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清越女声的一句叹息,原本瞳孔微缩,手指轻轻敲击着大腿外侧甲片的大皇子,心下动了动。
西路军常年驻守在西边,虽然胡人已经不如当年,但边军常年打游击,守边城,加上关外天气恶劣,守城将士们的日子并不大好过。几年前李承翡执掌内库丙坊后,大大提升了边军武器战备的实力,守城连弩便是其中最实用也最常用的机械,更不必说军士们身上的逆鳞甲也是她根据后世的防弹衣思路改造,穿起来和原先的甲衣重量差不太多,却实在舒适了不少,且防御值更有提升。
两路边军,西边和北边,对华清公主的名号,其实有些另眼相待。
用人手短,知悉对方身份,大皇子身边的亲兵不再显露自己的仇恨与不服,只是略带几分古怪的退了回去。
范闲知道,李承翡所显露的这一手,实在过于杀对方士气。一支步摇就能斩一匹战马,快、稳、准、狠,这等心性水准竟是直把自己身边的虎卫比了下去,少说也是九品之境。西路军再如何悍勇,可与臣子发难,却不能对这位殿下如何。
天潢贵胄四个字,终究是皇室血脉所压下来的大山。范闲心里忍不住想发笑。
马车里,那位殿下的声音依旧冷淡而平静,“和亲王,北齐之行路途遥远,华清实在思家心切。您与未来的和亲王妃如何较量高低,本宫管不着,只不知可否行个方便,让本宫的车马先进城门。”
圣旨巡西,令大皇子东归之时,陛下就已经封了大皇子为和亲王。这是当今皇帝陛下的几个儿子里,第一个封王之人。
李承翡先前一支步摇斩杀一匹战马,已经很捋对方面子了,此时若是称一声大皇兄,或是亲近一些,喊对方一声大哥哥,那大皇子并不是鲁钝之人,想必也很愿意就坡下驴。可问题在于,辛大人口中有着‘水晶心肝儿’的这位殿下,今天不愿意向任何人卖自己的面子,此番举动让这整件事变得更加不好看起来。李承翡是厌烦于这些朝廷的弹压,四方的试探,加之她想到太子和老二指不定正在皇城墙上看热闹,更是不愿意让他们就此默不作声地看戏。
乱糟糟,乱糟糟,你方唱罢我登场,尔等想坐在上面干瞪眼?做梦去吧!
马上的大皇子笑了起来,“华清好身手,只是,戮马不祥。”
马车里的华清公主也笑道:“和亲王不想继续不祥,就不要挡着本宫的道,逆鳞甲上有哪几处暗门软肋,本宫作为这套甲衣的设计者,还是知晓的。”
言冰云眉头一挑,这小姑娘气性大,竟直白威胁起来了。
气氛随着你来我往的一句对一句,终于跌至冰点。礼部和枢密院的那些老头子仿佛才被解了穴,一个个活动起来,生怕那位公主殿下真的骤然出手,忙不迭上前,颤颤悠悠的将大皇子和范闲围在中间,却无人胆敢靠近阻拦华清公主的车架。
场面一时很是热闹,颇有几分出交通事故时,有人拍照,有人凑热闹,有交警上前调解执法的架势。
此时双方都争起了性,纵使范闲再想退,马车里的华清公主也不可能再退。这小丫头脾气上来,自然不肯吃亏,这世上除了皇帝和陈萍萍,恐怕没有人能让她退步。三组虎卫持刀列队,大有‘随意上前者,斩!’的架势。加之使团里那些使臣也是有气性的,当即你一嘴我一嘴,场面火热,不可开交。这阵仗,硬是要比大皇子先进城不可。
但大皇子今日窝窝囊囊死了匹马,本就落了好大一个面子,若不是知道虎卫是陛下直属护卫,且为着李华清,竟然从百名虎卫中直接拨出三组之数,足可见父皇对小女儿的偏宠溺爱,只怕这时候已经命令亲兵乱枪开道了。再者刚才李承翡言语中,竟直接把这次争道划到了日后王府权柄之争,大皇子毕竟行伍之人,有血气,此时被激起了脾气,哪还肯让使团先进城。
争执不下,被众位朝廷官员抱腿的抱腿,拦马的拦马,这架自然是打不成了,于是只好玩些口舌上地官司,可怜那些西路军的将士,打仗是厉害的,打起嘴仗来,又哪里是使团里这些擅长诡辩之术外交官员的对手。这些老大人一个个捋着胡须,从朝廷规矩辩到两国邦谊,从陛下圣心讲到官员颜面,渐渐的大皇子那边落了下风,只是仍旧十分顽强地堵着官道,不肯让使团先进。
坐在马车里的李承翡除了一开始命令虎卫护车,接着就没了动作,任由礼部的老头们如何苦口婆心,充耳不闻。直到她敏锐察觉出由远及近的车架声,心知自己的最终目的终于达到了,唇角不由迁出几分讥笑。
一片嘈杂声中,一辆明黄色的车驾,在庆国开国以来,整个朝廷最热闹的一次菜市场撒泼声中,缓缓驶近了交通事故现场。
很快就有人发现了太子的车架,在一片“拜见太子殿下”的山呼海啸中,外间哗啦啦跪倒了一大片。范闲原本靠在马车另一侧和言冰云说话,还是在言冰云的提醒下他才看到太子的踪迹,赶紧迎了上去,整理官服,跟着身边的官员行了礼,却未曾下跪。
范闲其人,对着皇帝都不跪,何况太子。
太子本来依着陛下圣旨,在城门口处准备迎接大皇子返京,知道这里闹成无法收场的地步了,没办法,只好屈尊亲自前来调解。太子与李承翡不同,他最擅长的恐怕就是和稀泥,这边扶着大皇子,一副兄友弟恭,那边引着范闲,道出他和林婉儿的婚事,言明大家将来都是亲戚关系,小范大人又深得陛下器重,他愿居中调停。
这回范闲算是开启了贤能模式,无论太子怎么佯骂,他一昧笑着,不见半点嚣张,诚恳至极,做足了未来妹夫的本分,下足了臣子的本钱。
太子知道范闲面子功夫不错,还算是滑不留手,只怕那位见了自己也未曾拜见的妹妹才是真的炮仗。而且事实证明,太子对李华清很是了解,因为无论太子殿下如何劝说,承诺使团前队和大皇子亲兵一同进城门,李承翡的车架都稳稳当当摆在官道上。
“吃水还不忘挖井人呢,本宫竟不知,西路军都是群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的白眼狼。本宫把话放在这,今日除非进宫去请了圣旨,否则,半步不退。”
话都说到这份上,真真是驳了所有人面子,场间气氛古怪难顶,有人面色不善,有人冷汗直流。
一片这诡异地沉默中,侯公公在一队大内侍卫的护送下,驾马过了城门。
见到外间乱糟糟停当一片,这位御前大太监就跟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看到一般,猫着腰,向场中诸位贵人先行一礼。随后,他在接连几声的‘哎哟’声中,避开虎卫,靠近李承翡的马车,用尖细的声音,众人恰能听到的音量说道:“我的殿下哟,小姑奶奶喂,都这时辰了,您还磨蹭什么呢!陛下在宫里等您和驸马爷回去用膳,这都等急了,还不见您踪影儿。我的小姑奶奶,陛下知道您是今儿回来,早起就命御膳坊备好了您往日爱吃的,什么三鲜瑶柱,胭脂鹅脯,上汤豆苗,松瓤鹅油卷。这时节秋风气爽,宫里还备了您最喜欢的清水蟹,个顶个有半斤,可肥呢。老奴给您温好了桂花酒,连您出京前画的那什么蟹八件,内库也赶着弄了出来,您快回去瞧瞧,做得是不是您想要的样式……”
在这位大太监报菜名式的打岔声中,李承翡的马车目中无人的,缓缓向着宫城开动。
莫说场中众人的面色青一阵红一阵,就连范闲都有些咂舌,皇帝老子给李承翡撑腰,这是伸手狠狠打了所有人的脸。
还争什么?皇帝等着小女儿和女婿回家吃饭呢,你们自己闹去吧。
“陛下让我……我们,进宫用膳?”言冰云回过神,再如何冰雪聪明,这番操作他也是真的意想不到,所以她之前是在……“你是故意逼太子现身?”
兴许是想到久违的美食和大闸蟹,李承翡心情好了许多,她不吝笑容,向着言冰云眯眯眼,“嗯,饿了,先回家吃饭。”
……
……
范闲出使北齐之前,曾经被皇帝叫到御前吃了顿饭,与太子和二皇子一道。彼时要是有好信之人上前询问,“你和你爹吃饭时,是怎么样一种感觉啊?”
那恐怕脸皮厚若范闲,也要实心实意的回答一句,“太紧张,食不知味。”
但李承翡不会。
华清公主打小就和皇帝老子在一张桌上吃饭,从太平别苑吃到了御书房后的小湖心亭上,再到后来的星文馆。她每次都吃的相当尽兴。
近四年前,李承翡回宫,御膳坊的水准得到了一次大大的提升,用现代人的思想方针、饮食调配,指导古人繁复的工艺和手艺,她将之称为古代和现代的思想碰撞。
今日御膳坊确实备了好些美食,且实打实都是李承翡平素里爱吃的那些,所以她吃的很不客气。李承翡吃饭是很有福气的吃相,能吃却不粗鲁,优雅又不做作。只是这顿饭,吃的真心尽兴的,恐怕只有公主殿下一人而已。
“这门婚事,朕本来不大乐意。”
皇帝私下里还算随和,当然,态度这种东西还是分人。他对言冰云这个年轻臣子或许是器重的,作为岳丈不见得有多满意,倒不是皇帝针对小言大人,只是驸马这职业,换谁来都不好做。
言冰云刚要起身跪拜,皇帝又发话了,“你坐下,坐下,一家人吃饭,让你跪着,这丫头回头又找我闹!”
一家人。
李承翡转转眼睛,看了看小言,回头笑道:“爹爹英明。”
“她刚生的时候就那么点大,如今都要嫁人了。”皇帝拾着筷子的手点了点李承翡,“朕的这个丫头,打小就没受过委屈,没屈过人,就算是嫁了人,朕也舍不得她走远,就想搁在京都里,放手底下护着。朕原本想着让她住公主府,但你父亲在监察院十余载,办事牢靠,为国尽忠,你在年轻臣子里也是个中翘楚,再住在公主府上怕是不合适。这样吧,等爵位定下来,朕在皇宫跟前儿的国公巷里给你们辟个宅子,那儿离皇宫近,方便华清时常回来。”
这段话说得真真假假,一半一半吧。真话不全说,假话皇帝最会说,疼爱李承翡是真的,为着她正给内库做得事,不可能放她离京也是真的。
李承翡功夫到位,红了眼睛,嗫嚅了声,“谢谢父亲。”
她本不是执拗于亲情的人,自然不会真的伤心,人说慧极必伤,好在她聪慧的同时心却很大,这会表现出恰到好处的感动才是要紧。
皇帝瞧见,探头看了眼小女儿红红的小鹿眼,“舍不得了?舍不得就不嫁了,再等两年,宫里又不是养不起。”
“那,那好像也行。”
一对父女做戏,却有人生怕这父女两个说着就当了真。小言大人面不改色,连着跪换了好几个方向,倒把皇帝逗笑了。
“你瞧瞧,有人急了。”
午饭后,言冰云在宫中内侍的引领下出宫回府,御书房外的廊桥下就只剩父女两人。
皇帝往湖边一坐,非常随意地甩竿垂钓,好像没指望能钓上来鱼。
“你说你回来就回来,和老大争什么劲?”
“原没想着争道,是真的想念爹爹了。”李承翡在皇帝脚边蹲着,去看湖里游来游去就是不上钩的小鱼,“爹爹特意为女儿备了螃蟹,想必也是想念华清了吧!”
“脸皮还挺厚,那是朕想吃。”
李承翡笑得像颗小开口枣,尽心哄着小老头,“刚才言冰云在,我都没好意思多吃,让侯公公再上笼蒸几只,华清亲自给您拆螃蟹!”
皇帝‘嗯’了一声,半眯着眼靠在椅背上,奇怪道:“你还知道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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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皇帝等着小女儿吃饭这个庆国最大的岔子打了过去,使团和皇子的争道闹剧成了场彻彻底底的笑话。
大家最后依照太子原先的提议,使团前队和大皇子一并进了城门。这之后,太子殿下不得不担任起体察圣心的工作,既然太极宫放了饭,你我也别忙着这时候进宫打扰陛下和小女儿其乐融融了,还是先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于是太子回了东宫,二皇子领着年幼的三皇子回宫后,一个去淑贵妃宫里,一个去宜贵嫔处。大皇子略不同些,既是因为太后想念长孙而提前归京,自然要先去含光殿拜见太后。
北齐大公主的马车,则由宫里黄门太监领了进去,一应事宜自有太后安排。
使团里的使臣们回了各自职司所在,等看饭点之后皇帝是否召见。范闲胆子大,先去皇家别院看了婉儿,后才想起自己离京前,假假也混了个太常寺少卿的职衔,便又转去太常寺点卯。这一去,得知皇帝这会子正跟女儿唠家常呢,可能要下午才有时间觐见。范闲闻言,心里升腾起某些怪怪的情绪。
到了下午上班时间,皇帝把吃了一肚子螃蟹的小女儿扔回长乐宫,仿佛这才想起还有个大儿子和使团的事。先是召见了大皇子,随后宫里传来口谕,好生训斥了范闲一通,什么恃才如何,目无某某,胆大包天……最后高高拿起,轻轻放下,让他明天进宫复命,令司南伯好生管教。旨意最末尾,没忘记将远道归来的使团大肆嘉奖了一番。
众人心知,皇帝明面上训斥,实则不轻不重,只是叫司南伯回去好好管儿子,便明白宫里那位对小范大人实在是多有器重偏疼。
范闲明白,自己此番与大皇子结怨的举动宫里是满意的,遂谢恩,下班,一气呵成。
……
……
李承翡从太极宫出来后,先去向太后问了安,从含光殿出来又转悠到漱芳宫去看望宜贵嫔。
李承平一听宫人们传报他大姐姐来了,吓得赶紧往自己的小书房钻。
上午时候,几位皇子都奉命去迎大皇子回宫,老三自然也在城门上看到李承翡甩步摇地一幕。他从前只觉得大姐姐笑里藏刀,绵里藏针,却不知她生起气来还有这种绝活,到底是个九岁的孩子,再如何早熟,见着这等气势场面,不免觉得害怕。
宫里的妃嫔们自有耳目,早就听说了李承翡在城门下如何威风,宜贵嫔自然也不例外。只是这位贵人的脑回路也和其他人不大一样,见着李承翡先是心啊肝啊的心疼了一番,念叨着怎么去了一趟北边这么清瘦,肯定累坏了云云。最后,宜贵嫔还给李承翡挑了好几支钗子,并说自己另外给她备了一份嫁妆。
李承翡被这股热切劲头弄得怪不好意思,借口去看老三,闪身进了偏殿。李承平小小的人儿坐在书桌前,假装悬腕练字,专心致志,从笔尖低落下的墨汁,却出卖了小孩并不如表面那般平静的内心。
叹了一声,李承翡道:“我说老三,姐姐又不会对你出手,你害怕我做什么?我要是你反而会很庆幸,假如今天有人威胁你,姐姐也会这般救你。”
李承平是个聪明的小孩,听大姐姐一言,陡然开了窍,于是放下手中的笔,像以前一样靠到李承翡身边。到底是小孩子,很是好奇姐姐这一路都看见过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对着北边的皇宫,也一样抱有浓厚的兴趣。于是李承翡回宫的第一日,整个下午都在漱芳宫给老三讲故事。
可惜故事的末尾并不怎么温情,这位魔鬼姐姐讲累了,让李承平以‘我的大姐姐’为题,写一篇不得少于800字的记叙文。三日内交到长乐宫,李承翡亲自过目。
老三:……我有句脏话要讲,但我不敢。
太阳照旧升起。
朝廷要上朝,范闲自然要去忙他的事情。言冰云回监察院述职,也要开始忙他的事业。
陈院长躲回陈园不露面,竟是要把监察院权柄交给那些年轻人,任由他们去折腾的意思。只是老院长回园子之前,院里的大人物们凑在一起开了个会,关于院里官员的调度问题,做了个整合处理。
大家本以为朱格死后,言冰云从北齐回来,会继任他的位置接手一处,然而并没有。兴许是为了避免父子同院为官,言若海决定从院里退下来,由他儿子言冰云接手四处主办之职,依然做着监察除京都外所有境内外势力,这一他得心应手的工作。
一处,由华清公主的名义暂领。
范闲听闻,心中不禁跟着一惊,不由佩服起皇帝和陈萍萍之狠辣老道。一处职责是暗中监察京中百官,这种权力如果用起来,可以获得太多利益,而这把刀一旦握在皇室手中,不论是皇帝的哪个儿子,势必会造成相当严重的权力失衡。可如果握刀的是个女人,是皇帝最疼爱的小女儿,那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起来。
依照庆律,三品以上的官员,监察院一处没有资格自行调查,要请旨,至少也要向院长请手批。三品以下的那些官员,又根本不敢擅动。因为那些人可能品级不高,但他们有老师,有联姻,这些京官早就织就一张大网,遍布京都。有的案子,就算一处查出证据来了,也不好往上报。因为一处的这些官员要在京都里生活,他们的家人也会在各部衙门里觅些差使,就算不和这些官员打交道,就说去卖菜吧,如果查了京都府的一个书吏,京都府尹就有本事让这菜摊摆不下去,用的理由还深合庆律,挑不出半点儿毛病。至于那些与宫中有关系的,更是有恃无恐,就像灯市口检蔬司的戴震,那是众所周知的贪官,可一处不能动手……为什么?因为宫中的戴公公是他亲叔叔!
监察院一处的工作,换谁来都不好做,那是真的烂摊子。可如果领头的是华清公主,只要这四个字那就足够了。具体工作是不是她在做,命令是不是她所下达,无所谓。只要搬出这个名头,只要一处确实归在这姑奶奶名下。那么,监察院一处,将会是皇室压在所有京官头顶的一座大东山。
京都里,翻出天去,谁也没有姓李的牛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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