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

    上杉虎带着亲兵前来劫人,上京城中局势纷杂,若等回到国都,他必然会被皇帝削权软禁,不晓得还能不能有机会出手,他义父又能活到几时。这次前来,他本是势在必行,然而未曾想到,敌方的九品箭手竟也在使团队伍当中。这一仗,虎子同学输得有点惨。

    范闲还在说相声,和王启年一逗哏一捧哏,把这事上升至两国邦交,看来是存心想再狠狠咬上北齐朝廷一口。上杉虎默不作声,看向对方队伍中后方,那架黑色的马车。

    看似不起眼的马车其实暗藏玄机,结构扎实,内藏钢板,别说是刀剑,开山斧来了也得砍上好一会儿。这马车是内库丙方出产,除了监察院,只有皇宫里的人能用。看来如此严密的防范,多半竟是为了坐在马车里的那个人。

    尴尬的沉默中,李承翡的声音远远传来,她是九品的实力,再加上身份贵重,心性成熟,天然就有种气势。虽隔得远,上杉虎还是稳稳听见了她的声音。

    “上将军,啧,是姓上吧?”那女声顿了一下,“肖恩又不是不给你们,反正他已经在我庆国的监察院地牢里待了二十年,怎么这片刻光阴就忍不得了?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也至于你们这么抢手?我说,本宫行程紧,赶着去接我驸马,您可否让让?若您不再挡路,我可以命令使团对今日之事闭口不言,你放心,本宫说到做到,绝不把您像狗一样被杀得屁股尿流之事说出去。若不然……我就让燕统领试一试,看看是你的战马跑得快,还是这天下唯一九品箭手的箭更快。唉,移动活靶,燕统领,可还有挑战性?”

    燕小乙应道:“回殿下,难度不大,臣愿一试!”

    使团里无论是监察院官员还是随行护卫听闻,皆是朗声嘲笑。

    那女声又接着道:“朵朵姑娘,戏可还好看?不若一齐出手,咱们尽快把事情解决。别的不说,我们使团的小范大人,委实也是个文可落笔诗千行,武可提刀……压海棠的人物呢。”

    原还享受老妹彩虹屁的范闲一听,这还了得!?您是嫌我今天挨揍挨得还不够多,还给我拉仇恨!?

    李承翡话语一出,饶是海棠再如何亲近自然,天性平和,也忍不住要出手教训一下,毕竟这话听着实在太折面子,过于刻薄刺耳了。海棠暗中行动着,却是冲着公主车驾而去。

    整个使团里,护卫工作最严密,规格最高的就是这位华清公主近身。车内两名随行侍女都有八品身手,右侧是燕小乙和他那些佩戴弓箭的亲兵,车外驾车的还是老朋友,虎卫林文,再加上高达等八品刀客严阵以待。更不必说李承翡本身就很能打,去年下江南,她的大劈棺已经隐约可与王十三分庭抗礼。虽王羲同学念着她是女孩子,多少有些束手束脚,但也没有放水到哄她开心的地步。王羲归根结底还是个武痴。

    海棠的动作看似轻盈,实则暗藏其势,然这汹汹攻势却被范闲拦了下来,用了点小手段。

    小范大人嬉皮笑脸,“对不住了海棠姑娘,车内乃我朝陛下独女,为两国联姻之事特意前来,若今日让你动了她,明日我庆国百万雄兵便可压在国境线上。无论如何,我不建议你此刻对她出手。”

    ……

    ……

    过河穿林,使团的车队在北齐正规军队的保护下,来到了官道之上。

    范闲骑在马上,看了看这阵势,伸手挠挠脸皮,去敲李承翡的窗沿,“这都是来接你的?”

    眼看着要进上京,李承翡心情好了许多,这会脸上也有了几分笑容,“那哪能呢,当然是为了迎接理理妹妹入宫了。”

    理理妹妹,叫得好生亲切。

    范闲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家妹子其实很有女人缘。京都里林婉儿和她是发小,明明比李承翡还小,却最宠她,她说什么都会答应。叶灵儿是匹小野马,可小野马碰上李华清就变成了小马驹,几乎唯命是从,连安排燕小乙行伍这样的事情,叶灵儿也听从她的安排,乖乖去给她老子叶重讲。现在范闲还没进上京,所以他不知道,在这遥远的北齐国都里,也有一位小郡主,对当初化名为云昭昭的李承翡,那是……相当的姊妹情深。当年李承翡诈死,柔福郡主可是哭得惊天动力,还极其不符规矩地前去云府守灵吊唁,消沉数月之久。

    范闲似乎听过一种说法,有男人缘的女人还不是最可怕的,在女人间能左右逢源的女人,才是真正的高手。

    官道之上好生热闹,这热闹不是指人声嘈杂,而是指来者人数众多,且品类丰富。这些人沿左右两侧分列着两个队伍,一个队伍全是女人,丫鬟女官,仆妇嬷嬷。另一列队伍全是男人,一身的锦衣,腰间佩刀,身上透出股阴寒的味道。

    这感觉太熟悉了,一路上伴随使团的,除了鸿胪寺官员,很大一部分就是监察院的人手。庆国监察院,北齐锦衣卫,正是如今两个大国最隐秘凶险的特务机构。今日骤然在官道上相遇,同行见面分外眼红,两边的气氛都不太好。

    范闲挥挥手,让自己手下的监察院官员们放松一些,今次来北齐,明面上可是为着两国邦交,缔结姻亲来的。然而庆国这边的正使在此,北齐那边派来的负责人却……

    躲在一旁马车里睡觉?

    李承翡脑子里回想了一下,她看书的时候没太认真,只记得这个沈重确实是个厉害人物,她在北齐的时候,和这类人物打交道都是言冰云的工作。但她想着,既然言冰云会从他妹子沈家小姐那里下手,一方面是女人容易找切入点,还有一方面,这个沈重的确比较棘手。

    如今看来,掌管情报部门的,确实不能用正常思维去衡量。毕竟李承翡是受陈萍萍熏陶长大的,确实也不怎么将沈重放在心上。此前晴雯又已收到消息,王羲就在自己附近。

    李承翡臭屁的想,我一国公主,身边高手云集,如今你北齐输了国战,嫁女求和,我再不嚣张一点,难道我庆国儿郎们的血是白流的?遂也告诉范闲,不必小心谨慎行事。我们礼仪周到,但不代表我们怕得罪人。

    该小心谨慎的,从来不是我庆国。

    除锦衣卫,前来迎接使团的还有北齐其他官员,那边宫里人迎了司理理下来,这边便有人上前协商交还肖恩一事。沈重便是此时才姗姗来迟,着一身常服,竟是连官服都没换。

    见范闲看了他一眼,沈重这笑面虎解释着:“这官服不合身,还在改。”

    论起伸手不打笑脸人,小范大人的厚脸皮在第一,无人敢称第二,两人和和气气,相互谄媚地说着话。这时袭人打帘下来,手上提着一个小巧的漆木描金锦盒,向司理理那边行去。

    众人皆知这是南庆那位皇帝小女儿的近身侍女,从衣着到气度都是低调华贵,气质从容,隐可见大国风范。袭人提着的锦盒是李承翡示意,里面装着一些药材和水果点心。这些东西别看在南庆不值多少钱,过了雾渡河来到北齐,那就是极为少见之物。并且里面有一种点心,是李承翡自己嘴馋的时候琢磨复原出来的玫瑰花牛轧糖,她敢说这天底下除了庆国跟她关系好的那几个,没人尝过。虽然吃食很容易被做手脚,但既然她敢送,就代表她知道没人敢把这脏栽到她身上。

    去年一战北齐连败,此次缔交协议,本就是心虚的一方。

    袭人未等近身,不料旁边一双鄙夷的目光盯了过来。身为华清公主的近身侍女,还没人敢在她面前这般放肆,袭人侧头望去,发现是一位穿着打扮明显有些地位的老嬷嬷。还未等她说话,这位老嬷嬷已经更加傲慢无礼的说道:“这位姑娘,司姑娘如今已经踏上我朝疆土,不用再听尔等训斥了吧?”

    袭人皱皱眉,这话从何说起呢?她毕竟不是等闲女官,而是从厮杀中实打实练出来的八品高手,庆国皇室的一等女官,心知对方有意刁难,想着自己该把这事处理好,不能让自家殿下名声有损。却未来得及说什么,又听着这老嬷嬷带着几分蔑视的自言自语:“这位姑娘,如此直愣愣地盯着我朝贵人看,当真是没有礼数教养。”

    李承翡在车里听着,一个老嬷嬷也敢在自己近身女官面前这般放肆,怕不是沈重故意纵容,借由这些宫中老不要脸的口,要打我的脸,下我庆国皇室面子?

    范闲见那边气氛紧张,正待上前解围,便听车厢里传来两声轻咳,他心知这老嬷嬷要惨了,便也乐得背着手在那里装耳朵不好用。

    “哪位是锦衣卫北镇抚司的指挥使,沈重沈大人?”

    那是道很轻,却极为冷淡优越的嗓音,自带一股子傲慢,却因声音动听宛若泉水淙淙而并不惹人生厌。

    听到马车里的那位公主殿下点了自己的名,沈重再不好装聋作哑,虽礼仪上挑不出怠慢的应下,态度上比之对待范闲,倒显得有些不咸不淡。

    李承翡没有在意,先按下袭人那边不提,反而去问沈重:“既如那位嬷嬷所说,我朝使臣已踏上你齐国疆土,眼下我方也准备依律例,配合你们完成肖恩和你国暗探司理理的交接。本宫想请问沈大人,本宫的驸马,现人在何处?”

    这沈重还没说话,那边的老嬷嬷已经耐不住上前,“一国公主,开口闭口驸马,如此的没有礼数!你南蛮皇室竟是这般不知羞耻!”

    李承翡在车里,简直要听笑了,这辈子从出生到现在,还没有人敢这样对她说话。她未言语,那位靠近她车驾的老嬷嬷已经被虎卫团团围住,林文一脚踢在那老嬷嬷膝上,登时一声好听的清脆,只眨眼间,一列长刀架在她脖子上。

    这下别说北齐那些来迎接使臣的官员,便是整治严明的锦衣卫也感受到了这肃杀之气,气氛更是直降冰点。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里传来一声轻叹,似乎极为伤心,那声音简短的吩咐着:“杀了吧。”

    沈重正待说话,长刀已经斩下,先前还嚣张跋扈的人,眨眼已身首异处。

    李承翡的轻笑带着几分不屑,是身为天下第一强国,庆国陛下掌珠,那真真正正,从骨子里带来的优越感,和对齐国人的不屑。

    “北齐枉称文治盛世,宫中老人,便是这般货色,着实让本宫大开眼界。如今这聒噪人物,本宫不辞辛劳替你们处理了,沈大人不必客气。”李承翡笑道:“听闻大人的官服还没改好,无法面见北齐赫赫闻名的北镇抚司指挥使是何等风采,着实可惜。”

    这话说得就太奇怪了,沈重那官服也犯不着改上十年八年,这位华清公主言语之间,竟是隐隐在指沈重在这位置上待不长久了。如此嚣张!如此无礼!

    范闲这时候才一脸明媚笑容的凑上去,“沈大人,正如我朝殿下所言,还望你尽快归还言冰云。”

    沈重是见过世面,心机城府深沉之人,不至于被李承翡那一刀给吓到,只是见到对方这般跋扈,被杀了面子,脸色不大好看。听范闲一语,这沈重依旧是笑面虎做派:“诶,范大人不必着急,这驸马爷在上京城里好生将养着呢,等到了上京,沈某找个机会……”

    “既然这样,肖恩和司理理就着我们南庆的使团吧,沈大人什么时候打算归还驸马,我们什么时候交出他们。”范闲两手一揣,笑容可爱又阴险,“沈大人不必这般看我,小范我忝居正使之位,实则这使团里有华清公主这样的天潢贵胄镇着。沈大人有所不知,这位殿下可是我们皇帝陛下的心肝肉,驸马爷却又是她的眼珠子。我可不敢得罪她。”

    沈重阴着脸,“那范大人的意思是,不准备交换俘虏了?”

    范闲眼一眯手一背,仍然笑得灿烂,“沈大人此言差异,换俘换俘,有来有回才叫换。光我给你,那不成白送了吗?我看起来像做亏本生意的人吗?”

    两兄妹一个装轻慢,一个赔笑脸,倒把沈重整难受了。

    李承翡不给沈重说话的机会,淡声吩咐着:“袭人,把司理理姑娘接到本宫的车上,想来一路进京,也不至于怠慢了她。燕都督,你眼力好,肖恩的笼子你给本宫看好了,哪怕有一只北齐国籍的蚊子靠近,我都拿你治罪,当然,死了的不作数。”

    一言定,纪律严明,无人不从,无人不应。

    北齐官员全体哑巴吃黄连,心里不由苦笑,当初默认了沈重来挑衅南庆的决定,实在是有些愚蠢,有些可笑,有些得不偿失。

    李承翡痛打落水狗还不过瘾,末了还要再加一句:“这一路舟车劳顿,进了京,沈大人您可千万别让我看见什么百姓群情激愤的场面。本宫喜静,手底下都是些只知忠心护主的蛮人,下手没个分寸,两国联姻在即,不吉利。”

    血溅当场,当然不吉利。

    沈重这笑面虎,终于笑得不大情真意切了。

    ……

    ……

    南庆使团并不住在使馆,而是被安排在皇宫附近的一处别苑。

    进京路上,果然如李承翡所言,宁静有序,并没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只是这上京城的百姓在面对南庆浩浩荡荡的车马时,眼中除了愤慨,更多是泯然不屑。

    输了国战,割地求饶,还不得不卖女儿去异国和亲,李承翡也不知这些齐人狂什么。

    沈重没有交还言冰云,肖恩和司理理就还在南庆使团里压着。肖恩依旧在那大笼子里,司理理却被安排在李承翡跟前伺候着。

    “我也不是针对你,只是我不给小范撑腰,他傻乎乎的,怕被这笑面虎欺负了去。”

    这话说的,范闲无赖又聪明,谁能轻易欺负了他去?司理理笑而不语。

    李承翡往司理理嘴里塞了一小块牛轧糖,“这糖是我自己研究的,好吃吗?刚开始是真想让袭人给你送去的,那老东西自己不长眼往枪口上撞,真怪不得我。”

    她说着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块,奶香浓郁,玫瑰风味十足,好恰!满足!

    司理理看着这位公主殿下,心中感觉微妙,她觉得李承翡好似有种奇妙的魔力。对着自己时,她并没有看不起,对她笑,对她好,都是真心实意,不因她的任何身份而有怠慢,或是目的性。这让司理理觉得,无论自己身世如何,遭遇如何,在李承翡面前,她都是可以对她笑,对她自由讲话的司理理,仅此而已。

    换句话说,李承翡是真心实意,将她当做一个人来对待。

    司理理心里是喜欢,并且愿意亲近这位殿下的。然而上京一别……或许终生无缘再见,想到这,她便也有些许黯然。

    带几分自嘲,司理理低头给李承翡斟茶,“无妨,反正就算跟着宫里嬷嬷们进了这上京城,一时半刻也进不了皇宫。”

    李承翡想着,的确,无名无分,总要寻个由头找个时机才能进宫。前世那些皇帝们想娶民间美人,那理由找的是五花八门。但看如今北齐这位小皇帝……她让司理理进宫是为着什么呢?为着她有把柄在手,可以随意揉捏?不担心泄露性别秘密?

    休整半日,宫里来人,奉太后的懿旨接华清公主进宫。小皇帝很聪明,在知道南庆没有交出司理理后,干脆让她跟着华清公主的随行侍女,与她们一同入宫。

    李承翡有些不乐意,这样无名无分的进宫,司理理成什么了?但人在屋檐下,对他国之事她不好插手,便也只好示意晴雯帮司理理换衣服。

    近四年的时光,北齐这座极奢靡的皇宫却并没有太大变化。

    司理理一进宫就被女官接走了,李承翡却被领着先去拜见之前无缘一见的年轻寡妇,在充当了一下午的假笑女孩后,她又被将要前往庆国和亲的大公主请去寝宫说话。好一番折腾,李承翡正笑得脸颊发僵,便见轻纱垂帘后面绕出一道身影。

    那人用似笑不笑,几分严肃,几分调笑的语气道:“昭昭姑娘,你瞒得朕好苦啊。”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
笔迷读 All Rights Reserved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