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靠在软塌上,鸳鸯正为其揉背顺着气,但她怎么可能不胸闷。
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太突然了,谁想晚饭前荣国府一夕间就彻底失了名号。
刚刚下发的圣旨说得明白,康熙要贾府改了匾额,谁还敢说一个不字。何况此事合情合理,既然不是世袭罔替,早在贾代善死时就该改称作将军府。
不料,正在人心惶惶之际,贾敬居然派人来回信了。
且说一个多月前,贾母派人给京郊道观送信。
贾惜春坠湖后昏迷痴傻,试问贾敬做为父亲怎能不闻不问。但正如以往的信石沉大海,贾敬根本没反应,却在这个节骨眼上派人来添乱。
“观主说,四姑娘既然醒了就该去给老父报平安。这天下,只有儿女孝顺去看望父母的,哪有父母奔波受累特意入城的。”
小厮低着头,他只是奉命传话,真不是故意火上浇油。“老太君,还请宽恕小的无礼。观主说,明天一早让四姑娘麻利点去见他。”
贾母缓了好一会气息,压根不理会小厮,只对晏归舟说,“府上正乱着,敬哥儿还真会挑时候回信。明天你去京郊也好,免得被外人再拿着话柄,说什么贾家儿女不孝,没给老父请安。”
“是。听老祖宗吩咐。”
晏归舟没想到她借着去道观以求金蝉脱壳计划尚未周全,贾敬却踩着点先来邀了,这只是巧合吗?
“恩……”
贾母原以为还要多说几句,以往贾惜春都是极不情愿去看望贾敬,今天倒是应得快了。这人伤了脑子倒也明白了些,贾府时逢多事之秋,是不给她再添乱了。“你听话就好。”
贾母稍稍露出两分欣慰的笑,顺手赏了晏归舟一些冬日少见的水果,却没再留她与道观小厮说话。
晏归舟扫了一眼彩屏捧着的果盘,贾母真的想多了。
刚刚她应得快,只是觉得时不待我。与其留在贾家,继续那些不是一个重量级的较量,不如前先应了这一回的踩点之行。
*
京城能有热闹,就能有多冷清。
青山居,一家外城的简陋茶摊。
仅以几根竹竿、几张草席搭起凉棚,三两方桌、七八长凳多为闲置。
斜阳夕照,今日茶肆倒是来了两位久坐之客。
两人穿着洗旧的衣衫,却总有些与此处格格不入。
胤礽来得早,一直端着有缺口的瓷碗,仿佛品着琼浆玉液,缓缓喝了许久。
等到碗底的茶都凉透了,他才打破沉默,“四弟,对于今早贴黄纸之人,你怎么看?”
怎么看?
胤禛摩挲着茶碗没有立即回答。
今日之事引得康熙极大不悦,但说不准深处的原因。
是因为九门提督没能查到有关贴黄纸之人的踪迹?还是因为贾家作为太子门人,内里乱做一团被搞得人尽皆知。
秦可卿是胤礽的私生女,其母是索尔图家里的侍女柳珠,此事多年前在圈内不是秘密。
二十年前,胤礽的毓庆宫里连一个伺候的格格都没有,而宫外的柳珠生下女儿后未出月子就死了。
康熙狠狠数落过索额图与胤礽,绝不同意让宫外的女婴记入玉碟。
不过,当年康熙对胤礽是捧在手心怕摔了,何忍杀了他的第一个孩子,又只是一个女孩。便默许了索额图的做法,将女婴给秦业抱养,对外是模糊处理了。
等到秦可卿大了,就找一户简单的人家嫁了。
这个简单必须包括家境富贵,但又不能有公婆压制,婆家人还要足够听话。后来索额图选了宁国府贾蓉,这几年秦可卿的确在当家做主。
如此说来,贾家两府也算太子的门人。
贾家用什么匾额,只要康熙不下旨改换,就不会有人上纲上线。偏偏今天康熙下了旨,所以太子的问题不好回答。
“臣弟以为,那人行事乖张,多半是江湖游盗。二哥为此生气并不值当。”
胤禛斟酌着如此说了,却见胤礽笑了起来。
“听四弟的语气,并不喜那般做法。”
胤礽指尖轻扣着木桌,“可孤觉得,那人甚妙。如果早个十七八年,我愿寻到他,与其为友。 ”
为何早十七八年?
胤禛实也心知肚明,那时十七八岁的太子二哥比之更甚。
凡事有康熙罩着,胤礽想要的,皇阿玛从来都不会说一个不字。那种肆意而为,是其他兄弟都不敢也不能有的。
至于如今?
对座的兄弟两人都没有提及半分。
胤礽看向胤禛,“四弟,在紫禁城,你活得未免太过谨慎。谨慎也好,兜兜转转,我只能放心让你帮这个忙。我身在宫内,不比你自由。是一桩旧年私事,却不能让索额图插手。”
胤禛当即明了,八成与秦可卿有关。其实往事何必追,但仍旧静待胤礽明示,“能做的,我一定会尽力为二哥办妥。”
胤礽不可置否地点头,“秦可卿死了。猛然回首,一晃二十年,我都快忘了柳珠的模样,也快忘了那时候的自己。
当年你才十岁,也好奇过宫外的世界。我倒是给你们开了一个坏头,要不是我与柳珠的事,阿玛后来也不会管你们管得更严厉。”
此般过去,还真有些记不清了。
胤禛快想不起康熙的宽和纵容,也许只有对年少的皇子,父皇才是单纯的阿玛。
胤礽说着恍惚地想起往事,不自觉地勾起浅浅笑意。
“其实柳珠并非赫舍里家的侍女,她与我在京郊相识。那时,我自诩知道财不露白,只穿了一件旧衣衫,将烦人的侍卫们都甩开去逛街。
等到了柳珠摊位上,要买东西才发现钱袋早被人偷了。一开始,她只道我是哪家穷书生,也没笑话我身无分文。”
年少相识,两人之间没有身份束缚。也许是情不自禁,也许是少年冲动,他们私定了终身。
正因后来的珠胎暗结,才有了索额图帮忙将柳珠安排成家中侍女。
“我曾对阿玛提过接柳珠回家,阿玛自是不准。原以为再求一求就能成,没想到后来柳珠产后不久就死了。”
胤礽当时也曾查过,但信了索额图与康熙的话。柳珠接近他一开始可能是无所图,但后来必是看出他的贵不可言,才会故意婚前就献身于他。
“当年,我觉得阿玛与叔公说得对,柳珠和大多数人一样,贪恋荣华富贵。她死,我没见着;女儿,我也没见过。后来好些年,我是恨她的。那种恨,四弟,你懂吗?”
胤禛默默摇头。只有肆意如少年太子,才会为风花雪月或爱或恨,其他皇子谁敢过界?反正,夹在生母与养母之间,他没那个闲情。
胤礽岂会不知此理,时过境迁,如今他在太子之位上如坐针毡,早已不复当年心境。更明白了有些过去,不似看着般简单。
“如今,阿玛早就不会再为我与一个女人的小事而费心了。”
胤礽真的不知,视他如珠如宝的阿玛何时起只成了父皇。等发现时,他已经回头无路了。
走过半生,他真的遇到过不为太子,只为胤礽而喜怒哀乐的人吗?
不论叔公索额图多么尽心尽力,但拥护的不是胤礽只是太子,为的是自身官位与赫舍里家。
胤禛看见胤礽脸上的嘲讽与孤寂,他抿了抿唇,还是劝了一句原本不该多言的话。“知与不知,逝者已矣。二哥,何必呢?”
半晌沉默。
胤礽歪头,忽而笑了,“看来四弟真的不懂。不懂才好,真的好。不过,我还是想查,死的是柳珠的女儿啊!”
越是如履薄冰,越是被逼入仄狭之境,便会越执着看起来毫无意义的事。
胤礽深吸一口气,说起秦可卿在水月庵停灵时被人盗过棺。
“此事贾王氏瞒得牢,但我还是知道了。有两个尼姑给众人下迷药,她们却半途昏迷了,醒来后立即自杀。你不觉得怪吗?”
京城之大,无奇不有。
胤禛从不妄图弄清所有谜团,只求所行前路没有雾障。
胤礽再抛出另一桩怪事, “四弟见过贾敬吗?那个根本不似贾家人的京郊老道。五十多年前皇玛法在位,贾敬不满二十岁考取进士。在一众王公子弟里,他明明可以靠家世,偏偏选择了靠才华。后来,也就明珠家的纳兰性德与之相似。”
胤禛没有见过贾敬,但知此人着实古怪。贾敬高中进士后,不久就娶了江南普通书香门第的女子程氏。夫妻两人感情甚笃,成亲不久就有了长子贾珍。
怪就怪在,官场得意、家庭美满的年轻人忽然决议要去做道士,不是玩玩,而彻底辞官,并且也不愿继任贾家族长之位。
更怪的是,当年贾敬连幼子也不抚养,带着妻子去了道观,把儿子与家业甩手给了其父贾演。
“贾敬确实古怪。”
胤禛更想说,索额图让秦可卿嫁入荣国府,目的只是收拢贾家吗?
兄弟两人对视一眼,皆知索相无利不起早,而想其主动交代是不可能的。
胤礽起身,示意胤禛陪他走走。
清冷长街,寒风过境,时至晚膳哪还有什么行人在外逗留。只有三两桂树,枝头仍有绿叶未落尽,静默地矗立路边。
胤礽瞧着桂枝绿叶,人有悲欢离合,桂树倒四季常青。“我记得四弟喜欢桂花。小时候,喂你桂花粥,你每次都是吃得半脸糊糊。”
“二哥……”
胤禛真想说那与他的吃相无关,分明就是胤礽不会喂食。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些争辩倒显得幼稚了。
胤礽笑着拍了拍胤禛的肩膀,“好,不说过去。可惜今年已错过桂花,不如待你查出那些旧事,我带你去京郊赏桂。一处清幽地,没带几人去过。查清此事恐怕要耗些年月,不论何时成了,你我就履行此约。可好?”
胤禛缓缓点头,目送胤礽先一步离去。他捻动起青金佛珠,侧目凝视桂树。
胤礽相托调查的事时隔太远,而其今日更是少有的示弱。究竟这是二哥简单地想求一个真实,还是太子欲将他卷入一场迷局。
倏然间,胤禛收起佛珠,背手离去。
无论如何,胤礽提了这一件事,那就是开了局,没有不应的可能。
旧人死得七七八八,活着的贾敬总该知道点什么,可以去道观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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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初二,京郊无静观。
晏归舟刚下马车就被糊了一脸刺骨寒风。这种寻常时日,她更渴求望自己武功盖世,理由简单到只求寒暑不侵。
不过,贾敬似乎感觉不到四季冷热变化。
何止如此,无静观主殿内,他盘坐蒲团闭目念经,仿佛对来人的请安也充耳未闻。
殿内檀香幽幽,仅有一坐一立两人。
晏归舟完全不介意被晾着,正好能安静地想来时路况,继续谋划不为人知的金蝉脱壳。
三刻钟后,贾敬终于睁眼,冷不丁地问,“以前你一直想遁入空门,伤了脑子后还想吗?慈航不渡慈悲人,做尼姑有什么好的。”
此刻,贾敬的眼神淡淡,哪有半点浑噩。分明犹如深潭,仅是看似古井无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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