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云府坐落于上京城一处相对安静的街道上,因在这个世界,商人的地位仍然不高,是以云家在上京的栖身之所只是一座相对低调地三进院落。

    府里下人们今晨起就忙碌了起来,丫鬟们在那张雕花大床上铺好上等的蚕丝锦被,房内特意燃了清甜的梨花香,负责采买的仆妇婆子们精挑细选了各色鱼肉果蔬,厨房灶上也早已备好茶果糕点。

    甚至门房小厮请来了城中有名的郎中,此刻正在外间奉茶等候。

    这座宅邸本来空置许久,数月前忽然搬进来位才貌双全的公子哥,左邻右舍茶余饭后时细下打听,才知搬进来的主家姓云,乃是一海上富商,家产原在东夷,因着家中小妹先天有不足之症,听闻上京城繁华,气候宜人,常有名医于此,加之父母不幸于年前的一场海难中亡故,云家长兄怕小妹在东夷触景伤怀,更对病体不利,于是变卖家财,搬来上京。一是方便为妹妹寻找名医,二也是想让她在此安心将养。

    人们听完,除了为云家兄妹的遭遇感慨,也对云家这位长兄另眼相待。如此有才干,又心疼妹妹,能在伤心之余顽强撑起家中门楣的大才子,怎能不让人高看一眼?

    而今日,一向行事低调的云府忽然大费周章的忙碌起来,人们惊奇之余相互打听一番,这才知道,原来是云家那位一直在东夷休养身体,为父母燃灯祈福,祷告足了日子的病弱小妹,今天终于抵达了上京城。

    ……

    ……

    云府门前,众仆妇等候着那位传说中病弱的小姐。他们几乎都是云公子变卖东夷家财,来到上京之后着人重新置办的。因云公子不喜人多,所以从人数上来讲,比一般权贵之家要少上许多。就算是这样,这其中很大一部分人被买进来的原因,还是为着来伺候云家小姐,这足可见云公子相当疼爱他的这位小妹妹。

    等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云家小姐的车驾终于拐进云府所在的那条街,有人留心着,向马车望去。

    马车并不豪华,但做工精致,处处显露着低调的富贵。入眼先是三名精干的护卫,打马在前,面容严肃,车后跟着十几个着短打的精悍家丁。待马车停稳,先是下来两名年纪略微大些,衣饰形容不俗的丫鬟,最后走下来的,才是一名身量纤弱的少女。

    那少女如弱柳扶风,身着藕色上襦配豆蔻色圆纹襦裙,外罩一件荼白绣月影兰草的斗篷,瞧不清风帽下的容貌,只是偶有微风拂面,依稀可见帽檐所掩不住的挺秀鼻梁,以及一双气血略显不足的淡粉色双唇。她甫一开车门,便见一个眉飞唇薄,长相极为英俊的年轻人走上前来,用那双白皙且骨节分明的手,动作轻柔,半抱半扶着少女下了车。

    不用说,cos林妹妹的必然是李承翡,充当好哥哥的也一定是言冰云。

    两人各怀鬼胎,还要装作兄妹感情极好的样子,进府这一路上,小言公子嘘寒问暖体贴备至,公主殿下则蹙着笼烟眉眨着含情目扮柔弱。待进了正厅,二话不说,先把早就在门房喝茶喝到不知跑了多少趟茅厕的名医请过来问诊。

    那白胡子老头在这上京城行医已有数十载,除了宫中太医,在民间也算有些名声,他一打量李承翡的面色,就知道这孩子应是胎里有些不足之症,搭脉诊了片刻又叫换了只手,便抬头带有示意性质的看了眼言冰云。

    李承翡胸有成竹,心想费介给她这药绝不会有披露,这脉象,就算换了大宗师来看,也是个久思成疾,多有亏损的病人。

    果然,那老头捋着胡须,问言冰云‘令妹平日里是否头晕多梦少饮食,多疑多惧多动怒,时而咳血’云云,见自己的判断一一得到验证,便摇着头叹了口气,道:“六脉弦迟,素由积郁。左寸无力,心气已衰。关脉独洪,肝邪偏旺。木气不能疏达,势必上侵脾土,饮食无味,胜所不胜,肺金必受其殃。气不流精,血随气涌,自然咳吐。”

    待老人家一副忧心忧虑地开了方子,又嘱咐病人不宜多思,应多加静养,舒肝保肺,涵养心脾才是。言冰云态度恭敬地应下,差人给老大夫送上丰厚诊金,又好生把人送了出去,转头进门,见李承翡已遣下人们各去做事,此时厅内只有司棋在旁伺候,她则坐在那里扒着葵花籽抖脚,饶是小言大人再如何胸有城府,登时也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想也是。

    李承翡自打出了京都就跟脱了缰的野马似的一头扎进外面世界的大草原,先前遇到海盗的事的确怪不着她,那你处理完了就赶紧回家啊!偏不。下了船就惹事打架,还一头钻进剑庐干脆不回来了。

    见言冰云回来后面色不善,李承翡立马捂着心口蹙着眉间装起了西施。伴着小姑娘口中一连串的‘哎哟哎哟’,言冰云也渐渐按下了心里那股子火气,在李承翡旁边安坐,道:“殿下别装了,这又没有旁人。”

    “啧,殿什么下?兄长大人睡糊涂了不成。”李承翡嬉皮笑脸的转而继续扒瓜子,随口问道:“那老大夫都跟你说什么了?”

    “说你有病,让你安心静养,”顿了顿,言冰云眼中闪过一丝玩味,故意道:“还叫你忌口,尤其少食荤腥,涮锅鸡腿蹄髈什么的你就别想了,往后咱们家吃素。”

    李承翡登时张着下巴瞪圆了眼睛,见对方全不顾自己无声的控诉,反而心情极好的模样,最终她只有结结巴巴道出千古国骂第一金句。

    “你↗有↘病↗吧?!”

    害,无能狂怒。

    被骂的云大才子不但不怒,反而相当温柔的笑了起来。

    “我没有病,你才有呀,妹妹。”

    接着,下人们都知道,云家小姐刚来上京就凄凄切切,不对,是惊天动地的哭了一场。看来兄妹二人……果然感情极好啊。

    ……

    ……

    言冰云虽然对李承翡说了叫她少食荤腥,但她又不是真的病人,自然不可能乖乖听他的安排。晚饭时很给面子的吃了半只糟鹅,还美名其曰:鹅肉性平、味甘;归脾、肺经。具有益气补虚、和胃止渴、止咳化痰等作用,尤其适合我这种身体虚弱、气血不足,营养不良之人食用。

    言冰云懒得理她,晚饭后派人来说自己要出门一趟。李承翡这种活了两辈子的小人精一听就觉得有猫腻,若说现代人吃过饭出去溜达溜达很正常,夏季天气好,出去消消食么。可云家自己就有宅院,还被你云大才子装扮的极其讲究雅致,吃饱了撑的在家转悠不行吗?现在又没有夜市,做什么非要出去?若一定如此,想必是因为家里无法满足某种诉求,所以要出去。如此这般,言冰云要去的地方,十有八九是花舫妓馆。

    李承翡肯定不会觉得言冰云去花舫妓馆是为了做什么晋江不让写的事,他来北齐的目的是为了拢住南庆留在这里如同散沙般的密谍情报网络,为庆国谋利。两人之所以大费周章地伪造身世,是为了更方便的打入北齐各方势力,尤其是上层。在李承翡没到上京的两月余,言冰云在上京算是基本站住了脚,虽未能打开局面,但至少他的才子人设是立住了,如今在这上京也算小有名气。文人才子被三两亲朋相邀,吃完饭出去转转,能够有效的交流感情,探听事情自然方便。

    那被言冰云派来回话的小厮见那位冰雕玉琢般精致的小姐始终不发一言,正心里有些打鼓,好在李承翡已经回过神,用一方素白帕子掩唇,轻咳两声,怯怯道:“我知道了,烦劳嘱咐哥哥,少饮些酒,注意身体,记得……早些回来。”

    你不得不说李承翡这个停顿很妙,她不停顿,无非是为着兄长关心罢了,这一停顿,就多出了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嘻嘻,不让我吃肉,我就恶心你。李承翡暗搓搓地想。

    果然言冰云听完下人回报,眉头抖了抖。才思敏捷如他,怎么会听不出来李承翡话中的恶意。让你注意身体,别光在外面招猫逗狗,更别仗着家中无父母就彻夜不归。当才子可以,可别去做浪子。无奈小言大人这般人物,遇到李承翡这种小无赖,也只剩下被气得牙痒痒的份。

    于是当晚,北齐长宁侯世子卫华便见到自己新结识的好友,整晚都有些心不在焉。

    长宁侯是北齐卫太后的亲弟弟,不过这位侯爷好酒好色,实在是个迂腐愚钝之辈,根本不得重用,一身爵位无非是因为家中姐妹是当朝太后罢了。他的儿子,长宁侯世子卫华,如今任太常寺少卿,基本也是个虚职。

    卫华见状,调侃道:“连这丽香院的美人都不能勾住云兄心绪,莫非云兄已对哪家闺秀心有所属?那恐怕这上京城要多上许多伤心人了。”

    言冰云听罢,态度随和,谦而不卑道:“卫华兄玩笑了,实在是家中小妹今日方至上京,她身子一向不大好,这一路舟车劳顿,云某有些放心不下。”

    “哦?”卫华早前从旁人处听说过云家小妹有先天不足,后因父女亡故更是日渐消瘦,当然,他听到的这些消息,都是言冰云着人刻意放出去的。接着卫华叹了口气,安慰道:“云兄不必过于忧心,若有需要的地方可千万要告诉我,别的不说,从宫中请几位太医,愚兄还是帮得上的。”

    言冰云装作忧心所致,笑容勉强的谢过。

    借着小妹身体不适为由,言冰云今日并没有多饮酒,早早告辞。

    只是离席前,卫华对言冰云道:“云兄,下月初七,乞巧诗会。若是方便,别忘了带你家小妹一同赴会。”

    ……

    ……

    “乞巧诗会?”李承翡有些不明所以,难道这世界也有个王母孜孜不倦地毁人姻缘?

    其实这算是李承翡的知识误区,她以为的乞巧诗会是现代那种被宣传为‘中国人自己的情人节’。在这一天,会有少年少女们提着小灯笼,轻纱拂面,吟诗作对,好展露一下自己的才名艳名。最好能再看对眼几个,谱写一段男欢女爱的混账话本为宜。

    接着她这种想法就被言冰云无情的嘲笑了。

    “乞巧,顾名思义,祈求上天能传授他的心灵手巧,跟那些乱七八糟的有什么相干。”

    哦,所以闹到最后,北齐美名其曰乞巧诗会,本质不过是义乌小商品博览会。有可能还赶不上义乌精致呢,毕竟这个国家的玻璃制品都是从南庆来的,估计民间最多就是啥手工编织和些农家乐小食啥的。

    譬如地瓜干。

    见李承翡意兴阑珊,言冰云难得没有阴阳怪气,而是耐着性子哄了两句,声音轻轻柔柔的,听进耳朵里倒舒坦。

    “卫华既然特意提了你,你且当给我个面子,好歹露个脸。院长让你过来,你至少在这些小事上帮帮忙。”

    李承翡侧目去看他,见小言公子手肘搭在两人中间隔着的小方桌上,指尖按压着眉心,似是有些疲惫。

    “你喝酒了?”

    言冰云听她软乎乎的问了一句,愣了愣,回道:“气味很大?”

    李承翡没想到冰山美少年也会有这般呆呆的样子,似乎大脑一时跟不上自己的思维跳跃而有些短路。她没忍住笑了起来,说:“我也不是特别不讲道理,你只要好好同我说,我肯定愿意听的。哎呀,什么帮不帮忙的,哥哥见外了不是?”

    言冰云看着她,唇角漾出个极浅淡的笑容。

    “那为兄先谢过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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