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归舟直视贾敬,贾惜春记忆里父亲是想成仙想疯了。否则一个年轻才俊,他事业有成又家庭美满,怎么突然抛下一切潜心修道四五十年,可不就是疯了。
孰不知,疯子与天才仅是一线之隔。
除去了所有的不可能,剩下的原因不论多荒唐,就是事情的真相。何况,贾敬说出‘慈航不渡慈悲人’,与两个杀手查到的线索吻合,那绝不可能是巧合。
‘贾敬见过真仙!’
在这个年代,动则能摄人心魂、抬手间飞沙走石、来去如鬼魅毫无影踪,这般人物可不就被视为仙。
晏归舟如此推测,是半真半假地说到,“比起尼姑,我觉得道士更好。”
贾敬微微挑眉,听说小女儿伤了脑子,没想到溺水还能把人整聪明了,却也无关紧要。他曾经许诺的,只要留一个活的女孩,蠢笨聪慧皆是天意,且让程念静的师门留一守陵人就好。
“你说说,道士比尼姑好在哪里?如果在理,成全你也未尝不可。”
不是在开玩笑。
晏归舟顿时明白,所谓成全就是贾敬让她来此的目的。“人伤着脑袋后,才知道该好好护着它。做尼姑实有不便,光头容易冷,不如道士可以免了剃发。”
贾敬一愣,随即放声大笑,这理由太过实在,而他很喜欢。
“不错,很不错。能有这样的想法,我也不必担忧你饿死街头,是能满足你离开贾家的心愿了。”
晏归舟心里狐疑,以往贾惜春一直都想出家,只觉那是贾家败絮其中的生活环境所迫,如今却发现有贾敬故意的推波助澜。
说来古怪至极,贾敬对儿女的态度,冷情到完全不似生父。贾惜春更是他老来得女,不喜欢何必生呢?
“我知道世人觉得我像个疯子。”
贾敬缓缓起身,毫不在意地说,“所谓执迷不悟,这辈子,我不会再悟了。以下,你姑妄听之,但愿别重蹈覆辙。”
贾敬并不是长子,原本有一个嫡兄贾敷。贾敷十岁意外亡故,次子贾敬才成了宁国府的顺位继承人。
“我出生在江南。先帝爷在位,你祖父贾演不只爵位在身,更在江南握着实权。老爷子是个糊涂却守信的人,他被程家救过性命,就定了一桩指腹为婚的儿女婚事。
大哥是长房嫡子,当然不能与普通书香门第女子结亲,与念静的婚约就落到我头上。”
贾敬六岁初识程念静,两人青梅竹马、脾性相投。随着年岁建增,他越发情根深种,只觉世间无人好过程念静。
哪怕其中出了长兄贾敷病死的变故,贾敬不得不扛起继承人之责,他还是坚持绝不能悔婚。答应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就要拼尽全力做到。
“老爷子答应我,只要我能在二十岁之前高中进士,证明有能力不靠家世去闯一闯官场,就会成全我,再也不会对我的私事横加干涉。”
贾敬说着用拂尘掸去不存在的浮灰,神色半明半灭,“我做到了,老爷子也说话算数了。得先帝看中,我本来能平步青云,那会贾珍也出生了。当时,我就想世上有几人如我活得美满,妻儿、亲人、权力都有了。”
然而,如果最在意的,从头就只为成全一场历练呢?
世有修者,入世以情炼心,此生执着于问天之道。
慈航静斋当属如是,程念静是这个神秘宗门的最后传人。她不是无情,但从动情到深情,却终只求勘破情关。
贾敬以为儿子出生是妻儿美满的开端,可那恰恰是程念静的勘破之始。
他继续说,“两三百年,足以湮灭很多东西,据说昔日宗门魁首慈航静斋与魔门都一夕消散。念静没有得到完整的传承,在二十岁功有所成后,就该割断与尘世的羁绊,去完成她的使命。是重振师门,也是弄清那些过往。”
晏归舟盲猜了结果,程念静应该没有成功,所以才有了贾惜春的出生。
慈航静斋的事情,听赢大宝多少提过一些,一个修行佛法的尼姑庵门派,历代为求悟破生死大道。
当乱世起,会有传人入世寻真命天子,以求拨乱反正。其与魔门千年宿敌,两者往往在乱世相争,且看他们选中的人能否问鼎江山。
“念静要走,如果我还留在宁国府,很难解释或不让世人怀疑程夫人的去向。
当时,我能选的就是让她诈死永远离开,或者我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隐形人,那么也许还能偶尔与她见面,也许还能等到她后悔回头。”
贾敬选了后者,成了世人嘴里的疯子,人们慢慢忘了他的存在。
“十三年前,我等到念静回来,她命不久矣却没完成心愿。只求我再要一个孩子,最好是女孩,养得不喜红尘人情,将来承师门衣钵。
很可笑,有时候你明知自己只是工具,但连一个不字都说不了,还主动成全她了。”
能说什么呢?
晏归舟看着贾敬的白发白须,爱恨两面,他将爱都给了程念静,而怨怼则都给了孩子。对儿子生而不教,对女儿且做工具,这般足够狠心。
如今责问已经毫无意义。贾敬十分清醒,偏偏一条道走到黑。
只听贾敬分析,“秦可卿的生父是太子,但生母柳珠却查无可查。秦氏嫁入宁国府,是否早就是某一方的眼线,这些年来我都没有头绪。
如今她死得蹊跷,而武林门派残部蔑视人命,盯上了宁国府会麻烦不断。那种执着的程度,不论正邪,我早有领教。”
贾敬也不知是否在说程念静,不再谈过去,他从从柜子里取出竹制书箧,示意晏归舟看仔细了——衣鞋笔墨、路引度牒、银票碎银,以及几本手札,是一应俱全。
“这些东西的来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趁着风雨未至,现在你就改头换面离开。别耽误了念静的遗愿,我要给慈航静斋留一个守陵人。
你就去换一身道士男装,更能走得方便。其余要说的都在手札里,最好看过就烧,以免留有后患。”
求什么,来什么。
谁能想到自由猝不及防就来了。
晏归舟却无几分喜悦,只为逝去的惜春而悲哀。“你说了这些,还指望我会乖乖做守陵人?你让一个十二岁的女孩走上这条路,为人父者,真没有半点不忍吗?”
“无所谓。你若愚钝,死于江湖也是命。你若聪慧,翻天覆地也是运。我盼你愚钝,盼她所执达成;也盼你聪慧,盼她所执落空。”
贾敬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事到如今,我不知更盼哪一种。给你选择的权利,是我作为父亲最后的仁慈。等你出了这个门,就是六亲皆亡,不必再留恋什么家人宗族。”
晏归舟深深看了贾敬一眼,执念过深则入疯魔,此人恐怕早就疯了。
她本就与贾家毫无关联,又何来留恋。如果看在此身与贾家的血缘关系上,选择立即离开实也为贾家避祸,算是对贾家能尽到的最后善意。
也好,一叶浮萍归大海。
贾敬会必会处理好所有后续,不用她再想什么金蝉脱壳的计谋了。
十从十不从,其中儒从而释道不从。
这一剃发规定在此世可做得准,从贾敬便知,男人出家做了道士不用剃头。
晏归舟明白一花一世界,此世不全是她知道的清朝,好比男子剃头是为月亮头。当下却没闲情想发型,反正道士不必剃发,则快速换上一身道服。
由贾敬带着从后门离开,让她出了道观往西走,以正常脚程能在日落前到旺福镇。
“如今京畿一带的治安不错,应该没有抢匪出没。等你到了旺福村,再研读手札想想以后的路。你,保重。”
贾敬说罢头也不回,跨过门槛,就将后门紧紧关上。
晏归舟深提着竹箧也没有回头,稍加变化了容貌迈步朝前,冷风入肺却也神清气爽。正可谓,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
终是夕阳斜照。
无静观,主殿丹炉室。
地上有一具前两日盗来的女孩尸体,尸体已经被换上了晏归舟来时穿着。除了一张脸,身形几近一模一样。
贾敬痴痴凝视着手中摊开的画卷,画中是一位清丽脱俗飘飘欲仙的女子。
“念静,最初说好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你为什么那么狠心?求武问道就那么重要吗?”
室内寂静,根本不可能有人回应。良久,只听泪滴滴落画纸的轻微声响。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既然你执迷不悟,那么我愿意陪你一起不悟,至死也不悟!”
贾敬流泪满面地笑着,将画卷扔入火堆。片刻后一声炸响,整个丹炉房炸了。
‘轰——’距离无静观且有一里路,只见道观方向黑烟忽起。
胤禛与几名侍卫加快了马速,但他们抵达无静观时,主殿内且剩下一片焦炭。
“爷,已经问清楚了。”
侍卫汇报了具事故前因后果,“今日贾四姑娘来此看望贾敬,父女两人在殿内叙话,不料丹炉爆炸。贾敬被拦腰炸断,贾四姑娘的整个头都炸烂了。因为挥退了侍从,只有他们两人当场惨死,没有其余伤亡。”
胤禛微微颔首,望向残阳如血。贾家真像是冲着煞神了,丑事被曝光,死者又接二连三。
世上真有如此巧合吗?不,他不信。更有一种直觉,一切背后正有某种疯狂的暗流涌动。
而这种仅仅迟了一步,就断了线索的感觉,是真的让人非常不爽。
*
『爽!不能更爽。客栈比不上贾家,可空气里充斥着自由的味道。』
晏归舟顺利抵达旺福镇,唤醒赢大宝简单说了情况,就准备即刻翻查手札。『大宝,你说我的手气能旺到,直接翻出一篇神功速成法吗?』
赢大宝半醒未醒,一顺嘴爆出了两个字。『做梦!』
想它见证了先秦至今的江湖变迁,哪个宗师不是经历了九死一生才证得大道。
如果有过分的好运出现就要更加当心。天道那糟老头坏得很,会暗搓搓透支某种你不知道的气数。好比人们说的,情场失意,赌场得意。
完了!
赢大宝说完就瞬间清醒,一不小心实话实话了。可它真心希望有例外出现,毕竟它与晏归舟与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当下,赢大宝立即化身狗腿子,『呸呸呸,我没睡醒,胡言乱语了。小舟舟必能一举发现武功秘籍,十天半月神功大成,一年之内称霸武林。千秋万代,唯你不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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