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齐上京,云府在办丧事。
庆国京都,华清公主入宫。
广信宫里,长公主李云睿随手拨弄着黄铜香炉中的香片,慵懒的问了声:“什么时辰了?”
有女官上前回道:“殿下,巳时三刻了。”
“那孩子,该进宫了吧。”长公主想到了什么,眼神中浮现一抹浓浓的厌恶,“十几年没见过了,也不知道她和那个人长得像不像。”
宫女识趣地没有说话。
“下去吧。”长公主像是想到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带了几分自嘲道:“皇帝哥哥疼她的紧,还特别为她修葺宫殿。只是今日不见又如何,往后都在这宫里住着,总有相见的时候。”
话虽如此,广信宫和长乐宫却相隔甚远,离了差不多有大半座宫城。
长乐宫就是皇帝特意为自幼养在太平别苑的小女儿修葺的新住处,原先只是宫里东南角一座久未住人的小宫殿,这次为着华清公主,皇帝下旨重新修整。从年初开始破土动工,拆墙、扩地、挖沟渠,将御书房后的御湖水引进长乐宫,填了个小湖,修木桥,建水榭。如此这般,竟是把这长乐宫修得仿佛皇宫里的一座小别院,名为修葺,实则和重建也没多大区别。
更不必提竣工后,皇帝亲自题‘长乐’二字为匾,取长久安乐之意。
皇帝要宠女儿,走得是内库银钱,朝中文臣不敢有意见。
何况华清公主接手内库丙坊技术顾问以来,改良了监察院的车马制式、两路驻边军所用□□、基层军士们所着铠甲也有改进,再加上水师船舶工造。凡此种种,着实为庆国军方谋得了不少实实在在的福利。吃人嘴短,军方大佬们也集体失声,甚至心里觉得修个豪奢的宫殿算得了什么,这位贵人所立下的功劳,给她在外面重新建个公主府又有何不可?
皇帝之所以这般大费周章,除了以上所说种种,还为了一宗不能明说的缘由。
在李承翡将近两年的上京行中,这位小女儿暗中为庆国传回了不少北齐皇宫里的情报。这些消息乍一看只是宫闱内的琐碎,但经由监察院二处强大的情报整合和分析下,依然得出了不少有趣的信息。
对于处在敌对势力的两个国家来说,对方眼中觉得有趣的,那便是有用的。
……
……
事情要从李承翡和柔福郡主日益姐妹情深说起。
柔福郡主自认识李承翡以来,对她是喜欢信任至极,在进宫见到皇帝表哥时,她竟言语间提起这位相识的姐姐。小姑娘觉得她的这位云家姐姐见识广阔,遇事见解独到,为人谦和友善,更要紧的是自有傲骨,矜持而不矜傲。
与皇帝表哥提起云家小姐时,柔福郡主的语气中满是藏不住的炫耀骄傲。还提到,这位姐姐很会讲故事云云。
若只是李承翡,那她能讲的只有话本子和小黄书,她不怕讲,就怕被锦衣卫以传播危害社会公共安全健康为名抓起来下诏狱,所以她讲的故事自然是红楼。至于故事来源,尽数推到曹公身上就是。
李承翡讲故事的时候本是为着打发时间,毕竟柔福郡主三天两头跑到云府里来作客,李承翡哪是会带孩子的主儿?装一次两次还行,次数多了只怕这个知心大姐姐人设露馅,又不好经常装病闭门谢客,恐会得罪了这位小郡主。于是柔福再来,李承翡只好开堂说书,讲起了红楼。
真是谢天谢地谢范闲。
然而李承翡万万没想到,柔福郡主把自己听来的红楼与她的皇帝表哥讲了,皇帝听了也很感兴趣,就特别去请了太后的懿旨,让李承翡进宫面圣。
这他娘的叫个什么事儿啊?!
先来通风报信的是罪魁祸首小柔福,她好心的告知李承翡,宫里的旨意第二天就会传到云府,叫她好生沐浴焚香准备一下。
李承翡听得一阵牙酸,想着我又不是去侍寝的我沐个屁的浴焚个鬼的香啊!当晚就在言冰云书房里哭唧唧的抱着大腿,呜呜咽咽,口中全是‘不玩了作大发了我要回家我今晚就连夜和影子买站票回家’,一时间场面委实不大安详。
言冰云也头痛的紧。
饶是小言大人再如何心思深沉智计超群,却始终不曾料到这齐国皇帝也是人来疯。好好地,被表妹念叨了几句就要听红楼,这红楼当真千古奇书?有这么吸引人?
“呜呜呜呜小言言我不想去啊嘤嘤嘤,你不是说他刚刚亲政吗?这时候不表现得勤勉致远克己复礼,做个万民之表率,听什么红楼嘛……”李承翡继续无赖的抱大腿,半分不觉得自己这样有什么丢人,“人家害怕怕么,万一我讲得不好怎么办?”
这档口首先想到的是怕自己的故事讲得不好,言冰云也是不想说什么了。
李承翡最会看人脸色,见言冰云眼中满是担忧和不赞同,知道他这次是真的很担心,她只好安静下来,不再装作嬉皮笑脸。
“哎呀,没关系啦,只是去说故事而已,堂堂帝王,不会有太多时间听我讲红楼的。再说过不多久我就要走了,若是走之前能看看敌国的小皇帝长什么样子,得到点有用的信息,也算是为我的上京行交上完美的答卷啊。”
少女相较于一年多前,刚进上京的时候又成长了不少,眉眼间的天生冷艳愈加夺目。
“进宫前我再吃一颗费介给我的药,就算是苦荷在场也不会出披露。”李承翡拍拍言冰云略微冰凉的手,这时候倒是她反过来安慰:“别担心,大事上,我有分寸。”
言冰云有些古怪的看着她,直盯得李承翡有些不自在,想着莫非自己前段时间调戏小言公子的工作做得太勤恳,以至于这人眼中自己的固有形象就是那么个无赖厚脸皮外加一吊儿郎当?
但她没想到的是,言冰云看了她一会,叹道:“我比较担心的是,你进宫了还能不能回来。”
“啊?”李承翡傻眼:“还真有生命危险啊?不至于吧……我暴露了?那也不会一刀就把我杀了呀,北齐疯了才会这么干吧?”
言冰云摇摇头,“我的意思是,小皇帝还没有妃嫔,一个都没有。”
一个都没有的意思是,连从前在身边伺候的宫女啥的都没有。
神经病啊!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李承翡离开京都前,曾在陈园对言冰云说希望以后能到上京皇宫看一看的事情,现在凭借她一己之力,自力更生,自强不息的办成了。
皇宫就是那么个皇宫,依山傍水而建,修得天人合一人合天一……算了李承翡也不想夸了,想听人夸皇宫的日后可以去问问范闲。
那天,李承翡以屈屈一草民的身份,依足了北齐的礼制进了宫。用过药后,李承翡的面色看起来不大好,人有些苍白,为了不显得失礼,稍点了点口脂。比西施更美的是病了的西施,所以比李承翡平日美貌更胜一筹的是略带病容的李承翡。
宫里的旨意只传召李承翡,进宫的便只能是她一人。柔福都没能一道进宫,对于这点,李承翡表示稍有惊讶。原来这北齐皇室的礼法还挺严苛,难不成小皇帝会喜欢红楼这般在当今看来有些离经叛道的书……是因为被这严苛礼法给憋的?
由不得她想,怎么说都是未出阁的女子,奉的也是太后的懿旨入宫,因此入宫后先在太后宫殿外等候。李承翡心想我们自家的太后我还没进宫见过呢,倒是先跑到北齐来看寡妇了,有点好笑。然而太后没有见她,由大宫女出面说了几句场面话。随后从太后宫中出来,引李承翡去见皇帝的,是一位看起来和她年纪不相上下的女孩子。
那女子并不如何美丽,但气质很好,身上有种很自然的淡然通达。
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四大宗师之一苦荷大师的关门弟子,北齐圣女海棠朵朵。
李承翡见了,忍不住心里发笑。不知道这些大宗师为什么动不动就喜欢关门,她已经见过了剑庐王十三,现在又有幸一睹圣女海棠芳容,唔……不知道叶流云那里自己算不不算半个关门。如果算的话,竟然是凑齐了四大宗师中三人的武道传承。
有意思,真的有意思。
海棠朵朵之所以会出现,兴许是因为太后懒得见这么一个没有身份背景只会说书的富家小姐。但是太后老人家又不放心,想要知道自己的儿子要求见的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只为了听书。
派圣女出面作陪,既是殊荣,也是监视。
海棠为人很随和,完全没有架子。因为李承翡表现出来的外在同样自信干练,看似全无棱角,却隐含三分矜傲,是以海棠全然没有将她低看。一路领着李承翡往御花园走,海棠问:“陛下很喜欢你讲的那个故事,那是你自己写的吗?”
李承翡很诚恳的说话:“并非我所作,而是一位名为曹雪芹的先生写的。”
海棠看向这个柔弱的病美人:“齐国并无这么一位曹先生。”
李承翡很俏皮的眨眨眼,也不怕海棠多想,直接道:“天下有就行了。”
海棠喜欢李承翡这个性子,“你这人有趣,跟你说话,比跟大多数人说话都有意思。”
“我也觉得。”李承翡笑了笑。
眼看要到御花园,海棠朵朵心念一动,不知出于什么心态,说了一句乍看起来毫无头绪的话:“我们殿下这后宫里,可还一位妃嫔都没有呢。”
一阵风拂面而过,病弱少女的鬓边发丝微乱,当真是祸国之色。李承翡很好的掩饰住自己想翻白眼的欲望,压抑着咳嗽了两声,眉间轻蹙,白色锦帕上惊见血色。
仍旧一副宠辱不惊:“那想必是,陛下勤勉,实乃万民之福。”
……
……
李承翡传回监察院的消息中提到,北齐皇帝自幼被太后抱着长大,就连贴身的嬷嬷也没有换过,十几年里,始终是那两个人。以一位帝王的身份,只有两个嬷嬷,宫女的配置也极少,照北齐皇宫这个豪奢的作风来看,这种行为实在大相径庭。
对此,北齐太后对民众的解释是,当年大魏便以浮夸覆国,所以要教导陛下自幼习惯朴素简单的生活。
海棠朵朵又着意提到过,皇帝已经亲政了,身边却连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无论她与李承翡提这件事的真实想法是什么,这却隐约浮出不少有意思的信息。
不说小皇帝是不是处的事儿,当今北齐朝堂是太后一脉在把持朝政,许多历史故事告诉过我们,不要小看联姻的力量。一国之君,后宫乃是稳定平衡朝廷的绝妙武器,按理论,不封几位朝中大臣子女为妃,真的不是件明智之举。
若海棠当初向李承翡提这件事的时候,真的是为着皇帝或许存在的某种意向,那么李承翡这个伪造人物的身份,则代表她无权无势,实实在在是位平民。一个皇帝,在没有于朝政站稳脚跟,身边伺候的人都没有的情况下,首先考虑的是平民。这是否代表着,皇帝迫于什么,不得不做出这样的妥协。只有娶平民之女,才可以完全将一切掌握在手里?
如果按照这个思路想,事情就变得更有意思了。
北齐的小皇帝到底在隐瞒什么呢?需要这样严密的把一切都掌握在手中。
可惜李承翡已经回到庆国,但这并不妨碍她在回京都的船上尽情编排着敌国的小皇帝。按照她的想法,要么北齐小皇帝身体有隐疾,比如先天不举或是阴阳人之类的。要么他是断袖,见着女人硬不起来。
想着想着李承翡就觉得自己很过分,然而还有更过分更荒唐的,她甚至想,说不准皇帝是女人呢。
嗯?
※※
※※
李承翡秘密出京,又秘密回京。太平别苑一切如旧,袭人和晴雯两个丫鬟没有太大变化,见着自家殿下仍然是心啊肝啊表了一番赤胆忠心。
一切如旧的感觉真的很好。
在太平别苑歇了两天就是及笄礼正日,当日天还没亮,李承翡就被袭人那丫头从床上揪了起来。这也是李承翡的意思,司琴和司棋年纪渐渐大了,过几年要寻心上人说亲事,所以她们俩退居二线,让袭人和晴雯顶上。两个跟着李承翡走了一大圈的大宫女红了眼睛,一会说自己不愿意嫁人,一会又说舍不得李承翡的,但最后均被她劝住。
她们待自己好,没道理把人往身边圈一辈子。李承翡笑着把她俩训了一通,主旨思想意在女子权益意识觉醒,说的白话一点就是,你俩通通给我去看外面的天宽地阔,别想着一辈子赖在我身边,若以后还是觉得在我身边待着好,到时再回来。
这般,袭人和晴雯正式晋升。
起床后,宫中派来的嬷嬷们进来为李承翡梳洗,一番绞面束发的折腾下来,李承翡心里对回宫那最后一丁点兴趣也消失不见了。烦得很,怎么可能有在太平别苑待着舒服,在这里,只要皇帝不来,她就是霸王。
可是皇帝说让她回去,她没有说不的权力。
气的很。
为着这个,奉旨来接李承翡回宫的二皇子,初次见面,见到的就是一张容颜绝伦确实,只是脸色不怎么好看的臭脸。
李承泽宣完圣旨,上前一步表示亲和的扶李承翡右臂,将圣旨交到她手里,问:“这是怎么了?看着像不高兴的样子。”
李承翡想这位便宜哥哥说话倒直,按她那虚虚实实的记忆,皇帝的这几个儿子里,抛开范闲不说,老二比太子更对她胃口,太子似乎有点蠢蠢的。
在心里进行了一番饭圈拉踩行为,李承翡装作骄矜,明知故问:“你哪位,怎么太子不来,让你来接我?”
李承泽见她态度不驯也不生气,双手插在袖子里,“我是你二哥。太子殿下乃国储,不可随意出京,因此在城门处等你。”
嗯,国储在城门等着接我进京,皇帝老子还是挺给我面子的。李承翡心里对这安排表示满意。
李承翡似是认可的点点头,“我有个问题,老大在西边扫胡人呢,你排老二,老三才五岁,太子排行第几?”
李承泽像是完全不觉得她这个态度有什么问题,相当好性子的解释:“太子叫我二哥,自然是排行第三。但咱们大庆朝的规矩,储君不在序列排行里。”
“太子是不是总端着?”这问题就有些踰矩了。
“何为……端着?”
“就是装模作样。”
“一国储君,自然该有仪态。”
“你这个人有意思,以后我找你玩。”
“那感情好啊。”
两人说着,一前一后登上两辆马车。
进门前,李承翡停住动作,对前面的李承泽说:“欸,我身边宫女年纪渐渐大了,你帮我介绍两个稳妥的人,谢啦~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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