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参宿七

    翌日清晨。

    卫瑾曦走出卧室时，白夜已然等在了餐桌旁。

    白夜跟往常似的随意套了件米色帽衫，下身穿着黑色修身牛仔裤，依然是闲散的装扮。

    “你要去应聘？”白夜手里盛出白粥，瓷碗放在卫瑾曦身前，对她今天的装扮有了推断。

    卫瑾曦低头瞥了一眼，极具垂坠感的黑色长裤搭配雪纺白衬，是挺正式的。

    “聘过了，今天正式上班。”卫瑾曦道。

    叶易心通知她，今天要穿得正式些，去外面洽谈一个很重要的新项目。如果新项目拿下来，就会是她到任接受的第一个项目，立威之战。

    “你呢？”卫瑾曦反问，白夜往常不会这个点起床，不知道是不是要去见个朋友之类。

    白夜扯了下嘴角，似乎对出门要办的事情很是厌恶。埋头囫囵吃完白粥，白夜起身离开，走向书房，进门前不忘叮嘱卫瑾曦：“吃完我送你去上班，再晚要堵车了。”

    卫瑾曦嗯上一声，心头沉甸甸的。

    白夜眼眶里布满血丝，估计是一夜没睡。

    她不知道是不是与自己说的那番话有关，逼得太狠，让白夜心生反感，又或是她不了解的故事。

    总之，新公司上班的第一天，卫瑾曦很烦躁。

    一路飞驰，一路无话。

    车按照导航停在卫瑾曦新公司楼下时，卫瑾曦收敛杂乱的心绪，调整出职业状态。

    情感发展不顺利，并不是她工作倦怠的理由。这是她在外企养成的习惯，没人听你解释，只要做好工作，你当着老板的面看剧都行。

    只要你的代码，跑得比所有人都好。

    莫名造成低气压，白夜心里过意不去，落下车窗冲还未走远的卫瑾曦喊道：“那什么……学姐！”

    卫瑾曦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你几点钟下班？”

    “不清楚。”卫瑾曦一挑眼眉，促狭道：“怎么，你要来接我？”

    握着方向盘，白夜局促道：“我……办完事应该还早，你下班告诉我。”

    是要来接送上下班了。

    卫瑾曦莞尔，郁闷的心情被点亮，“好啊。”闷罐子不可怕，就怕榆木疙瘩被敲坏了都醒不了神。

    目送卫瑾曦走进大厦，白夜这才隐去笑容，不耐烦地接起响了许久的电话。

    “你好。”

    侧头听着，白夜脸色愈发阴沉，片刻后彻底一黑，毫不留情面地挂断。

    “艹……”

    急忙调转车头踩下油门，白夜驾驶着自己的小猎豹风驰电掣的向南边赶去。

    车驶进了刑事学院大门。

    南城刑事学院，堪称西南地带所有警察的摇篮，整个西南，刑事警察缉毒警察网安警察几乎都是出自这所院校。

    无数牺牲的警察，也出自这里。

    白夜心中对这所院校自然崇敬，紧咬的牙关都松开不少。

    “您的证件，进门左转停车场。”岗哨双手递回白夜的身份证，对白夜一身休闲装扮感到好奇。他大概没想通，一个身份信息毫无特别之处的人为什么会得到院长助理签署的通行令。

    不该问的不问，瞧着白夜年轻的脸庞，岗哨收起好奇的目光，继续站岗。

    白夜停好车，按照电话中说得那般，找到了位于行政楼里的会议室。深吸一口气，白夜告诉自己，待会儿断然不能当众掀桌子，不礼貌，不礼貌……

    “Surprise！”会议室大门先一步推开，一个身形高大金发碧眼，标准英国帅哥模样的男人冲了出来，给予白夜一个无比温暖热情的拥抱。

    古龙水香味腻人，白夜闻惯卫瑾曦身上雪松的香味，受不得这种味道。

    “夜，想我吗？”男人主动松开白夜，更准确地说，是被人拧着耳朵被迫松手。一面和白夜用蹩脚的中文打招呼，一面龇牙咧嘴地求饶。

    拧住男人耳朵的女人，也是一样，金发微卷，蔚蓝的双眸泛着波纹。女人张开怀抱，把白夜拥入怀中。

    “夜，你还好么？”说得是纯正的英音，伦敦腔。

    揽住女人纤细的腰肢，白夜亲昵地蹭了下头，“Meroy（玛希），好久不见。”

    玛希身形比上白夜近一米七的身高还要大些，两人皆是肤白貌美的漂亮人儿，白夜被她圈在怀中，颇为养眼。

    当然，另一位旁观者不这么认为。

    卫瑾曦和叶易心并肩站在楼梯口，卫瑾曦平素里淡然的眸子微眯几分，蜷着手指攥紧成拳。

    虽然看不清两人的相貌，但卫瑾曦认得出白夜那米色的卫衣帽衫。

    昨儿还跟她装消沉自闭，今天转脸就扑进别人怀里。白夜，你好样的。

    白夜对卫瑾曦的到来毫不知情，还沉浸在与好友重逢的喜悦中。

    “怎么这次来的是你们，老师呢？”白夜很意外，“你们怎么不提前说一声？还有Corey（科里），你怎么会来？”

    被白夜称作科里的英国男人一身笔挺警服英姿飒爽，肩章上有两个巴斯星章，换算在英国的警察体系里，是督察的级别。

    科里耳朵仍旧通红着，不过没有半点害臊，反而爽朗道：“老师送给你的惊喜，满意吗？”

    “满意。”白夜开心地笑着。

    她和玛希科里师出同门，都是英国一位犯罪学老教授的学生。准确说，应该是亲传学生，比普通学生关系要亲近那么一点。

    玛希和科里比白夜年纪都要大不少，当初她入门时，这两人都已经博士毕业。老教授年纪大，很多基础学科知识，她都是跟着两人学习的，在英国留学期间，受两人照顾不少。

    三年未见，再重逢也勾起白夜对那段记忆的感慨。

    “你还是当警察去了……”白夜望着科里叹息道，想当初她这个帅气多金的学长可是奋力反抗，誓死不从，坚决要呆在学院里。发誓说，谁要逼他去当警察吃苦，他就撂挑子不干。

    科里笑着摇头：“待会儿聊，先干正事。”她对这个小学妹也是想念的紧，当初那件事情发生后，璀璨夺目的那颗星就此暗淡无光，一蹶不振，他心头始终挂念着。

    忽然，科里感受到一道炙热的目光。顺着找去，瞧了分明后，科里深邃的眼窝里满是促狭的味道，几年警察生涯锻炼出超绝的眼力。他要是没解读错，出现在白夜身后的这女子，在吃醋。

    “白夜。”卫瑾曦略带恼意地唤道。

    白夜脸上的笑容一滞，没回头。心中直念：魔怔了魔怔了，她怎么走哪儿都幻听。

    玛希顺着科里的视线望去，和卫瑾曦对上眼。

    女人间特有的交锋方式，跨国界依然通用。玛希眼里透着自信，揽住白夜肩膀的手臂微微收紧，嚣张地挑衅。

    卫瑾曦抿住嘴唇，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白夜。

    没人落败，只是有人心头不爽。

    非常不爽。

    白夜僵硬地回头，卫瑾曦的双眼太过灼热，烫得她脑子混沌不清，由着玛希继续揽住自己。

    “都到齐了吧。”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头子走出来，肩上一级警监的肩章很是摄人。

    玛希侧头凑到白夜耳旁，压低声线刻意道：“进去再说。”

    耳畔有风，白夜痒得缩了缩脖子，没敢看卫瑾曦，跟在科里和玛希身后进了会议室。

    叶易心看了场好戏，凑到卫瑾曦身旁八卦：“是这位？”

    卫瑾曦不置可否。

    叶易心莞尔，“身份不简单呐，任重道远。”

    缀在末尾，卫瑾曦和叶易心一先一后，举步入内。

    是挺不简单的，卫瑾曦垂眼想道，满屋子都是警督警监级别，白夜能够参加这样的会议，哪能称得上简单。

    会议室里，一众人分开两端。

    刑事学院的领导坐在里侧靠窗，叶易心和卫瑾曦随这边，坐在末尾两个位置。

    科里为首的英方警察坐在外侧靠门，白夜本想溜到末尾陪坐，却被玛希一把按在她身旁，正数第三个位置落座。

    整间屋子，要不身着警服神采奕奕，亦或是一身西装正襟危坐。唯有白夜，穿着暖融融的卫衣牛仔裤没个正形，还偏偏坐在正中。

    “搞什么？”白夜疑惑问道。

    她是接到教授通知，她的母校与南城刑事学院有学术交流活动，她正好在当地，就把她写进交流名单里。按照双方邮件书面‘礼貌’沟通的结果，她是来当翻译的。

    哪知道今早一接电话，院长助理电话给她核实身份信息和车牌号，她才觉得事情不似她认为的那般简单。

    再看这场面，就算中英友好邦交，一个小小的学术交流活动，也不至于院长也要出面。

    还有，谁能告诉她为什么卫瑾曦也在？

    玛希冲白夜眨了眨眼，毫无顾忌地散发自己的魅力，“你先告诉我她是谁？”

    指的是卫瑾曦。

    还是没个正形，八卦也不顾及场合。白夜察觉到对面的几个老头子面色稍霁，用胳臂肘提醒玛希，莫丢脸。

    “那我们便开始吧。”一级警监小老头站起身，满脸皱纹涟漪似的展开，眉色得意道：“经过长达半年的协商讨论，我院与英国莱恩大学犯罪系就参宿七系统引进项目正式展开合作。”

    白夜脑子里嗡的一声巨响，浑身血脉停止流动，僵直了身子。

    参宿七，多么熟悉的名字……

    白夜不知道自己兀自出神了多久，只知道当她回过神时，全屋人都注视着她。远处那道视线更是炙热滚烫，浓浓的担忧意味。

    “……什么？”白夜声音沙哑异常，像生生咯血后的嘶哑。

    玛希没了笑容，藏下隐忧正色道：“夜，你来为大家讲解一下这个系统，毕竟你熟悉。”

    科里坐在电脑旁，投影不知什么时候开了，熟悉的登入界面，熟悉的操作系统，都印在幕布上，勾起白夜脑海深处的回忆。

    四年前，她刚考入莱恩大学犯罪学系，一个月后交了一篇论文：《论犯罪地理画像现实运用局限性》

    论文交上去没过半月，系里资格最老的教授，那个古怪的小老头便收她作学生，她开始了参宿七系统的学习。

    传说中，英国有三个小老头，专门研究犯罪行为分析，三个人共同设计出这套参宿系统，用来抓捕最穷凶极恶的连环罪犯。

    数十年来，这套系统帮助英国警方缉捕超过万数连环案犯，无数次挽救受害人性命于危难之际。

    她的这位教授，就是三个小老头之一。

    白夜起身走到荧幕前，定了定神，视线不自觉地落在卫瑾曦身上，开了口。

    “参宿七系统，是基于原有的参宿四系统的基础上，高度融合犯罪心理学与现代信息发展的新系统。警察可以根据该系统要求，录入城市基本信息，与犯罪地点，犯罪模式交叉比对，进行犯罪嫌疑人居住点预判，缩小搜查面积。”

    “简单来说，旧系统参宿四所要求至少已知五个犯罪地点才能完成的预测，在参宿七中被降低到两个犯罪地点。也就是说，当出现两起可以判定为同一凶手的罪案时，参宿七便能得出分析结果，帮助警方锁定罪犯位置。”

    两件凶案，只是连环罪案的开头，这在学术上是重大突破。

    科里和玛希本就是这套系统的分析员，自然不用听白夜干巴巴的解释，反倒是交头接耳地讨论起卫瑾曦。

    “你说夜和她什么关系？”科里问。

    “感觉有点复杂，眼神很哀怨。”玛希答。

    “我觉得夜对她不一般，刚才刻意瞟了她不下三眼，现在还在看。”科里又道。

    “你确定？”玛希不信。

    “那必须，不然我这几年白混了。”科里肯定道。

    两人用的英语，语速飞快，几位老头子自然听不懂也没闲心去理会。

    卫瑾曦没有忽略大声嘀咕的两人，她在英语环境下工作了八年，不巧的每一句都听懂。

    哀怨？她眼神哀怨吗？

    白夜在看她？好像是。

    卫瑾曦目光一动，看向立着的白夜。平静讲述的白夜身上似乎笼罩着一束光影，明媚耀眼。不似往日里挠头苦写剧本时的普通平凡，坦然立于一众警督前，却丝毫没有半点怯意，有条不紊地讲述着。

    她只知道白夜学习犯罪心理学，并不知道她在犯罪学方面造诣有这么深。参宿四系统她早年便听过，是公安部从西方国家引进，内部用来锁定连环凶手方位的一套系统，属于高度机密。

    白夜当初究竟有多优秀，才能在别的国家参与进去。

    “两个犯罪地点就能锁定凶手？”一个负责刑侦的老警察眯着眼，盯紧白夜。眼角的疤痕无声的诉说着这位老警察的功勋，冰冷的眼神像笼罩着你，像一条毒蛇爬过，惊起浑身颤栗。

    白夜从他强势的目光中明白他的意思，坦然道：“是，新系统加重人为分析比例，只要凶手犯下两起罪案，系统就有办法锁定他的身份和位置。”

    “成功率呢？”老警察逼问。

    白夜目光一黯，强颜欢笑似的弯了弯嘴角，“参宿七上线四年，在完成数据收集工作的地区成功率高达97%。”

    一众人沉默了，老警察也噤声。他就算自诩刑侦手段一流，也不会有这么高的准确率。

    科里站起身来到白夜身边，淡然道：“这次合作，属于学术交流方面，并不会涉及实操。中国的城市情况与英国截然不同，在系统的适配性上还有很多地方需要调试。大量的数据录入工作完成，我们这方交接撤离后，才能投入实际情况使用。”

    一级警督小老头颔首，这是他们提前便协商妥当的。

    据他所知，在英国，这套系统也不全然属于公家，有点算是三位老教授的私产。

    毕竟，公家需要他们不断对系统进行信息补充升级。使用时，也需要他们的学生参与到现实案件中去，以免在使用中出现错误。

    而眼前这位科里督察，就是英国官方和三位教授谈判妥协后的结果。

    玛希也站起身，微笑道：“中方系统建立，我们这方的负责人，就是我的学妹，白夜。”

    白夜错愕地立在原地，张着嘴不敢信，继而化为愤怒，瞪向玛希。

    “夜使用参宿七协助警方破案三十七起，成功三十六起。熟练掌握犯罪地理画像和犯罪心理画像，其中新系统心理方面，是根据她的研究进行改进。”科里沉声道，没有在意白夜的情绪。一切都是老师安排，与他这个传话跑腿的无关。

    “她是教授手下对这套系统最熟悉的学生，也熟悉你们中国的情况，是最优人选。”

    这是在为白夜身上加码，震慑住眼前这帮眼高于顶的老警察们。

    三十七起案件，不是寻常普通的偷盗案，也不是不见血腥的金融犯罪。而是凶恶至极，残忍至极的连环案件，每一个凶手掌心至少沾染着超过三位受害人的鲜血。

    白夜没有得意，反而垂低头，盯着电脑上的参宿七图标努力喘气，想要平息内心翻涌的巨浪。参宿七不是她人生中最耀眼的成就，反而是她心中最深的痛。是一刀划破心脏，永不愈合的伤痕；是她此生最大的悔恨；是桎梏住她的囚牢……

    参宿七，是猎户座最亮的那颗星，也是天上最亮的那颗蓝超巨星。

    这颗星守护着每一个人，也守护了每一个人。

    唯独没护住她需要守护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