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不论继国缘一为什么会流着鼻血昏过去,脸上还带着那种满足的微笑。黑死牟和继国岩胜居然没有打起来这一点也足以让继国光也的右眼皮直跳了。
尤其是黑死牟,上次见面的时候这家伙还对继国岩胜嫌弃的不行,怎么会一下子又可以坐在一张桌子上喝茶下棋了呢?
“嚄——我还以为化鬼之后,这些人类的兴趣早该生疏了呢。”继国岩胜的白子又一次被黑死牟的黑子吃了,但他看起来非但没有陷入劣势的烦躁,反而带着愉快地表情继续落子,“难道上弦当中也有娴熟棋艺的?”
摸不清情况的继国光也不敢随意发言,摸去厨房抓了些点心垫肚子,嘴里的食物还没吞下去,就听到继国岩胜的猜测,忍不住在他背后偷偷翻了个白眼,别的不说,光是上弦的出身背景——邪教教主、街头小混混、窃盗惯犯、渔夫、花街游女和讨债人——虽说堕姬要顺利以花魁的身份潜伏在吉原,应当要娴熟和歌或围棋等风雅之事,但总不能三天两头就去找花魁下棋吧?只怕堕姬都不乐意废这个脑子。
黑死牟状似不经意地朝继国光也看过去,很快地又将目光集中在棋盘上,答出了和继国光也内心所想一般无二的答案。
“唔……是这样吗?”继国岩胜一边思索着要往哪边落子,嘴上仍旧没有停下和黑死牟闲话家常,而黑死牟也没有表现出厌烦或不耐,偶而也会反过来询问继国岩胜一些有关鬼杀队或者继国家的事,像是在细细比较两个世界的差异。
继国光也嗑哧嗑哧地啃着仙贝,心不在焉地把凑过来要清理仙贝渣的惨球挥开,继续观察下棋的一人一鬼。
继国岩胜的脸上始终都带着浅浅的微笑,不是像继国缘一那样笑起来眉眼弯弯,整个人都像是被点亮起来的笑容。只是嘴角略微有些上扬,虽然不会直勾勾地盯着人,但当另一方的视线放过来的时候,继国岩胜总是可以即时地和对方目光交会,眼神或是探究或是欣喜,全看当时谈话的意境而定,任谁坐在他对面,都会产生“啊,这个人很喜欢与我交谈”的感觉。
甚至毫不夸张地说,整个鬼杀队就没有人不喜欢找月柱谈话的。
对于这一点,继国光也很是佩服,黑死牟想必也注意到了,但他此时也已经和众多鬼杀队队员一样,一脚踏进了名为“继国岩胜”的陷阱里,打开了话匣子,并且对于逃脱陷阱这件事情并不积极。
继国光也曾经对这个现象提出疑问,当时继国岩胜是这样回答的:“人啊,总是有很多话想要说,难就难在和谁说、怎么说。”
——有些事情不好对亲近的人说,与不相干的人说,或者对着花草树木等死物倾吐又得不到回应。有的人憋了一肚子的话,张了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或者吐出来的话前言不搭后语,听的人听了也难过。继国岩胜只不过是提供了一个听话有反应,还会适时地引导人把话说出来、说完整的对象而已。
这个解释让继国光也恍惚了好一阵子,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继国岩胜居然成了这种长袖善舞的人,明明小时候老是版着脸一本正经……不,哪怕现在他也是不是个轻浮的男人,平日做事甚至十分严谨,但却能做到让其他人心甘情愿地来找他吐露心事,这是前世的“继国岩胜”决计做不到的。
前世做为家主的时候,为了让自己配得上“一家之主”这个从弟弟手里偷来的头衔,继国岩胜在家臣面前赏罚分明但也不苟言笑,生怕父亲手下的老臣因为年纪而看轻自己,只有在妻儿面前可以稍微放松,但要说他是个“慈父”也不尽然,应该说自幼在父亲的责打中长大,就连母亲的面都不常见到的继国岩胜压根不知道“慈父”是怎么样的。
“你们……与我所想……相去甚远。”黑死牟看着继国岩胜的白子一步步将棋盘上的劣势扭转,不疾不徐,与自己杀伐果断的风格截然不同,“可笑……本该是……同一人。”
“你们”一词让继国光也的心跳漏了一拍,连忙低下头去假装专心吃点心。黑死牟似乎并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兀自和对面的继国岩胜说话。
“你难道……从未感到……嫉妒?”不需要明说,在场的两人都知道黑死牟所说嫉妒的对象是谁。无非就是那个鼻孔里塞着纸团止血,一边睡觉一边傻笑好像在美梦之中的家伙。
“嗯?嫉妒缘一的什么?”继国岩胜迷惑地眨眨眼,随后像是想通了似的“喔”一声,问道:“你是说他的剑术?”
黑死牟没有直说,但他的表情明明白白地写着:“你在说废话吗?”
“我很羡慕那样的天份。”继国岩胜转过头去看继国缘一抱着枕头睡成一团的模样,眼神有些飘忽,像是陷进回忆之中,“剑术拔群却从不以此为傲,谦逊又温柔。我的话……就算不停的挥剑——直到双手举不起来,每一次呼吸都觉得肺部要撕裂,耳朵里只能听见嗡嗡的耳鸣,眼前一阵黑一阵白什么都看不清——即使练习到这样的程度,真的对上鬼的时候,我还是比不上几乎都在和光也到处闲晃的缘一。”
“那不是闲晃,我们是去给厨房的阿姨买菜!你们光练剑不吃饭的吗?知不知道那么多人吃的食材有多重?要从镇上运回来有多累,除了缘一谁还能只用一个板车就把所有的食材通通运回来!”继国光也振振有词地为自己拿着公款逛街刺激消费的行为辩护。
“行吧,是买菜不是闲逛。”继国岩胜的回应相当敷衍,手里捏着一枚棋子不停地翻转,就是没有落子,“说起来很羞耻,但既然我们是同一个人,也就没关系了吧?我啊……曾经不只一次思考过,作为兄长,我应该是要保护弟弟的,但其实弟弟比我强大的多,根本不需要我的保护。那么我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难道没有天份就不行吗?是我还不够刻苦吗?”
继国岩胜长吁了一口气,将手中的棋子落定:“这样的念头在脑子里一直徘徊不去,有时候还会忍不住哭出来,真是丢脸啊。”
“既如此……为何……”黑死牟是真心的困惑,眼前的继国岩胜也并不是心胸宽大能容天地的圣人,面对继国缘一的剑术时那种无力感也是同样的,却又为何兄弟之间可以如此亲和,难道日日看着继国缘一,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比不上对方,不是一种折磨吗?
想当初他和继国缘一同为鬼杀队的柱,除了任务外私底下并不会有太多往来,即使如此,每当他和继国缘一见面时,看到对方恭恭敬敬地对他行礼,口称:“兄长大人”并且一版一眼地问候自己时,仍然令他觉得浑身不舒服,只觉得继国缘一那肃穆如神子的冷面下,还不知道怎么鄙视自己这无知凡人。
“因为,有人曾经告诉我,比起‘对不对’更重要的是‘想不想’。”继国岩胜的笑容扩大了,也更真诚了些,“小时候我想成为天下第一的武士,现在想起来真是可笑,一个小屁孩子,连家门都没出过几次,就把天下第一挂在嘴边,现在有机会到后世来看一看,更是觉得自己无知的可笑……啊,说得远了。”
“想要成为武士,是因为有想要守护的人。父亲、母亲、兄弟、继国家的家臣们……那个时候我觉得只要自己足够努力,总有一天可以成为合格的家主让大家过上富足快乐的生活。但这个梦想在鬼舞辻无惨来到继国家的那一晚就彻底毁灭了……在非人的力量面前,继国岩胜什么都保护不了。”
最后那一句“什么都保护不了”竟带出了几分森然,令黑死牟不由得绷紧了坐姿,对上了继国岩胜的双眼。
那是怎么样的表情?
脸上明明还挂着微笑,只有那双眼睛——仿佛正在和深不见底的黑洞对望,不论怎么往深处看去,都只能看到一片死寂,那怕变成鬼之后已经不会为外界的冷热影响,黑死牟仍不由得感觉到一丝丝寒意从内脏深处爬出来,走遍全身。
“缘一和光也。我只剩下他们了。”继国岩胜似乎完全感觉不到对面的黑死牟有多么不自在,说话的同时脸上的笑意分毫不减:“我想要他们活着——完完整整、健健康康地活着,一般的人对上鬼,是九死一生,如果是缘一的话,完全可以做到让鬼十死无生。所以我明知道他连用竹刀打人都很排斥,还是逼着他拿刀斩鬼,他有比我更好的潜力,可以强大到哪怕是鬼舞辻无惨本尊前来都伤不到他,即使我不在了,他也可以和光也两个人安安稳稳地活到寿终正寝的那一天。”
“抱着亲人支离破碎的尸体,除了流泪什么也做不到。这种事……我不想要再经历第二次了。”继国岩胜像是耗费了大半的精力,闭上眼睛在棋盘上盘面大好的时候选择了投子认输,说出了黑死牟怎么也想像不到的话:“比起缘一,其实我更羡慕你。”
“欸,没搞错?”、“羡慕?我?”黑死牟和光也一齐发出惊叹和质疑,继国岩胜看着两张缀满问号的脸,又想到这一人一鬼都已经在世上走过好几个百年,只觉得他们可怜又可爱的很。
“啊!别误会,我并不是想要成为鬼,不是那方面的羡慕。”继国岩胜呵呵笑了起来,对着眼看已经开始想歪的继国光也和黑死牟连连摆手,澄清道:“我羡慕的,是你的那一份纯粹,即使它最终变成了令人入魔的执念,但是,现在的我,自问是做不到如你那样一往无前的为了自己去追求什么,所以我很羡慕。”
“纯粹……你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黑死牟的脸绷得死紧,好像不这么做,脸部的肌肉就会立刻出卖他此时的情绪,“听得最多的……还是……丧心病狂……这类的。”
继国岩胜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区起指节敲了敲棋盘问:“再来一盘?”
黑死牟点了头,剑士与恶鬼重新投入黑白之间的厮杀,再无一句闲话。只有纪国光也抱着膝盖,垂着头,脑中止不住的是前世四百年的走马灯。
说是走马灯也不恰当,只是些零零散散的画面,有他和号称日之呼吸传人的剑士对决的画面,也有他寻访剑术高手与之对决的画面,不管他挑战了多少个“日之呼吸”,不管他打败了多少剑豪,他始终没有停下脚步,他还没有抵达毕生追求的那个境界,继国缘一所在的境界,他还没有超越继国缘一。
可是他要怎么超越继国缘一呢?
世上早就没有继国缘一的存在了,就算人类相信轮回转世之说,数百来他也未曾见过任何一名故人的转世。结果一直到死,他的执念仍旧是执念,在那个红月之夜后就注定没有解开的一天。
思及此,继国光也猛然抬头,看着眼前的黑死牟,心里的某一个念头告诉他,或许这就是帚星让他们三人从战国一脚跨越到大正的目的,他必须要这么做,哪怕他藏了一辈子的秘密会被掀开,但要是错过了这一次的机会,那么无论是他还是黑死牟,内心深处都不会有真正的平静。
下定了决心,继国光也走向黑死牟并拿出自己的日轮刀交给对方。黑死牟虽然也有佩刀,但那把刀早已融合了鬼的血肉,与其说是武士的兵器,倒不如说是鬼的肢体延伸。
“拿去,用这把刀和缘一比一场吧。”眼见黑死牟没有立刻伸手来接,继国光也这才补上一句:“像个武士一样,真剑胜负。”
黑死牟这才伸手握住刀鞘,却没有立即答应比试的提议。继国光也完全猜得出来眼前的鬼在想些什么,无非又是继国缘一乃众神加护的天选之人,我若是败了岂不是证明在天赐的才能面前,凡人终究只能匍匐恳求垂怜……等等。
过去的继国岩胜用克己守礼的外表作为护盾,一辈子活在自卑当中,哪怕变成了鬼,剑技在百年的磨练之下越发精进,那份自卑却没有随着自己自身的强大而消退半分,反而越发地深入骨髓。
“他……不是我的缘一。”黑死牟这么说,眼看就要拒绝比试的提议。继国光也有些急了,如果黑死牟一走了之,谁也不知道他会藏到什么地方。
反而是继国岩胜一边收拾着棋盘,一边慢悠悠地开口:“此缘一非彼缘一,然你亦不再是‘岩胜’了啊。”
“你难道不想要知道吗?自己的四百年到底有什么意义?”不等黑死牟回答,继国光也率先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我想知道,这一题,帮我作答吧。”
黑死牟深深地看了继国光也一眼,佩戴上对方的日轮刀,反过来将自己的鬼刃交予继国光也保管。
“谢谢。”继国光也抱着鬼刃诚恳地低下头,鞠躬行了一个大礼。继国岩胜在他的身边不发一言,只待继国光也重新抬起头来的时候,伸手揽着已经和自己一般高的弟弟的肩膀,稳稳地将人固定在自己身边。
在黑死牟也不知道的时候,他竟也对眼前的画面露出了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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