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园。
听罢言若海所禀李承翡近况,陈萍萍眼中蕴含着温和,近乎久违的神色,似乎随着言若海的叙述,他可以想象出小姑娘做这些事时会是什么模样。
随后陈萍萍笑着叹了句:“年轻啊……她倒是会折腾!”
胶州海域智斗海盗,东夷港口痛揍剑庐门人,北齐上京不鸣则已,一鸣则在乞巧诗会勇夺花魁。
她那首夺魁的诗怎么写得来着?
哦,对了。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陈萍萍又念到下半阙那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是在说谁呢……”
言若海知道院长只是在想写这首诗的小姑娘,而不是在问自己话,所以这位院长心腹、监察院四处主办,此刻乐于装作耳朵不好使。如果可以的话,他甚至希望这人不管是谁都好,只要别是自家儿子……
上京城里的小姑娘哪里会知道远在京都的大人物们在想什么,按下陈园的主人不说,皇宫里的那位九五之尊看到这首诗的时候,从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一国之君,居然少见的动了场不小的脾气。
“金风玉露一相逢,还胜却人间无数?”皇帝陛下在上书房磨着那已然很锋利地箭尖,横眉冷目,问在一旁伺候的侯公公,“你说她这写得,是谁呢?言冰云?还是那个东夷城的门徒?”
“这……老奴实在不知。”候公公背后已然冷汗浃背,“皇上,公主年纪还小,兴许……兴许也不是特指谁,这说不定啊,是又看了哪个话本子,随手作得……”
……
……
“随意之作?”言冰云重复了一遍李承翡的话,满眼都是‘傻子才会信你的鬼话,我看起来像傻子吗?’。
李承翡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心说这人从刚才在马车上提到王十三开始,整个人就往阴阳怪气的方向越走越远,现在更是把反讽大大方方写在脸上,生怕她看不懂似的。
关于作这首诗的契机,要从这次诗会说起。
李承翡在长宁侯世子卫华的特别着意下,与言冰云一同出席乞巧诗会。这卫华特意说到李承翡,却也不为别的,无非是因为他的堂妹,长安侯独女柔福郡主对云大才子有些想法。既然郡主娘娘有意,这便有人出谋划策,提议道毕竟男女有别,若真有心思,不如先从内眷下手。听说云公子有个妹妹,兄妹二人感情不错,若能与他妹妹成为好友,日后不管如何,行事总是更便利。
至于具体行什么事,要看柔福郡主和云家小妹相处如何,能处到什么程度。哪怕只是相识,以后常到府里坐坐又有何不可?
就这么点小心思。
李承翡,那是上辈子不知多少宫斗宅斗文学熏陶出来的资深玩家,自打柔福郡主盛装登场后,很快就琢磨出味来。她心想着这可是郡主呢,她父亲长安侯是太后的哥哥,比起啥也不是的长宁侯,这位侯爷好歹在军中就职。先不论才能,倒也是这北齐皇室中少见的,能干点活,不光吃白饭之人。
这般想着,李承翡打定了与柔福郡主交好的主意。她深知与这样的人交往,主动凑上去是绝对不行的。首先要保持着自矜,还不能过于骄矜,要带有善意,让人觉得她是个温文随和,绝无一丝献媚的人。
按照如此指导思想行事,两个小姑娘果然一见如故,柔福郡主迅速引李承翡为至交闺蜜。天真娇憨的柔福郡主对李承翡那是一副知无不言,相见恨晚的模样。没用多久功夫,就被李承翡套出好些关于北齐皇室的信息来。
更叫人可恨的是,李承翡套完话还装作很感动,很知心的模样柔声劝慰:“郡主引我为知己,民女自是欣喜,只是小殿下方才所说的事……终归有些踰矩了……殿下往后万不可再轻与人言,以免为令尊带来什么不好的影响。”
柔福郡主听完大为感动,只恨没有再早些与李承翡相识。两人粗粗转了半条街的功夫,柔福郡主已经亲热的一口一个‘云家姐姐’的叫着,还问她是否可以互通闺名。
在北齐,皇室轻易不与外人通名。李承翡听此提议,惊讶于柔福的纯真,转而相当温柔的说:“郡主待民女亲切,只是终究于制不合。不若这样,殿下喊我闺名昭昭,我称殿下的封号如何?”
柔福郡主心道,云公子的妹妹果然也是这般知书达礼之人。她本来就是带滤镜看人,这下再看李承翡,简直要给她安上八百度柔光,心里都快把她夸成女菩萨了。
如此这般,两人相携,你一声昭昭姐姐,我一声柔福妹妹,黏黏糊糊的在城中最好的酒楼,极佳的赏月位置上坐好。接下来便是今晚的重头戏,乞巧诗会。
柔福郡主原本就不擅长这些,她只是为了结识李承翡而来,因此显得有些意兴阑珊。然而,碧纱屏风旁的隔间正坐着这上京城其他几家闺秀,这其中就有锦衣卫北镇抚司指挥使沈重的妹妹,沈婉儿。
这让小郡主很不高兴。
“婉儿?”李承翡乍然听闻吓了一跳,后来得知同名不同姓,心里吐槽着原作者当真取名废,估计言冰云这个名字已经是整部书的言情属性巅峰了,其他的你看看什么范思辙滕梓荆……庆帝更是等她读到百分之五十还连个名字都没有。
柔福扯了扯李承翡的衣袖,面露异样地小声道:“昭昭姐姐,我不喜欢这个沈婉儿……”
李承翡一听心里简直乐开了花。旁人或许不知,她却是知道的。这沈婉儿是言冰云原著中的官配啊,小郡主会喜欢她就怪了,谁会看自己的情敌顺眼呢?
可这话不能说,于是李承翡相当顺柔福心意的问道:“欸?柔福你性格通达,虽贵为郡主,却半分没有天潢贵胄的骄躁脾气。我知你不是无理之人,只是为何不喜欢她?我观她……看着不像是坏人啊。”
这两句话把柔福夸得心花怒放,才将将12岁的小女孩不会掩饰情绪,半开心半忧心地向李承翡解释这其中的来龙去脉。
“我不喜欢她,是因为云……你……你哥哥,待她有些不一样。”
那肯定是真的不一样。
李承翡这么想着,面上的疑惑恰到好处。可谓多一分则演技太明显,少一分则唯恐单纯的柔福郡主看不出来。
柔福见状果然急了,面有微红:“就是,就是我觉得,你哥哥还挺喜欢她的,可能过不了多久,她就要进你们家给你当嫂嫂了。”
“啊……是这样啊。”李承翡装作懵然,仿佛下意识间不小心将心声抖露出来般,很小声道:“可是我不认识她呀……我身子不好,刚来上京又没什么朋友,不知她为人如何,将来若真是……能否善待我这个病体难支的妹子呢……哎,要是柔福就好了……啊,对不住对不住,我瞎说的,柔福你千万别放在心上。”
柔福郡主一听脸更红了,一边摆手称不碍事,一边果然如李承翡所料,顺着话中的套路解释着:“我,若是我……我自会待昭昭姐姐好的,哎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
见小女孩张口结舌面红耳赤,李承翡心里后知后觉的闪过一丝歉疚,但她很快把这种情感压下去,转而用亮晶晶的眼睛望着柔福,笑容里多了几分真切:“好啦好啦,你的心意,我都知道。”
揭过这个话题不说,诗会今日的彩头终于宣布,乃是一瓶南庆内库于三年前出产的香水。李承翡初听闻时只想着过了这么久,这香水还能用么?
台上似乎是知道大家都会有此疑问,主办方很快解释到,香水保存完好,全新未开封的情况下可以储存五年甚至更久,质量保证童叟无欺……划掉。
按照李承翡这种现代人思维,自然不认为香水有什么稀奇,加上她来到上京后闲的无聊,每天也在琢磨香水的蒸馏。原理她大概明白,粗略在备忘录里列了一些实验方式,准备回庆国后找个机会再去次江南,把这东西复原出来。可是她不以为意的东西,不代表别人都跟她一样。尤其是对于齐国人来说,香水这种东西就像是现在的外国进口奢侈品,尤其是这种东西现在已经停产,那就是限量版了,一时间上京城的名门闺秀们都眼睛放光,跃跃欲试。
李承翡见柔福也是一脸心动,笑问:“你也想要?”
小女孩点点头,李承翡都未来得及说什么,先听到隔着一座碧纱屏风的旁边包间里,传来几声略带讥讽的轻笑,随后压低嗓音小声交谈着什么。柔福当时脸就红了,只是与方才不同,这是带着几分恼羞成怒的红晕。
“怎么了?”李承翡不明就里。
柔福眨了眨水汪汪的大眼睛,小声告状:“旁边那个徐小姐是沈婉儿的朋友,她父亲是锦衣卫南镇抚司的都指挥佥事,平时就和我不对付。”
李承翡觉得小姑娘间争风吃醋很久违,又有些好笑,就说:“那你今天定要压她一筹才好出气啊。”
“她,她平日就爱写些酸文臭诗的……”
明白了,所以郡主娘娘您很恰好的不善吟诗作对是吧?
看见李承翡揶揄神色,柔福更不好意思了,“昭昭姐姐,你是不是觉得我怪没用的,那叫什么来着,不学无术?”
“怎么会呢,其实你这样才幸福,做自己喜欢的事,不喜欢就不做。何必为了世人眼光而勉强,为着些你不喜欢的人去改变自己,那不是和自己过不去么。”
柔福听闻,眼中满是崇拜的看向李承翡,“昭昭姐姐这话新鲜,以前从未有人对我说过。大多数人只会在背地里笑话我呢……说我只是因为命好,有个当太后的姑姑,做皇帝的表哥……”
“别听他们胡说,他们倒是想有太后姑姑皇帝哥哥,旁的事情兴许努力就能做成,唯这件事,只要一开始没投对胎,这辈子都别想了。”李承翡拍拍柔福的小手,眼中一摸极傲然的光彩,“那个什么都指挥佥事家的小姐,我今日就看看她到底有什么能耐拿走那瓶香水。”
然后徐小姐写了首情情爱爱的酸诗。
李承翡抄了一首鹊桥仙,并好心的附赠一段牛郎织女的爱情故事作为辅助阅读理解。
于是,李承翡诗会花魁名头到手,小郡主高高兴兴捧着香水回了长安侯府,长宁侯世子卫华临走前拍拍言冰云的肩,对他比了个大拇指。
嘻嘻。
……
……
回云府的马车上,言冰云听完李承翡所叙来龙去脉,脸色不可谓不精彩。李承翡原想着调戏他两句,类似‘小言大人在上京城人气极高,很抢手啊’之类的。转念想到俩人刚才还在车上吵了一架,虽说是言冰云单方面心气不顺吧,她可以大人有大量,可现下的确也是相互心里别扭着,便也安静如鸡地坐回去,一时不乐意去触这冰箱的霉头。
言冰云看她坐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好像是她还生上气了,顿时给他气乐了。
“所以,你最后还是没有告诉我,你这首诗,写得是谁。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那必然是那人现在不能在你眼前了。”
李承翡一副不听不听王八念经的模样,继续装哑巴。
“心虚了?也是,怪不得我此前提了那算命的一句,你就那般抵触。”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算命的算命的,你还有完没完啊,到底关他什么事啊!”李承翡也炸毛了,她气呼呼的坐直了身子,指着言冰云道:“你,你要找我茬就找,少扯些有的没的,我到底又哪里惹你不满意了,让我练字我也写了,你不高兴的时候我难道没去哄你?怎么偏揪着个王十三说个没完。”
见李承翡气焰高涨起来,言冰云反而情绪冷下来,他冷笑一声,不愿再做口舌之争,起身欲往车外走。
李承翡见人要溜,更是气急,伸手拽住言冰云雪白的袖子抱在怀里,无赖道:“你,你不许走,把我气得够呛你却抬屁股走人?哪有这么好的事!我告诉你,今天你不给我说清楚,我决不撒手!就算待会儿到家,你信不信我今天能赖你房里不走?”
“……我今天不回去。”
“啊?”李承翡更生气了,她本不擅长与人吵架,言冰云却把她身上所有的暴躁因子全激了出来,她想着一开始就是他无中生有百般挑事,本来就越想越气,现在听他说今天连家都不回了,她当下连眼泪都气了出来,结结巴巴道:“你你你,你还要把我自己扔家里?院长让我跟你来,难道是为了方便你成天欺负我的吗?我,我要和老陈告状!不对,我,你信不信我告诉我爹!”
见她眼中浮起湿漉漉的水雾,言冰云先是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平日里这般无赖性子的姑娘会哭,接着看到那双红红的眼睛和因为生气而略带绯红的脸颊,他心里不禁升起几分愧疚和诡异的心虚。
看他止住动作不再往车外走,李承翡松了他的袖子,委委屈屈的在车厢里抽鼻子。司琴和司棋在外听到声响,担心的连问好几声。
“我没事。”李承翡说完仍然气呼呼的瞪着言冰云,问:“你怎么不帮我擦眼泪?”
言冰云:……
“赶紧的。”
她说着就把那张梨花带雨的小脸凑过来。那张今晚惊艳四方的脸上,此刻正满是倔强和怒意,表情简直就是明晃晃的写着‘我很生气,快来哄我’这八个大字。
言冰云叹着气,认输了。
被少年轻柔的指尖擦过泪痕,李承翡心气儿这才稍稍顺了些,只是眼睛还红着,很明显是哭过的样子。
“你不会是要去找沈婉儿吧?”李承翡嘟囔着,“我不是不让你去,可是大晚上去爬人家墙头不大好吧,我听柔福说她哥哥是锦衣卫北镇抚司的指挥使,你小心被人家哥哥逮进去。”
言冰云闻言挑眉,他本是凉薄的面相,此刻这般表情,倒有些像纨绔轻浮的公子哥。
“是如何,不是又如何?被逮进去算什么,只要能得到于我有利的消息,就值得。”
这话听进李承翡耳中那是满满的弗拉格啊。她抬头,略同情的看了他一眼。
“你这是什么表情?我看起来很可笑?像个为了情报不择手段,甚至不惜出卖色相的可恶骗子?”
“没没没,这话从何说起。”李承翡赶紧诚恳的摆手,“哥哥大人这,属实是想多了。”
言冰云面带讥讽的轻笑一声,没接话。
李承翡舔了舔嘴唇,想了会,往他身边凑过去。两人挨在一处,言冰云先是僵了一下,而后不知心念几许,竟没有挪动,而是低头看着她的小小动作,任由她向自己坐过来。最后,女孩一抬头,那双似含星辰般晶亮的眸子撞进眼中,映进心底。
“那你晚上不出去了?一起回家吧,我从柔福那听了许多事想和你说呢。”
她总是这样,三言两语的,能让人心情七上八下。言冰云忽然想伸手摸摸她的头发,但这念头尚未来得及付诸行动就被他果断扼杀在了摇篮里。
女孩打了个呵欠,她觉着自己今天已然很费神了,去结交讨好一个女孩,还要故作善良投机的在言语中对人行骗,她觉得很累了。可是,想到这似乎是言冰云每天都会做的事,李承翡心里又觉得自己方才同他吵架实在有些不该。可这也是他先挑刺的么……好吧好吧,这人就是别扭,自己这么大方,不同他计较。
李承翡揉了揉眼睛,刚才打了个呵欠,生理性泪水又涌了上来。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我了,你不许趁我睡着的时候悄悄离开,知不知道?我告诉你,司琴和司棋可厉害呢,被我知道你趁我睡着的时候偷偷去见沈婉儿,我就……我就……”
言冰云等着听她下文呢,那颗小脑袋瓜已经一点一点,开始打起了瞌睡。
心一点一点变得柔软起来,言冰云带着几分埋怨的想,她这个性子,真是能磨死人。
幸好是对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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