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芳妮从医务室醒过来以后,这天的第一堂课已是彻底错过了,而接下来的几个钟头她也再没本事集中精神学习。她忍不住怀疑,临走前煞有其事地叮嘱她好好上课的时候,那个狡黠的漂亮男人就已经预见到了这种结果。

    她花了很长时间确认自己没有神经失常,没有做白日梦,这才抱着七上八下云霄飞车的复杂心情开始打扮自己。

    从年初起,她开始见鬼,邂逅了克里斯蒂亚诺·罗纳尔多。他送了她一条裙子,意味不明地留了一只耳钉给她,热情风趣地和她谈天说地,还有意无意地撩拨着她,现在甚至请她吃晚饭……

    虽然听上去蠢得可以和罗玉凤争锋,但综上所述,也只能暂时得出这么一个不可思议的初步结论:高富帅大美人C罗似乎对她有那么一点点小小的好感和兴趣。

    至于他到底是抽了什么风,看上她哪点好……?

    难道是因为以前没什么和亚洲人约会的经历,觉得一个异域风情的女大学生新鲜有趣么?又或是最近刚刚失恋,球场状态又不好,受了些刺激,不太清醒,所以他寒不择衣,饥不择食?

    无论如何,如果这不是魔鬼精怪的陷阱,那么现在就是佛世尊从莲花池畔垂下了一缕蜘蛛丝,多半是她今生来世唯一摆脱沉沦,攀缘向上,抵达极乐净土的机会了,她不顾死活拼了小命也得努力抓住不可。

    芳妮最近不化妆都不敢出门,但她看上去距离和罗纳尔多约会的水平还是差太远了。

    于是,她打开电脑,搜索了十几种美妆教程,洗完脸又化妆,化好了又洗掉,然而淡妆浓抹都不宜,怎么也无法满意,最后咬了咬牙,付高价去了一次美容院做护理,又请最专业的化妆师替她画皮,烫头发,才总算放松地笑了笑。

    气色均匀美好,眉毛加深,眼型一勾,一副单薄清秀的相貌便得了画龙点睛,嘴唇也描绘出了娇美的色泽形状,整张脸都变得光彩熠熠,乍一眼看去,黑发红唇,面如银盘,眉目秀丽有神,有那么几分上世纪香港古典美人的风采。

    虽然这张脸不太符合克里斯蒂亚诺轻佻的审美,但好歹比她原来那副死气沉沉的衰样强太多了。

    回家选衣服的时候,芳妮又陷入了沉思中。

    她穿着内衣,默默对着镜子观察自己。

    她还是不喜欢这种夸张曲线。她骨架娇小,跨宽腰细,体态丰腴,胸部和臀部的发育更是绝大多数东方女性所望尘莫及的丰满,即便对于欧美人也足够出挑,正是那种典型的漏斗身材——简直低俗。

    然而,虽然不是怎么太愉快,看来这是一个比较靠谱的结论:让那位有着原始人审美的神仙稍微对她有那么一点感兴趣的,大概就是她从小就反感,觉得相当下流,千方百计遮掩的身体特征。

    ……好吧,他喜欢就好。

    而且,也许是她不该对自己有偏见。丰乳肥臀,和经血、生育一样,是上帝赐给女人的礼物,无论看起来高雅与否,本质都是神圣的。

    这样想着,她决定大胆一回,放弃了那条被当她当作都灵裹尸布一样珍惜供奉的浅蓝色范思哲,选了她买了以后穿都不敢穿的深黑V领包臀连衣裙。

    她第一次穿那么性感的衣服,感觉羞耻极了,但她克制了驼背缩肩的冲动,逼自己挺起胸膛强颜欢笑,向斯嘉丽·约翰逊,玛丽莲·梦露看齐。

    ……其实挺好的不是?多少人隆胸丰臀抽肋骨都想追求这种效果……

    好不容易完成了准备工作,剩下的就只有等待。

    今天晚上,会有一辆童话中的南瓜马车开过来接她。

    马德里天黑很晚,让人感觉不出时间的流逝。过了七点,太阳才开始逐渐西斜下落,黄昏姗姗来迟地降临。

    芳妮走到窗边,撩起厚重的窗帘,默默凝望着苍紫色的天空。街灯已经亮了,开始有趋光的昆虫昏头转向地聚拢过去,螺旋飞行。

    它们其实很想离开这盏毫无益处的灯,飞往自己正确的目标,或是觅食、或是回巢……然而,一旦感知到了光亮,它们便再也无法抗拒本能的吸引,只得像东倒西歪的醉汉一样,一边努力调整方向,一边又被光芒散射的干扰拉回来,如此循环往复,直至死亡或灯灭。

    在天马行空胡思乱想的时候,时间跑得很快。

    七点半到了,伴随而来的,是窗外忽然传来的汽车鸣笛声,比瑞士钟表报时还精准。

    心跳陡然加快,芳妮慌忙理了理刚烫的卷发,拉平裙子的皱褶,穿上防水台高跟鞋,拎着小包,调整呼吸,一步一步走到屋外。

    克里斯蒂亚诺正靠着他的宝马跑车,悠闲地站在她的家门口。他穿着一身笔挺优雅的深色正装,精致的剪裁恰到好处地修饰了他修长挺拔的身材,双耳上的钻石耳钉映衬着他雪亮的棕眸,容颜光芒四射,比想象中还要英俊逼人,风度翩翩。

    如果说她刚才还能稍稍肯定一下自己的长相,那么现在她简直想立刻自杀投胎回炉重造。

    在这个男人面前,再怎么打扮自己又有什么意义呢?

    芳妮忍不住因绝望而想低头的时候,葡萄牙人向她微微一笑,让人脸红的温柔目光又聚焦在了她的脸上。

    “没久等吧?”他轻声低语,视线自上而下地欣赏她,“我不得不说,你看上去美极了,芳妮。”

    她不知道到底是哪样更让她头晕——他致命的眼神,他低沉的声音,还是他亲昵的称呼,又或者是这个人存在的本身。

    良久,她移开眼,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一个比你漂亮一百倍的人对你说这种话,感觉就像嘲笑或者炫耀。”

    克里斯蒂亚诺轻笑了一声,对她摇了摇头。

    “你可是一条龙,怎么能这么没自信?”他低低地笑道,盯得她更紧了,“你是想说我在撒谎,还是想说我没眼光?”

    她只知道她今天不想再为他昏倒第二次了。

    于是,她清了清嗓子,眼神飘忽不定,望向了他的车。“谢谢,那么……晚饭在哪儿吃?”

    他笑而不语,微微弯下腰,彬彬有礼地替她拉开了车门,坐了个请的手势。

    就算是公主都没有资格享受这样的待遇。她想。心里受宠若惊,如梦似幻,她好不容易才保持住身形稳定,再次坐上C·罗纳尔多的副驾驶。

    目的地并不远,近到芳妮甚至不需要担心对话冷场,就在La Finca附近的一个街区。餐厅名叫Cafetería Miranda,克里斯蒂亚诺显然是这里的常客,直接便将车开进了私人停车场,然后带她坐到了地下室的一个包房,完全隔离了外界的视线。餐厅里还有其他客人,不过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正和罗纳尔多一起吃饭。

    葡萄牙人的口味和传闻中一样清淡,除了果汁和沙拉,只点了一份烤鳕鱼。芳妮喜好大荤大肉,嗜辣嗜盐,并且一旦尽兴吃起来,就根本控制不住嘴巴,然而美人吃得秀秀气气,她却吃得像个梁山好汉一样凶猛,未免难看,于是,她只能对着餐单上那些让人垂涎欲滴的肉类和芝士,默默吞了吞口水,选了一份奶酪三明治和蔬菜汤,然后端端正正地坐好。

    克里斯蒂亚诺坐在她对面,优雅地抿了一口胡萝卜汁,见她正襟危坐,浑身僵硬的样子,不禁好笑地摇了摇头。

    “别那么紧张,芳妮。”他戏谑地挑了挑眉,“你要知道,我是个没什么教养的乡下人,你要是在我面前表现得太规矩,太得体,我反而会很有心理压力的。”

    她强笑了一下,令自己放松握紧的拳头。

    “我不是紧张,我只是……不太习惯。”她耸耸肩,将双手摆到桌面上,随意交叠在一起,“毕竟,你不是每天都能和一个超级巨星坐在一起吃饭。”

    克里斯蒂亚诺咧嘴一笑,随手开始切餐盘里的烤鳕鱼。

    “我本来还以为你和其他人不同。”他一边切鱼,一边用失望的表情横了她一眼,“你每次见了我,既不大呼小叫,也不要签名,不要合影,拒绝给我任何特殊待遇……我以为你是难得愿意把我当作普通人对待的女孩,能让我好好喘口气,结果,你眼里的我也只是电视上的一个闪闪发亮的明星,猎奇好玩么?”

    她吃不准他的抱怨有几分是真心,几分是戏弄,为他撒娇的态度而心猿意马之余,却还是忍不住苦笑。

    就算他不上电视,不踢球,不做公众人物,他的美丽和光彩也始终远远出挑于凡人,站在尘世里永远闪闪发亮,高高在上。这与他是不是CR7无关。

    “人人生而平等。”她以无所谓的态度说,喝了口蔬菜汤,“我是不喜欢偶像崇拜,对名人明星也没有特别的兴趣……可是,无论社会地位,个人成就,还是其他方面,我都差了你一个中世纪,确实没什么资格和你坐在一起吃饭。”

    “你喜欢用阶级给人分等吗?”他对她翻了个白眼,顺便殷勤地将一块鳕鱼放到她的餐盘里,“这个味道很不错,你可以试试——还有,我只是一个和你一样需要吃饭、睡觉、上厕所的普通人,除了稍微比你老一点,我没什么理由不能和你正常聊天交往。”

    她拿餐刀的手一抖,几乎没听到他之后说了什么,满脑子只有——

    C罗替她切鱼。

    C罗替她切鱼。

    C罗替她切鱼。

    几秒后,芳妮微微颤抖着吃下那块美味的鳕鱼,差点激动得热泪盈眶,好不容易才在他的善意安抚中平复心情。

    他是天上星,但她现在也已经在天上了,她没必要总是战战兢兢地害怕跌下去。

    “好吧,那么……现在应该从哪开始?”她若无其事地微笑道,“兴趣爱好,家庭背景,人生理想?”

    克里斯蒂亚诺又喝了一口胡萝卜汁,微翘着嘴角,向她露出了狡黠的目光。

    “我首先更在意那些你不好意思回答的问题。”他身子微微前倾,一眨不眨地盯上了她,“比如,你真的不是我的粉丝吗?”

    她怔了怔,窘迫地扭头翻白眼,冲他摆摆手。

    “我至少说过三次了,不是!”她没好气地说,“还有,你不是说,我们要进行的是普通的交往吗?结果你现在却又执着于把它变成粉丝见面会?”

    克里斯蒂亚诺用手支起线条完美的下巴,什么也没说,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她,微微地笑着,让她心摇神荡。

    “嗯,我明白了。”过了一会儿,他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就算你不是我的粉丝,也不影响你在意我,关注我,喜欢我,是吗?”

    她愣住,默默憋红了脸,也不知道该否认还是默认。

    “我的异性交往经验不多。”她最后干笑了一下,“所以我不太确定——你这种自大的言行难道也会很受女孩子欢迎吗?”

    克里斯蒂亚诺却不怀好意地勾唇一笑,撩人的目光朝她的心穷追猛打。

    “你还没回答我。”

    芳妮直接低头喝汤,拒绝理会。

    “跳过。”她直接摆手。

    葡萄牙人马上噘起了嘴,大大的棕眼控诉地盯着她,搞得她心慌意乱,差点把汤碗摔到桌上。

    “好吧。”他很快又莞尔一笑,“那么,下一个问题——”

    他停顿了一下,眼睛像调皮的野猫一样明亮又灵活。“你是怎么成为我的邻居的?”

    芳妮放弃了保持文雅的努力,把碗里的汤一饮而尽,然后尽量泰然自若地擦了擦嘴。

    “也不是为了你。”她一脸冷漠地说,“你信吗?”

    克里斯蒂亚诺抬头望着天花板,似乎认真想了一会儿,然后笑盈盈地看向她,轻快地说:“我不信。”

    他的直白让她的脸迅速发烧,连忙咬了一大口三明治掩饰窘迫,利用咀嚼的时间努力回忆那个越来越模糊的理由。

    她终于想起来了,便喝了口水,淡定地耸了耸肩。

    “但真的不是。”她说,回避着他清亮的眼睛,“我只是……希望我的前男友再也找不到我而已,而La Finca是个好地方。”

    克里斯蒂亚诺挑起一边的眉,故作关切地说:“你的前男友这么危险?需要我帮忙吗?”

    她尴尬地扁了扁嘴,又咬了口三明治。“危险倒不至于……只是分手不太愉快,而他还不肯放弃而已。”

    他轻轻点了点头,揶揄的目光变得柔和亲切。

    “嗯……是他背叛了你,是吗?”他问,谨慎地观察她的脸色。

    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还未开口,克里斯蒂亚诺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那天在versace不小心知道的。”他吐了吐舌,“不是故意偷听的。”

    她愣了愣,当日所发生的一切很快栩栩如生地再现眼前——

    在试衣间外,挂了前男友的电话,她感到一生的耻辱和颓败扑面而来,如不断堆积的雪片般压垮了她,以至于她终于忍不住躲在阴影里默默饮泣,吞咽悲哀。

    她以为至少没有人会看到那一幕,可结果……她最狼狈,最难看,最丢人的模样,竟是让他——偏偏是最好,最美的他,在一边给看了个一清二楚。

    芳妮禁不住低下头,羞愧难当,双拳也不由再度开始蜷缩。

    克里斯蒂亚诺却在这时突然轻轻握住她的手,以示安慰。

    “这是他的损失。”他轻声说,眸中浮现荡人心魄的柔情,“不过……是其他人的幸运。”

    她霎时心头一酥,从脖子红到耳根,感到自己的心脏像在打太鼓一样砰砰响,不断地膨胀,膨胀,然后忽然破裂开来,涌出蜂蜜般温暖炽热的幸福感。

    这也算是她第一次牵到他的手——他的皮肤,他的触碰,暖和到发烫,果真是个明媚的太阳。

    她忽然也不再感到有任何羞耻可言了。

    背叛、受辱、颓废、不幸、受挫……一切阴霾不开的东西,以那奇迹般的浪漫时刻为分界线,在她的生命中呈现了全新的,相反的意象,充满了希望和神秘瑰丽的朦胧,变成了携来喜悦的报春使者。

    若不曾有过前半生的残败历史,她又怎么会走去那个方向,翻篇到这一页,邂逅她的太阳和星星?

    克里斯蒂亚诺·罗纳尔多出现在她的面前,比她梦中的形象更美丽高贵,单是看着他,她就已尝到爱的幸福,看到美好的未来之路在她面前壮阔地摊开了,通往所有信徒幻想的乐园。

    良久,她浅浅地笑了笑,腼腆地微低着头,说:“谢谢……事实上,那件事对我来说完全没那么糟糕了。”不如说是一件大大的好事。

    克里斯蒂亚诺探究地打量了她一阵,然后愉快地露齿而笑。

    “好极了。”他俏皮地眨眨眼,“新的开始更重要,是吗?”

    芳妮干咳一声,悄悄掐了掐自己的大腿,免得真昏过去。

    “……是的,当然。”她说,“你应该没有别的奇怪问题了吧?”

    葡萄牙人摸了摸下巴,认真沉吟了一阵,对她露出了期待的眼神。

    她心里忍不住又有点发虚,生怕他非得逼得她尴尬到跳楼不可。

    “虽然你不喜欢足球,也不是我的粉丝,但我还是想知道,你平时看不看我的比赛。”他满脸乖巧地看着她说,“这不算怪问题吧?”

    芳妮东张西望地犹豫了几秒,心想,犯不着总是这样扭扭捏捏——别说看球了,哪怕直接坦白喜欢他也没什么可耻的,反正她现在也不算是完全的一厢情愿……吧?

    于是,她终于爽快地点点头。

    “嗯哼。”她以一副无所谓的表情说,好像只是在回答今天吃饭了没有,“你的上一场比赛,我也看了。”

    闻言,克里斯蒂亚诺却并不怎么高兴,微皱着眉头,忽然苦笑了起来。

    “啊……上一场。”他颇为难堪地捂着前额,“我宁愿你没看,那可真够丢人的。”

    芳妮微微一怔,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了那张红牌,顿时懊悔地想以头抢地——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见鬼,不会说话不如闭嘴,还画蛇添足……

    “噢。”她讪笑了一下,“那个,其实也没那么严重。”

    他叹息了一声,摇头说:“不……糟透了。我不该做那种鲁莽的事,对不起别人,更对不起自己。”

    芳妮回忆起他在赛场上失控到向对手拳打脚踢的一幕,不由暗暗咂舌,紧接着,她脑海中突然又闪过几个败坏心情的讨厌词组。

    失恋综合征。

    伊莉娜·莎伊克。

    感觉好像睡的正香的时候被当头泼了一瓢冷水,心里莫名堵得慌,快乐的情绪几乎完全被截断塞住了,她的面色有些阴沉下来。

    ……是这么回事么?真的?有那么深的感情创伤?有那么喜欢那个女人?

    短暂的迟疑后,她禁不住冲动,小心翼翼地开口:“我也能问你一点怪问题么?”

    克里斯蒂亚诺浅笑着点了点头,说:“当然——而且,只要别太过分,我肯定会很诚实,不会闹别扭的。”说到最后,他揶揄地挤眉弄眼起来。

    她可不敢放心,悄悄吸了口气,斟酌着语句,试着用比较轻松的语气说出来。

    “也是一个关于前任的问题。”她尽量不经意地说,“很多人好像觉得……你最近发挥失常,和你的前女友有关。”

    话音落下,她的心房如浸入了冰天雪地般猛然急剧收缩。

    葡萄牙人脸上的笑容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柔和的善意烟消云散,他那些锋利的面部线条便直僵僵地绷紧了,嘴角冷冷地下撇着,形成了那种经常被他人攻击批评的,傲慢冷酷的神态。

    “我是一个专业球员。”他面无表情地说,“如果说我的竞技状态出现了起伏,那也只是因为我是血肉之躯,而绝不会是为了一个女人。你也没必要对我的前女友那么感兴趣。”

    他逐渐尖锐的声调吓得她脸色发白。

    克里斯蒂亚诺冷淡地吃了片沙拉,不再对她微笑,也不再握她的手,空气陷入了深沉的静默中。

    片刻后,他的视线扫过她低垂的面孔,这才渐渐放缓了脸色,重新变得温柔和蔼。

    “抱歉,是我不好。”他温言细语道,“关于前任的话题,是我一开始就不该挑起——今天这么开心,这种敏感问题完全不合时宜。”

    并不。她酸溜溜地想。至少对她来说,前任的问题一点也不敏感,因为她早就已经不在乎她那个连名字都忘了——噢,好像也叫克里斯——的前男友了,就算当笑话谈资也无所谓。

    但对克里斯蒂亚诺来说,大概完全就是另一回事了。

    见她闷闷地不说话,葡萄牙人又安抚地握了握她的手背。他的手很暖,她的心却很冷。

    “原谅我。”他用一种轻柔的、亲昵的声音对她说,“别不肯对我笑了。”

    芳妮默默抬起头,再度和他对视。

    他的眼神温暖、柔和、深情,但这种柔情蜜意并不是针对她,或者任何一个人的,也并不意味着多情和恋慕,只是他自然流露的一种天性,或者说是这双天真清澈的漂亮大眼睛天然具备的迷惑性,总让人误以为自己是特别的,忍不住飘飘然,但实际上,他的眼睛就算看着一只猪都会显得含情脉脉。

    她比一只猪也好不到哪儿去。

    “没什么。”她缓缓抽出自己的手,继续吃饭,“是我不该乱说话才对,抱歉,罗纳尔多先生。”

    “是克里斯。”他纠正道,“我感觉很好,不用把这种小事放在心上。”

    芳妮虚弱地笑笑,不置可否,努力作出若无其事的态度,配合他继续闲聊。

    饭后,克里斯蒂亚诺再次请她坐上副驾驶,而后将跑车开入深沉的夜色中。

    车窗外有一角弯弯的新月,正在天边悬垂着,往整座城市洒上一层银色的薄粉。她一声不吭地盯着它发呆,克里斯蒂亚诺也似在专心驾驶,没再开玩笑逗弄她或者继续暧昧不清的调情。

    蛛丝可能已被她不慎扯断。他对她的兴趣和耐心或许也不过到此为止,今晚之后,她未必还有机会再见得到他了。她不是不想延续难得的缘分,争取她还没来得及真正开始的幸福,然而哪怕抛弃自尊和自保意识,她所能想到的一切办法,一切话语,也都是那么的蹩脚虚弱。她只会越搞越糟。

    克里斯蒂亚诺一路将座驾开回小区,直到她家门前。

    停稳之后,他率先下车,绕到副驾驶座外,绅士地为她拉开了车门。

    到了这一秒,她还能幸福地留在好梦中。

    “谢谢。”

    她缓缓走下跑车,而克里斯蒂亚诺便处于近在咫尺的距离,起身的一刻,她又闻到了他身上馥郁惑人的香味,一时间酣薰欲醉,魂荡神迷。

    “不客气。”他轻柔地笑道。

    路旁绿树依依,月光掠过葡萄牙人精致的脸庞,高大的轮廓,而他的眼睛,那最明亮的两颗星星,澄如湖水,倒映出她战栗的心,痴痴的迷恋。一切美得宛如仙境,叫人但愿一醉不起,长梦不醒。

    即使穿了要命的高跟鞋,竭力够着他的高度,她还是矮了他好一大截,因此他依然是微低着头,用那温柔俯就的神态注视着她。

    她无法呼吸,哪怕笃定所有脉脉浓情多半是一厢情愿的错觉。

    见鬼的好事到底是有限的。她提醒自己。越是对这个妖男恋恋不舍,越是容易死无葬身之地,还不如回去好好睡一觉,把什么都忘了……如果实在忘不了,戒不掉——可能性很高,到时候再想想怎么死吧。

    于是,她保持住平静的尊严,缓缓开口:“谢谢你,罗纳尔多先生——”

    芳妮忽然浑身一僵。

    克里斯蒂亚诺以不悦的神色微皱着眉,突然伸出食指,轻轻堵上了她的嘴唇。

    他手指的温度熨在她的唇上,封锁了她的话语,也停止了所有纷乱的思绪,只余下他的呼吸声。

    “我说了——”他轻启双唇,声音变得低沉而性感,那动人的嗓音摩挲着她的耳朵,“是克里斯。”

    经过了几秒的停顿,她的感觉从迟钝中恢复,心脏又开始在胸口砰砰直跳。

    ……她该做什么?说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不记得了。不过她好像该顺从他的意思。

    “……好吧,谢谢,克里斯。”她终于说,然后发觉她的又一个梦境实现了——她可以与他亲昵地互相称呼。

    努力调整急促的呼吸,她仰视着葡萄牙人那张俊美到不真实的脸,神魂颠倒地想,也许她还是会继续见鬼的吧……

    一丝喜悦照亮了她心头的一角,她脸上浮现一抹淡淡的笑。

    “今天很感谢你,克里斯。”她轻声补充,“祝你好梦。”

    克里斯蒂亚诺却没有离开,也没有和她话别。

    他无辜地歪了歪脑袋,单纯无垢的棕眸中浮现困惑之色。“就这样?”

    她愣住,不明所以。

    他又微微地笑了,透出一丝危险的,侵略性的气息。

    那双鹿般的棕眸总是纯真温柔的,可一旦稍稍眯起来,微微颤动着,便成了似醉非醉的一双媚眼,妖冶朦胧,勾魂夺魄。

    “你一个人住。”他意味深长地说,低低的嗓音让人心里又酥又麻,“不打算请我进去坐坐?”

    她如遭雷击,口不能言。

    ……未必是她想的那样吧?

    不。

    她不是小学生,他更不是不谙世事的傻子。孤男寡女,心照不宣,这不可能有别的意思。

    ……那她该怎么做?

    这岂止是见鬼,简直是整个索多玛,蛾摩拉复苏过来,在她跟前发狂作乱。

    她头脑一片空白,彻底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当然,她也没有任何思考的必要——那点关于前女友的疙瘩毫无力度,她不可能有拒绝他的意志力,无数个日日夜夜积聚起来的相思迸发出来,变成一句话,就只能是答应。这是她梦寐以求,却连想想都嫌可耻的奇迹。

    可尽管本能催促她毫无保留地欣然接受他的要求,她却开不了口,似乎被什么东西——或许是过度的兴奋,或许是未知的恐惧——给堵住了喉咙。

    她呆滞说不出话的样子大概蠢透了,因此克里斯蒂亚诺很快掩着嘴,失声笑了出来。

    “别这么紧张。”他似笑非笑地挑挑眉,“我不会吃人的。”

    她总算回过神,脸色迅速飘红,正支支吾吾地想努力说些什么,克里斯蒂亚诺便一脸遗憾地耸了耸肩。

    “你还没准备好,那就算了。”他轻飘飘地说,“好好休息。”

    芳妮心里一下子抽了抽,唯恐这次错过便是永远,甚至懊恼地咬到了自己的舌头,然而却怎么都没这个脸皮主动开口挽留他,最终只得憋屈地闭上了自己的嘴巴,默默忍受内伤。

    她的心理活动大概或多或少表露了出来,因此,克里斯蒂亚诺把玩着车钥匙,并没有直接离开,嘴角渐渐向上勾起。

    “怎么了?”他戏弄地问,“舍不得我?”

    她无法否认,又没脸承认,只好咬着嘴唇,看向远方。

    葡萄牙人低声笑了笑,朝她走近两步,漫不经心地抬起一只手,将她的一缕长发撩到耳后,指尖不经意地蹭过颊边,然后便停在她的脸上,轻巧地抚触滑动。

    她屏住呼吸,全身从脸皮开始发麻。

    下一秒,他低下头,嘴唇缓缓印在她的前额上,轻柔得几乎具有某种仪式感。

    她的神经开始发烧,大脑即将被烤焦。

    紧接着,她的脸庞被他轻轻抬起,于是,她怔怔地发现那双棕眸渐渐变得深沉不见底,并且离她越来越近,仿佛要吸走她的三魂七魄。

    ——他吻了她。

    她没有办法具体形容那种感觉。

    一个信徒就算真的上了天,见识了上帝的国度,大概也永远无法用语言去描绘天堂盛景。

    因为人类的语言所能涵盖的一切物象,无不出自于凡间,妄图以之突破壁垒,勾画天国,只会是玷污亵渎。

    这个吻很轻。

    他捧着她的脸,像在对待一件珍贵易碎的银器……他的嘴唇比手心更温热,尖尖的鼻子轻抵着她,呼吸一起一伏地拂过她的面门,有股熏人的甜香味。他紧闭着双眼,卷翘的长睫毛轻颤抖动,向蝴蝶触须一样掠过她的眼皮。

    当她终于恢复了些许清醒,想要闭上眼睛,仔细感受的时候,她的手里忽然被塞了什么东西。

    正疑惑之际,克里斯蒂亚诺松开了她的脸,目光半醉半醒似的妩媚,欲感的嘴唇蕴着一抹勾人的笑意,缓缓和她拉开了距离。

    “晚安,我的小龙。”

    她身心一阵颤栗,动弹不得,直至葡萄牙人驱车离去。

    月光越来越亮,她愣愣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

    良久,她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东西。

    是一封邀请卡,诚请她参加罗纳尔多的三十岁生日派对,中间还夹了他的电话号码。

    她稀里糊涂地将它们收起,然后抬起头,在月色下迷茫地来回抚摩自己的嘴唇,就和绕着街灯螺旋飞行的那些倒霉昆虫一样晕头晕脑,昏天黑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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