是干什么的?”
……
又自然有都察院派去微服卧底的“明白人”在旁解说。
“听说,是去沈无疾府上查案。”
“沈无疾?那个……那个沈无疾?”
“除了他没别人了!就那个……前些日子就抓起来了,说是贪贿。”
“居然才抓?呵呵,反应也真够慢的……要我说,早就该抓了。”
“你小点声儿,东厂……”
“沈无疾都被抓了,还怕什么?”
“看这阵仗,以我老朽活了这么多年来说,你们是不需要怕了,沈无疾绝无可能再翻身。看事儿,你们得从深处看,不能只看表面……依我看,这恐怕还是圣上暗示的,就为了告诉咱们他的态度。”
“三伯说得有理。”
“那沈无疾可真是该,你们是没看见,去年,他可嚣张了,在人家酒楼面前,一言不合,逼着人家酒楼姑爷给那他下跪磕头,还叫东厂砸了人家酒楼。”
“这是什么事儿?”
“你没见那酒楼挂了那么久的‘狗屎’吗?后来直接不开了,关门大吉。”
“你也一知半解的,就别说了。那沈无疾不是让人家姑爷给他下跪磕头,是让给他那姘头……就那个洛金玉磕头。我听人说,起因是洛金玉在太学院的时候,那姑爷得罪了他,总挑他文章的错处,被记恨上了。”
“洛金玉不是太学院榜首吗?”
“榜首怎么了?榜首的文章就一定好了?我听人说,都是吹出来的。”
“怎么会……”
“怎么不会?那时候,沈无疾敲锣打鼓地追求洛金玉,满京城都知道,能不给洛金玉面子吗?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啊。”
“洛金玉那时候不是还骂沈无疾……”
“哎,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欲擒故纵啊……你玩儿女人,一下子就能得到的,你也不珍惜。就是要装出个三贞九烈的样子,才好将人的心抓得牢。要不你看,怎么沈无疾对那洛金玉那么痴迷?一个枉读诗书、淫人|妻女的杀人犯,竟就这么毫发无伤地出来了,还拿了状元,做了大官儿……仗着人家洛家死绝了,还冒认是人家后人。这其中种种,没有沈无疾的权势,做得成吗?呵呵,读书人,还是聪明的,呵呵……”
“不是说洛金玉是冤枉的?”
“冤枉的人多了去了,哪个跟他似的,刑部亲自复查?你有这背景权势吗?”
“嗐,你说笑呢?我就是死,也不会要这背景权势啊,是我要得起的吗?我爹妈泉下有知,我跟个太监苟且,非得气活了,生生打死我!哈哈。”
“得了吧,你就是想,你有人家细皮嫩肉?”
……
都察院诸人结群走在路上,面色严肃,目不斜视,却耳听八方。
他们听得民众骂沈无疾、嘲洛金玉,又夸都察院,心中都很是畅意。
经此一事,都察院可就要名声大显咯。
待到沈无疾这奸宦彻底垮台……
史书上言起此事,他们必然都是要名垂青史、万代称颂、力挽社稷于倾颓的千古良臣!
如此一想,他们越发昂首挺胸、洋洋得意。
洛金玉正在家晨读,忽然见来福急匆匆跑进来,道:“您快去看看吧,都察院来人了,在大门口……”
洛金玉不慌不忙地放下书,道:“我昨日就和你们说过,都察院会依律登门盘查,无需惊慌。”
说着,他就站起身,整了整衣服。
来福叹道:“可您没说,他们要从咱府门口一直到院里放炮竹啊!小的们拦都拦不住!这像什么样儿?这不是欺负人吗?”
“……”洛金玉一怔,“什么炮竹?”
他话音刚落,外面就传来了噼里啪啦的巨响声,惊得四面八方的狗也纷纷叫了起来,尤其沈府里的狗,本来在懒洋洋晒太阳,此时蹭蹭地起身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叫。
“恕小的无礼!”来福在这吵闹中捂着耳朵,提着嗓子大叫,“那都察院说是他们的规矩……您快去看看吧!”
洛金玉皱起眉头,快步朝外走去。
他去到沈府大门口,只见硝烟四起,响声越发震耳,一大群人在大门外远远的,各自堵着耳朵,含着笑,很是欣慰地看着热闹的炮竹。还有人指挥道:“去,那边的也点上……”
而门房则被都察院带来的小兵给反手扣在了墙上。
“住手!”洛金玉急忙去到门口,跨过门槛,怒道,“你们做什么?”
又转头看向离自己不过一步之遥,正要点上挂在沈府门匾上的炮竹的都察院小兵,斥道,“你住手!”
小兵一怔,犹豫着回头,看都察院各位大人的脸色。
那些人没有看他,只看着洛金玉,等这一轮炮竹声停了,才纷纷上前来,道:“洛郎中,都察院规矩,凡是登门盘查,进门先放炮竹,驱赶邪祟,扬我院正气。”
“我从未听过都察院有这种规矩,”洛金玉皱眉道,“你们胡说八道,胡作非——”
“洛郎中!”开口之人正是前日里被洛金玉说得哑口无言的左佥都御史,他昨夜被上司同僚们安抚过后,如今重整旗鼓,占据高处,冷笑道,“你没听过的事儿多了。譬如,你必然就从未听过何为礼教礼数,方才昨日大闹我都察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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