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淑在萧府住了足足三天。
本以为当日就回的, 谁知周老夫人万般不舍得, 那天醒了后问起来, 知道李衾已经先去了, 便不由分说地道:“知道他是忙人,既然这样忙, 索性就别急着让东宝儿回去,留东宝儿在家里多住几天是正经。我瞧着她也瘦了很多,正好给她补一补。”
张夫人其实也是有点儿舍不得东宝的,只是老爷萧卓不太高兴,所以张夫人也不敢紧着撺掇, 这会儿听老夫人发话, 当然乐得答应。
萧卓那边儿听是母亲的意思, 也不敢多说了。
只是暗中叮嘱萧宪,让他注意着点儿。
对东淑来说, 虽然满心喜欢周老夫人, 但其实她也不想多留的,毕竟她觉着这并不是自己该呆的地方……何况还有明值在外头。
除去这些外, 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人那就是李衾。
李衾对东淑说的那些话, 虽然她觉着没什么道理,但毕竟对她来说是一个提醒。
若是她在萧府多住下,给李大人知道了,又以为她赖在萧家里有什么企图,她才不乐意白让那个人误会呢。
可虽然心里抵触,一旦跟周老夫人相处, 东淑心里仍是十分的喜欢,她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自己到了老太太身边儿,就自动的生出一种真切热烈的孺慕之情,仿佛自然而然的一股天性。
东淑想不通,于是也跟萧宪一样把这个归结为“投缘”。
只是私下里未免也有些苦恼。
这日萧宪从外回来,进内给老太太请安。
正周老夫人跟府内的女眷以及几个女孩儿坐着说笑,身边还搂着东淑,正说着:“你要是哪里有什么不舒服的,可不许瞒着,有什么想吃的想要的,也赶紧叫你哥哥去弄,就算天上的龙肉,都给你找来,不是什么大事。”
在座大家都笑起来。
因萧宪跟张夫人提前说过,萧府上下知情的都跟着打掩护,毕竟老太太这会儿似迷糊似清醒的,认定了眼前的人是东淑,欢天喜地仿佛什么都足了。
所以大家也不敢捅破了这层纸,毕竟若说破了谁也不知道后果如何。
好歹如今老人家康康健健,又这样开心,于是上下都陪着演戏。
陈夫人笑着说道:“老太太真是偏疼东姑娘,家里这么多女孩儿,自来也没见老太太喜欢的留在房里的,可见都比不上她,可不亏老太太偏宠东姑娘,她在府里这两天,老太太的气色都也好很多呢。”
周老夫人眉开眼笑道:“东宝儿是我的小开心果儿,我见了她就喜欢……你们倒也都不必吃醋,她伺候我,就等于你们都尽了孝心了。”
周围坐着的女孩们纷纷起身称是,二房的萧浣溪便含笑道:“我们只恨不像是东姐姐一样讨老太太欢心呢,哪里敢吃醋,只有更加敬爱姐姐罢了。”
老夫人含笑点头:“四丫头说的对,我就喜欢你们姊妹间互相爱护,彼此友爱,才是正理。”
萧宪听到这里,便行了里间,给老太太请了安。
周老夫人问道:“你从部里来?”
“正是呢,还要回老太太,”萧宪答应了,道:“今儿我从部里回来的时候遇到了李衾,他说这两天忙的□□不暇,不然要亲自来接妹妹回去呢。”
“哦,我还以为他忘了呢,”周老夫人笑了声,回头对张夫人等道:“我原本说过李家的这三郎是个不错的,不管是样貌还是能为,都是顶好的人选,只是又有那句话叫‘能者多劳’,皇上又命他领着兵部那样要紧吃力的地方,他自然得多费心思。倒也不必格外计较那些礼节。”
大家都点头称是。
周老夫人有问萧宪:“那他几时来接?叫他不用忙,我正想多留东宝儿几天呢,索性长住些日子。”
在座的闻言,都有些色变。
萧大人还没回话,却见东淑拼命地向着他使眼色。
萧宪会意,便笑道:“老太太,您虽然是疼孙女儿,只是……我看李子宁也是疼他的夫人的。”
一时引发了些笑声。张夫人也跟着说道:“是啊老太太,他们毕竟是少年夫妻……正是好的时候,娘家住的太长了也不大妥当呢。”
东淑听萧宪说什么“李子宁疼夫人”,又听张夫人说“少年夫妻”,虽然知道不是说自己,可不知为何脸上滚热,便悄悄地把脸埋低了。
周老夫人听两人说罢,回头看向东淑,笑道:“东宝儿害羞了呢。”说着探臂把东淑又揽入怀中,“你告诉祖母,你可想回去吗?”
东淑脸上都红了,虽然她心里是想出萧府,可却不是“回去”李府,加上萧宪跟张夫人说的那样,她现在接茬,实在是有些太羞人了。
于是只装作没听见的,拱在老太太怀里撒娇道:“老太太别说这些了。”
周老夫人便又大笑了,抚着她的背道:“这孩子,都嫁人了脸皮儿还这么薄的……怪道你哥哥说你娇呢。”
萧宪退出去后,东淑找了个机会也跟着溜了出去。
正萧宪心有灵犀地等在外头,见她出来便笑道:“我就知道你肯定有话跟我说。”
东淑道:“萧……大哥,我什么时候能走啊?”
“你这么巴不得要走了?”萧宪笑吟吟地看着她。
“我倒不是着急要离开老太太,只是……”她跺了跺脚,很难说自己的心情。
不知道是不是给李衾的那几句影响到,东淑心里总时不时掠过“假的不会成真”那几句,像是一根刺卡着她。
而且更要命的是,在萧府住的这两天,她总有一种不真切的感觉,眼前所见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石,甚至张夫人陈夫人等府内的女眷们,无处不眼熟。
她甚至生出了一种自己好像就住在这里的感觉,尤其是在面对周老夫人的时候,看着老人家的脸,是真真切切的觉着,这就是自己的祖母!
这种强烈的感觉无法压抑,实在是吓到了东淑。
她拉着萧宪,又怕给人听见,便拽着他往门外走开,一直走到一丛高高的芭蕉树后才站住了,便道:“大哥,我怕我再住下去,自个儿先糊涂了呢。所以我还是快点儿走的好,横竖现在老太太很康健,你只说我回李府去了就罢了。”
萧宪看着她问:“你说什么‘自个儿糊涂’?”
东淑皱皱眉,抬手轻轻地在额头上捶了两下:“我也说不上来,就好像、好像……”
她本来要说“觉着老太太是我的亲祖母”,众人也都很熟悉等话,可是想到李衾那质疑戒备的几句,这句话若说出口,就仿佛她要格外巴结萧家、别有用心一样。
于是摇头道:“总之我不能再留在这里了,而且给人瞧着也不太像话。”
萧宪叹了口气:“那好吧,我会尽快安排的。”
东淑又问:“明值那边可好吗?”
萧宪道:“嗯,我派人去看过,也告诉了他暂且让你多住两天,那孩子委实伶俐,小大人一般。你只管放心。”
两人说到这里,便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隐隐地还有说话的声音,是萧浣溪等人从上房退了出来。
只听萧浣溪道:“唉,这可如何是好,老太太竟认定了那位江夫人是东姐姐,都不知道这件事怎么收场呢。”
“虽然三哥哥是为了老太太的病着想,可是这法子……到底不是长久之计,如今又说李尚书大人来接,难道真的要他来接吗?传了出去,不知又要起什么波澜了。”
“这位江夫人原本是镇远侯府少奶奶,不知怎么忽然和离了,这幸而是和离了,若还是侯府的女眷,可更不好说了。”
“叫我说,这正是和离了才更要留意呢……对了,三年之期也将到了,李大人是不是也该考虑续弦的事情了。”
“若真的如此,却不知花落谁家,尚书府的屈姑娘可是也等了两年了。”
“我倒是听了个风声。”
“什么?”
“听说,李家还要从咱们家里挑人呢……”
这几个姑娘低低说着,竟没发觉芭蕉树后另外有人。
等他们走远了,东淑才问萧宪:“哦,原来李府跟萧府还要联姻?”
萧宪皱皱眉,淡淡道:“谁知道,我不管这些事。”
说了这句,又道:“横竖我只有一个妹妹,已经给他们……”
东淑见萧宪冷了脸,便不提此事。
正这会儿那边小丫头出来,探头探脑地找她,东淑便忙叮嘱道:“大哥,好歹快想法子接我出去呢。拜托啦。”
萧宪才转怒为喜:“知道。”看她忙不迭的回去,心中却又想起还有件事想问她。
这日,李衾来到了萧府“接夫人”。
其实这并不是李大人愿意的,却是萧宪威逼利诱。
毕竟如今在周老夫人看来,东淑仍是在李家当媳妇,要回去,自然是得夫君来接。
而且若是李衾不出面,老太太未免要担心他们“夫妻”关系冷暖之类的了。
因为上次两个人“不欢而散”,萧宪本来不想拉下脸去求李衾做这件事儿,可想到东淑求自己的样子,便把自己尊贵的脸面豁了出去。
李衾对于他叫江雪假冒东淑的事情当然是抵触的,上次被迫配合已经是难得了,这次听说又叫他去萧府接“夫人”,更是匪夷所思。
萧宪看着他色变不悦的脸,索性恶人先告状:“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若不是因为你们李家,何至于把我逼到这种地步?若妹妹还在你们家里好好的,我又何至于出此下策?现在叫你帮个忙,也算是你的孝心,你休要跟我推三阻四,若是老太太有个什么……看妹妹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原谅你。”
这话说的非常的诛心,李衾气道:“你非要这样,往人的心上捅刀子?”
萧宪是没法子才这么说的,见他真的伤感动怒,才又笑道:“不是要伤你的,只是求你罢了。我从来也不肯求人,尤其是你,你是知道的……何况你既然不想有人假冒妹妹,那就该配合我,早点帮着她离府才是,不然这件事也没法收场,你说呢?”
李衾平复了一下心情,道:“这次我可以答应帮你,那下回呢?会不会还一直‘帮’下去?”
萧宪道:“怎么可能,当然不会。”
李衾很怀疑萧宪这句话的可信度,直到萧宪说:“你不信吗?你大概不知道,她跟我说,她想尽快离开京城呢。”
李衾闻言不禁心头一颤:“你说什么?是……江、她要离京?”
“当然,”萧宪叹了口气,“我也是才知道的,但这也是可想而知的,毕竟镇远侯是那个跋扈惯了的性子,上回接她去府里,镇远侯不是还拦马车了吗?若不是你及时出现还不知怎么样呢,她想远远的避开京内,也是理所应当的。”
李衾原本还有些气恼,听了这句,心头隐隐地一片淡漠索然。
想了半晌却道:“也罢,走了也好……走的、越远越好。”
于是这天早上,李衾亲自来到萧府,要接“夫人”回家。
照例到里头拜见了周老夫人,应答了几句,老太太含笑交代道:“我本来想多留东宝儿住上一段儿,多陪陪我,只是她母亲跟她哥哥都说,你们是小夫妻,倒是不好让你们分散,你既然来了,就带她回去吧。”
李衾垂着头:“是。”
周老夫人握着东淑的手,在手心里揉搓着,百般的不舍。
东淑见状,不由也心头颤颤的:“老太太……”才喊了一声,眼圈就泛红了,忙忍着,反而笑道:“我回去了后,老太太可也要好好的,按时的吃饭、吃药,开开心心的,一定不许再生病。”
周老夫人看着她,点头道:“知道,你也是,要多吃饭,少吃药。”
说了这句,便向着李衾招手。
李衾会意上前,微微欠身。
周老夫人探手过去,握住李衾的手,然后,竟将东淑的小手牵着,放在了李衾掌心。
东淑吓得几乎缩手,可毕竟是老夫人的意思,只能勉强按捺。
李衾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却也还忍着没动。
“我把东宝儿交给你,”只听周老夫人正色沉声地说道:“你好好的带她回去,务必给我照看妥了。——不许再有半点儿闪失!”
李衾以及旁边的萧宪闻言,双双色变!
两个人都是人中顶尖儿的,心思缜密,城府深沉,性情敏锐而洞察一流。
老太太这句话又说的很清晰,没有半点含糊,所以不存在听错的可能。
怪就怪在,老太太说不许“再”有半点闪失。
按理说老太太因为病的迷了心,如今认为江雪就是东淑,她当然也已经不记得东淑身故的事情,那么这个“再”又是从何说起呢?
奇异的沉默之中,周老夫人又问道:“你听见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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