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姐，你好，我是陆深雪。”
接洽她的是一个身材苗条、不苟言笑的年轻女性，浅浅的金粉色在眼尾处时隐时现，恰到好处地衬托出她的成熟与干练。
在投射下昏黄暖光的画廊中，那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满含着清潭寒水般的刺人冷意，成功让林佑局促地挺直背脊，变成了小学生站姿。
“我想，你应该心里还有些疑惑吧，比如说，为什么老板直接拍板录了你……”陆深雪很自然地在画廊里地缓行，步伐不急不慢，气定神闲的姿态近乎优雅。
林佑慌忙跟上，忐忑地用余光打量着光可鉴人的墙壁——据陆深雪所言，那上面挂着的是一比一复制的赝品，原品放在涂了避光材料的恒温仓库里，被专业而严密地看护着。
拐角处还放着切割出无数切面的水晶柜，绢制的画卷漂浮在其上，如水纹扩散一般上下起伏着，鲜亮的蓝色涂料好似层层浪花，雀跃地翻涌出深浅不一的海潮。
此时画廊还未到开放时间，廊内只听得到陆深雪的声音，悠悠渺渺地扩散出去，又迅速被墙壁的涂层吸收。
“其实是这样的……虽然说迎宾也好，接待也好，现在多数是由仿生人来替代了，但是，像我们这种主要面向高收入高层次客户的地方，拿仿生人糊弄人，就有些不上台面了。”陆深雪淡淡道，“好歹也是画廊的门面，所以老板的意思是，让真人接待客户，会更符合我们的定位——最好是找三等公民。”
林佑懂了。
说白了，她就是一个稍微贵点、摆在那里供人看的花瓶。
为什么这家画廊只限定了三等公民的身份，其他什么也没有要求，因为她做的事其实任何人都可以做，“三等公民”只不过是拔高了门槛，给花瓶外表镀了一层金。
用雏藻的说法来说，“我要是有个大学文凭，我每单生意至少可以多收五百块”。
林佑哑然，但再一想，似乎这也很符合常理——在以前仿生人稀缺的时候，仿生人代替真人工作是宣传的噱头。而在仿生人泛滥、成为“廉价”代名词的当下，那些自诩为“高端”的会所，自然会用回真人招待。
“你很喜欢这幅画吗？”
被陆深雪这么冷不丁地提问，林佑才发现，在走神的时间里，她的目光已在面前的画作上停留了太长的时间。
“呃……是的，我觉得它很美，有一种迷幻与冷酷并存，现实和梦境对立的奇妙割裂感……”
林佑绞尽脑汁地圆着自己不小心的走神，拼命地在那些扭曲、氤氲的粗细线条上找寻可以吹捧的地方。
幸好她从小也逛了不少画展，尽管看不懂的成分居多，但到底是比寻常人强上一些。
她的大伯对艺术的感知细腻又敏锐，闲来无事就去逛展买画，还带着她边欣赏边讲解，这会儿依葫芦画瓢，倒也像那么回事。
一直冷若冰霜的陆深雪眉目间松动了一些：“这也是我很喜欢的一幅画，我很高兴你也能喜欢。很多人都说看不懂，不过这无损它的艺术地位，这是真正可以流传于世的经典，也是大萧条以后人类艺术史上少见的珍贵瑰宝，那些歪门邪道的仿作根本就不配跟它相提并论……”
林佑：“……这样啊。”
“没错，它描绘的是大萧条后人类穴居地下后那种惶惶而不知终日的惶恐心情，有着对地下生活的排斥，对当下的绝望，但也有对未来的希冀与展望。它是那个黑暗与混沌的时代从天而降的一束光，是对所有轻视艺术的人的一记绝地反击，我认为它的意义不下于旧纪时代的文艺复兴……”
看着不知道打开了哪个开关、滔滔不绝地抒发着心情的陆深雪，林佑觉得自己的脑壳开始隐隐作痛。
刚才那个能一句话解决就绝不用两句的冷艳美人呢！
她本来还以为陆深雪是年长系成熟大姐姐类型的，结果这只是一种错觉吗！？
大概是发现了自己的失态，陆深雪来了个紧急刹车，故作平静地整理了一下自己本就整齐的袖口：“不好意思，我有点太耽误时间了……以后有机会再私底下交流吧。”
林佑的内心发出了强烈的抗议声。
不！她并不想要了解这种东西！她对艺术真的没什么追求，完全就是一个俗人啊！
劳动法上说得很清楚，除却合同上规定的工作时间以外，任何人都不得以任何形式挤占员工的下班时间，这是东国法律赋予居民的正当权益！
她必须要捍卫自己能在屋子里咸鱼瘫的权利！
这么想着，林佑毅然决然地开口了——
“好的，那就麻烦您了！”
林佑诚恳地握住了陆深雪的手：“我正好对这幅画很感兴趣呢！陆姐姐可以告诉我它的名字吗，我回去再查查资料。”
啊，毕竟，她也是进入大（社）人（畜）的世界的成年人了，需要扛起养家的重担了。
为了活命抛弃了尊严的林佑在心中替自己这般强行挽尊。
也许是很少被人紧握着手、用这样热切的目光注视，陆深雪的脸上浮出一层薄薄的绯红色。将手抽出来后，她才咳嗽了一声，用和刚才公事公办的声音完全不同的明朗声线道：“Borrniphireeyagelptaserteacuiotoolnxcvntheerabvwecttuewoozibiveryuilotsatinnilskwadethunirewuavbillqaunipiedewuk。”
看林佑的表情逐渐呆滞，她以为林佑没听清楚，特意打开了画作下头的虚拟屏幕。
这是真正的“一个屏幕塞不下”系列，冗长的字母挤满了整张光幕，最后几个字母可怜巴巴地挤在角落，差点破框而出。
“这个名字是挺长的，应该是世界上最长的单词之一，你记不住也是很正常的。在英语系国家里头，一般这幅画会被简缩成‘B.K’来指代，而东国，有一个更广为人知的翻译名字。”
陆深雪停顿了一会儿，才慢慢道：“——《三十亿人的集体幻觉》。”
看到光幕中的简介明晃晃地写着“画名总共由112个字母组成”，林佑望了一眼把它完完整整报了出来的陆深雪，一种由衷的敬佩感从心底升腾。
真是一个……可怕的女人啊！
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很可怕——！
陆深雪边走边道：“啊对了，据说那个黑客界排名NO.1的‘B.K’，名字的来源也是这幅画。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倒是很愿意承认他的文化素养……”
林佑并不知道她口中的“B.K”是谁，但这并不妨碍她点头并发出赞同。
至于赞同的内容，林佑简直是搜肠刮肚用上了毕生所学，在附和陆深雪的同时，又不至于只停留在鹦鹉学舌的地步，谨慎地在安全区进行试探。
就算偶尔有失误，说出了在专业层面上来说完全错误的内容，她也靠着面不改色的胡编乱造成功过关。
陆深雪本以为林佑就是个搬过来撑台面的花瓶，等带她熟悉完画廊以后，倒是对她改观不少。
光让林佑呆在前台是不是有点太浪费人才了，也许可以考虑跟老板说说，让她带着充当副手？
陆深雪哪晓得林佑完全是在滥竽充数，压根就是在用不同的说辞重复她的观点，再不然就是紧急拉出大伯的话来救场，哪有什么陆深雪以为的“艺术修养”！
林佑并不知道，她用尽浑身解数不让自己露馅的做法，竟然让陆深雪萌生了提拔她的想法——问题是，她那三脚猫拿来哄人聊天还差不多，要真刀实枪地干活，三天之内不暴露都算她演技过人好吗！
如果提前能知道会变成这种下场，她今天绝对当一只闷声不吭的乖巧鹌鹑，自觉充当一只金光闪闪、肚里空空的花瓶。
可惜，她并不知道。
所以，她只是看着陆深雪离开的背影，抱着制服在大太阳下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又蒙混过了一天！耶！
正式上班是从明日开始，在录入虹膜、填写完个人资料以后，陆深雪就示意林佑可以离开了。
林佑也乐得偷懒，将制服放入挎包后，便走出了画廊，准备搭乘地铁回去。
路上的行人往来匆匆，悬浮的胶囊车沿着即时规划的路线有序地滑行着，阳光穿过头顶巨大的玻璃穹顶降落在手心，仿佛也带了些无机质般冰凉的暖意。
林佑抬起头，第一次用如此悠闲的心情，注视着这片无边无际、向四周蔓延直至消失在地平线的玻璃天顶。
这是一个无声无息架在人类头顶的巨型透明罩，将人类与他们建造出来的一切尽数网罗其中。
明明是把辐射污染隔绝在外的保护层，不知为何，总让人感觉像是蜘蛛精心结出的网，而人类自己，则是网中浑然不觉的小虫，兀自地忙碌着一方天地。
如果从小便生活在这片玻璃墙下的话，大概这种景象，早就司空见惯了吧。
也就只有她，会对着这样畸形又震撼的画面陷入难以自禁的感慨吧……
林佑收回目光，往前走了几步，突然站定。
紧接着，她便以笃定无比的姿态朗声道：“我已经发现你了，出来吧，我们聊聊？”
十秒钟过去了。
三十秒钟过去了。
一分钟过去了……
好吧，果然是她想多了。
旁边奶茶店里的猫耳娘还在好奇地透过玻璃窗看她，大概是以为她在直播或者拍什么小视频，猫耳娘还特意拨了拨垂下来刘海，将自己的机械猫尾完成了爱心的形状。
林佑悻悻地摸了把鼻子，快步走入了地铁站。
真是的……那个连环杀手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被逮住啊？
林佑靠在地铁的栏杆旁，设定好了到站提醒，便埋头翻起了新闻。
别说是警方的案情通告了，连讨论这件事的人都寥寥无几。
登上锦州论坛，上次那几个热度飘红的帖子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魔鸡公司新款全息游戏舱的宣传广告。林佑不死心地搜索了一下关键词，但最后仍是一无所获——所有的帖子都被管理员删除了。
真是……让人不安。
她心不在焉地随着汹涌的人流下了车，果然，一出地铁站，那股仿佛被人盯着的发毛感又卷土重来。这次比以往更强烈了些，简直像贴着她的颈后恶意地喘息。
进楼就好了，没事的，都是错觉。
林佑努力想让自己镇定下来，但背后仿佛有什么不知名的东西驱使着，她的走路步伐不自觉地加快，加快，直到变得凌乱。
那种头皮发麻的感觉愈来愈甚，她终于忍不住了，大喊道：“小明，等等我——”
说罢，她拔腿跑了起来！
在冲到前方女性的身边后，她抓起对方的手：“快点啊，林重涯的直播要开始了！我们还要给葱鸭刷榜呢！”
“哎，什么……”
没等对方反应过来，她便扯麻袋一样，拖着对方向前狂奔。
直到进了楼，她才气喘吁吁地松开一脸莫名其妙的女性，慌慌张张地摆手道：“对不起喔，我认错人了。”
对方皱了皱眉，小声地啐了一口：“脑子有问题。”
但紧接着，听到“滴，三等公民卡”的播报，女性吓得退后了一步，不再说话了。
电梯一楼一停地缓慢上升，看着缓慢变动的数字，林佑逐渐焦躁了起来。
不知为何，即使进了楼，那种被人注视的感觉依然没有消失，越是随着时间推移，她便越是坐立难安。
在原地不自觉地跺了跺脚，林佑干脆一把推开了旁边的安全通道，准备走楼梯下去。
狭窄的通道闪烁着微弱的绿色应急灯，一股尘土弥漫的腐朽气息迎面扑来，差点让林佑咳嗽出声。
这么多灰尘，得是建起来以后就没用过了吧……
她用袖子捂住半张脸，屏住了呼吸，踮起脚向下一层楼快步而去。
就在她刚走到下一层楼的时候，楼上传来“吱嘎”一声沉重的推门声，一道亮光投射了过来，但很快便随着门轴的偏转化为虚无。
——真的有人跟着下来了！
林佑差点尖叫出声，捂着口鼻的手指克制不住地发抖起来，连带着连脚步都变得不稳起来。
怎么办！现在该怎么办？
报警，赶紧报警……
看到光脑上“系统升级”的字样，林佑眼前一黑。
唯一能让人感到庆幸的是，跟着她的人应该并不知道她下了几层楼了，也并没有隐瞒自己行踪的意思，响亮的脚步声回荡在逼仄的楼道中，撞击着墙壁发出回环曲折的回音。
可是这栋楼需要刷通行证才能入内啊……
难道，连环杀手是跟她同一栋楼的居民！？
砰砰的心跳声在漂浮着灰尘的漆黑楼道中愈发清晰，林佑只觉得自己已经恐惧得快喘不上气了，但大脑却不受控制，仍在飞快地运转，思考着可行对策。
如果，跟踪人不知道她到哪一层了，那么，她多下几层，在B36以前就跑出安全通道，然后坐电梯下到自己的楼层，这个方法会比较有操作性吧……
不行，开安全通道的门会透光，这无疑是在给人提示。
况且，电梯来得慢，走道又狭窄，如果在等电梯的时候被堵个正着，她就只能扒开电梯门，从井里头跳下去了！
还是赌一把自己的体力，跑到B36，一口气冲进自己的房间……？
楼层的数字在不断增长，脚步声也越来越近了。
在B12的标牌旁，来者终于停下了脚步，嘴里嘟囔道：“奇怪了，人呢……？”
话音未落，来者便倒退了一步，手电筒的光芒映出了林佑如猛虎下山一般扑过来、一副要决一死战的凶狠模样，也照亮了来者惊恐万分的惊吓表情。
二人的动作齐齐顿住，仿佛有人按下了时间暂停键。
僵硬了许久，林佑才目瞪口呆道：“……雏藻？怎么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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