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家里,气氛颇有几分诡异。
也许是从墓园回来,白夜还未收敛心绪,才莫名地邀了卫瑾曦进门坐坐。
也许是骤然窥探到一丝真相,卫瑾曦乱了心神,才陡然地出现在白夜面前。
白夜忘了卫瑾曦已然离开半月,早就没借宿在她家。
卫瑾曦忘了自己租下的房子,就在隔壁。
“忘便忘了吧。”白夜想。
“忘便忘了吧。”卫瑾曦也想。
“怎么突然回来了?”白夜接过卫瑾曦手中的行李箱,“来回加拿大不折腾吗?”
屋子与半月前走时一般模样,卫瑾曦环视一圈,沙发上还瞥见了自己随手搁下的巴黎圣母院。不知道这整洁的屋子,主人家是故意忘记,还是漠然不见。
许久没得到回应,白夜低下头。
白日里墓碑孤零零地立着,那画面印在她脑海里,囚禁在深处的记忆翻涌。想得久了,有尸骨腐朽经年的气息,缠着她,令她反胃。
“你到底想做什么?”白夜倦了,不愿再与卫瑾曦打那哑谜,话摊开说。
“回国了,还没找到住处。”卫瑾曦面不红心不跳地扯下谎,“能再借宿一段时间吗?”
“我没问这个……”白夜神色冷漠,“要住,随便住。我问的是———”
“我为什么回国?为什么又来这个城市?为什么……又出现在你身边?”卫瑾曦笑出了声。
白夜不觉得好笑。
她预感,接下来的谈话她并不想听。
卫瑾曦飞了十二个小时,跨过大半个地球。落地后又约胡允恒见面,这么长时间,身子早就倦了。
顶着白夜错愕的目光,卫瑾曦坐进沙发里,那双摄人的眸子向上微微一翻,眼波流转,最后温柔地落在白夜身上。
“你全然不记得我了,对吗?”卫瑾曦说得坦然,“我不是指半个月前的校友会,我指的是大学,英国,这里。”
白夜皱了眉,对卫瑾曦的话半信半疑。倘若说她对一次见面记忆模糊,倒还有几分可信。次数多了,怎么可能。
“我如果说,我们的第一次见面,是在七年前,你信不信?”
白夜心里似木槌敲击,铜钟巨响,震得心神荡漾,一时无话。
她,什么也不记得。
七年前,是她刚入校的时候,也是卫瑾曦毕业那年。
她差卫瑾曦三年岁月,她永远落后卫瑾曦几步,不该有交集的。
卫瑾曦直直地望进白夜闪烁的黑眸里,柔声道:“就那一个晚上,校车停运,只能步行回宿舍,想起来了吗?”
白夜侧头,借着灯影打量卫瑾曦的侧脸,模糊的记忆涌现,两张脸渐渐重叠。
“那晚上……是你?”话虽这么说,白夜分明是不愿信的。
她和卫瑾曦的母校是一所海外合资民办大学,纯英文授课,他们读书时老校区合同年限快到,正在修建新校区。教学楼虽然施工缓慢,宿舍楼倒是提前建起,住了进去。
校舍环境很好,两人一间,依山傍水寂静幽僻。唯独就是出行麻烦了些,校舍和教学区隔着挺远,需要校车来回接送。
“不信?”卫瑾曦问道。
白夜摇头,立在卫瑾曦身前。
“那天太晚,我被人抢了包。”卫瑾曦补充道。
白夜没出声,扭头走向厨房,从冰箱里取出一罐啤酒拉开。
一双手出现在眼底,把啤酒夺走。卫瑾曦皱着眉,她开始讨厌白夜酗酒的毛病了。
讨了个没趣,白夜倚靠在水槽边,双手揣在裤兜里,长腿交叠,灯影落在纤长的睫毛上,圈出阴影。
“讲些你不知道的吧。那晚是我毕业答辩的前一天,刚从图书馆出来,才发现校车停运。”卫瑾曦握着啤酒罐,双手一撑,在水槽旁坐下,双腿悬空晃着。
“临毕业答辩,老师才把我叫去,说我的数据分析有错误。第二天就是答辩,那时候年轻,崩溃了一整天,好不容易止住哭,在图书馆奋战一晚上,修改数据。哪知道,会在走回宿舍时,被人抢了包。”
白夜侧头看向卫瑾曦,脑海里已然回忆起那段故事。
图书馆到校舍的那段路,是在校区外,充其量只算得上是一条小路,路道旁树木林立,茂密的枝叶挡去本就不密集的路灯,道路昏暗,甚至其中一段,连路灯都未曾安装。
夜里时,很少有人敢独自走过。
“真是你?”白夜在脑海中勉强将眼前的卫瑾曦与那日红肿着双眼,凄凄惨惨戚戚的受害者重叠在一起。
“当时被人抢走背包,包里是我好不容易重新计算的数据,要是丢了,估计就要两眼一抹黑。”卫瑾曦莞尔,回想起自己当时的绝望,笑年轻的自己不懂冷静。
教学楼在修,校舍外就是工地宿舍,人员杂乱鱼目混杂。她就敢夜里自己走过去,怕是被论文气昏头。
白夜上下打量一圈,总算是把双眼红肿的形象安在卫瑾曦身上,笑出声。
“你别笑,当年你有多装|逼还记得吗?”
卫瑾曦白了她一眼,旧事不堪回首的人又不止她一个。
白夜抬手揉了揉头,不忍心地闭上眼,“这就不用回忆了。”
“忆往昔干嘛回避啊。”卫瑾曦清了清嗓,“学姐,要帮忙么?”
语调压低,仿的是白夜的口吻。
白夜恨不得找地缝遁走,脖子一缩一缩的,卫瑾曦注视着她的眸子愈发温柔。
“多亏有你。”
卫瑾曦还记得,那夜里白夜背着一个比她身子还宽的网球包出现在她身后,脸上挂着令人生厌的流氓笑,问她需不需要帮助。
是个小流氓,干出好心事。
抢走背包的人还没跑出四十米,后脑勺便被一颗网球正中靶心,摔倒在地,晕了过去。
白夜发了恨,手上带着劲,球速在夜里带出风哨声。
瞧见命中,白夜得了便宜,还不忘卖乖,“学姐,再远我可就打不到了。”手里的网球拍抛起落下,上下翻飞。缓步走过去,白夜拎着包回到卫瑾曦身前。
厨房里。
卫瑾曦起了兴致,在厨房里开启一段无实物表演,举起手来拎着一团空气,“喏,你的包。”
卫瑾曦忍住笑场,继续说:“怎么样,帅吧。”
白夜捂住脸,头皮被中二的自己雷得发麻。
不过还没完。
卫瑾曦跳下柜台,挪到白夜身前,学着中二小白夜的动作,伸出一根手指想要划拉开白夜捂脸的手掌,逗弄道:“哎呀,学姐你怎么哭了?不用这么感动的,以身相许就行。”
白夜羞得红了耳根,先前心头阴冷不经意间散去许多。
“当时我还肿着眼睛,又赶着回宿舍修改数据,把你一个人丢那儿,后来你怎么处理的?”卫瑾曦问。
白夜放下手,沉浸在回忆里,“你还说,我在路上等了半个小时才等来警察,还去警局做了半宿的笔录。就因为你这个当事人,苦主跑路了。”她还赔了医药费,真不知道算不算作倒霉。
卫瑾曦耸耸肩,丝毫没觉得有亏欠,拍着胸口,“幸好没留下,不然第二天答辩怕是要一塌糊涂。”
白夜没注意,当卫瑾曦仿着她的语调说出以身相许时,嗓音里更多几分柔意。
“我后来还找过你几次,可天色太晚,没记清楚样子。”白夜惋叹道,少年人恣意飞扬,只顾着耍帅,忘记留心苦主。
如果当初她遇见的是卫瑾曦,也许就没有后来的惨剧。
卫瑾曦抬眸看了白夜一眼。
那晚,她记住了白夜的模样。
临近答辩,正是寒冬凛冽时。白夜刚训练完,上身只穿了件短袖,肩上松垮垮地搭了条毛巾,下身穿着宽松的运动裤,脸上还渗着汗珠,浑身冒着热气。
仗着身体好,肆意散发独属少年人的活力。
配上那双夜里明亮耀眼的黑眸,冲她得意地笑。她从此记得这个人,记得那双眼,记得那模样。
烙印进了心里,经年发酵,化作无法抑制地冲动,来到她身边。
“你怎么不来找我?”白夜后知后觉地问。她以为当时那人把她忘记了,所以这么多年也没期待过一句感谢。
“托你的福顺利毕业,下半学期实习期,跟着家里人移民到加拿大,就再也没回去过。”卫瑾曦嘴角不自觉地上挑,“再说,我当时要是以身相许,你敢要么?”
白夜一滞,大概是不敢要的。
她当时并不是单身,脚踏两只船的事情还做不出来。
“现在要么?”卫瑾曦欺上前一步,双手撑在白夜身侧,曲起膝盖挤进白夜腿间,软了身子媚了声线:“还不晚……”
白夜咽了下喉,卫瑾曦柔软的唇就在她眼前,熟悉的雪松香袭裹她全身,霸道地盖过她身上清冷的气息。
这个诱惑有点致命……
白夜不自在地撇开头,话题又开始不受控制了。
“还有呢?”终于想到借口岔开话题,白夜混沌的脑子依稀记得卫瑾曦见过她许多次,这只是其一。“英国?这里?你接着讲。”
鱼儿没上勾,卫瑾曦也不恼,后退两步松开禁锢。
“我困了。”她笑。既然回来了,讲故事自然要来日方长。
白夜讷讷地挠头,指向时钟,“这就睡觉?”她感觉自己压不住卫瑾曦的气场,聊天从头至尾都没掌握过主动权,被卫瑾曦牵着走。
墙壁上的时钟不过刚指上八点,无论是睡荤觉还是睡素觉都太早。
“加拿大时差有十二个小时。”卫瑾曦无奈道,她是真的乏了。
白夜哦了一声,算是勉强接受这个解释。
那就睡觉吧,听故事太多小心脏受不得。
卫瑾曦拎着行李箱进了卧室,白夜找出多余的被子枕头铺在沙发上,是那几日养出的习惯,没人察觉到不妥。
白夜临睡前想起什么,推开卧室门歉意道,“对了,我明天要出去,车就留不了。”
卫瑾曦正坐在床边吹头,发丝还湿漉漉的,闻言关上吹风,“几点出门,能送我一程吗?”
“九点,去南边大学。”
“正好,顺路的。”
“好。”
带上卧室门,白夜沉默地走回客厅。
路过书房时,脚步犹豫几分,还是踏了进去。在书柜前蹲下,抽出一叠档案捧在手心。
屋外落起了雨,书房玻璃上水珠划过,惊雷耳旁炸响。
白夜捧着档案,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残忍的文字里,满是猩红的血。
摇曳的心定下,重归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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