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困笼
叶晚秋本想陪银环一块儿进宫, 没想在宫门口便被拦了下来。银环跟着侍卫进了宫门, 叶晚秋在门外站了会儿，转身去了南镇抚司。他在外三年捉了不少通缉犯, 大部分人都以为他是亲自办案子去了, 回了镇抚司取回官印便算复了原职。
银环有十九带路, 不多久便出了宫。叶晚秋将自己的令牌给了他，银环打听了南镇抚司的位置便过去了。有令牌之便, 守门的罗衣卫立时进去通报, 没片刻叶晚秋便从内大步走了出来，守门的罗衣卫对叶晚秋行礼：“大人。”
叶晚秋略一点头, 神色淡漠，好若霜雪。
银环望着他挺拔的背影冷峻的面容, 忽而涌起陌生之感, 那是银环从未认识过的叶晚秋。属于罗衣卫, 属于上明宫, 属于永安城, 如墨的玄衣似血的绡纱都将他与白衣胜雪的剑客割裂开来。
可当叶晚秋垂眸望见银环的那一刻面容倏然柔和，那种割裂感便开始模糊，将雪白与玄黑的界限模糊，融为了同一幅画。
银环笑了，他笑意盈盈的瞧着叶晚秋朝他走出来，玄黑的衣裳越发显得叶晚秋越发腰细腿长，风姿潇洒。
银环朝叶晚秋伸出手，叶晚秋一愣后伸过手去。银环手一牵胳膊一搂, 笑着将叶指挥使勾搭走了。
守门的年轻罗衣卫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什么也没看见。
南镇府司隔壁街甚为繁华，什么商铺小摊都往那儿摆，银环他们暂住的客栈也在那儿。
银环搂着叶晚秋的胳膊，心情瞧起来还算不错：“京都可有什么好吃的？你带我去尝尝吧。”
叶晚秋少时在宫中，入罗衣卫后便在镇抚司，他不贪好口腹之欲，东西能吃便可，哪里会知道京都都有什么好吃。好在他以前不晓得，但他可以问手下的罗衣卫，保证日后晓得。
“听闻有一家阳春面做得极好的面摊子，可要去尝尝？”叶晚秋做了功课，心中有数。
“好啊。我喜欢吃面。”银环点了点头，手指交叉钻过叶晚秋的指缝，掌心相贴，十指相扣。
叶晚秋微微用力握紧，温声问道：“宫中之事，可有使你为难？”
银环摇了摇头，当场表演了一回自己超群的记忆力，几乎分毫不差的将自己与白行川说的话复述给叶晚秋听。末了，他半真不假的捏了一把叶晚秋的胳膊，鼓着脸道：“好多个漂亮姑娘呢，争着抢着要给你做媳妇儿，叶指挥使魅力无限，实令我等羡慕不已。”
叶晚秋笑了：“我不晓得她们，只晓得你。” 他顿了顿，拇指摩挲着银环的手背，“何况她们看上的不是我，是名利地位，要做的也不是我的妻子，是对食。你莫将她们放在心上。”
“我才没有放心上呢。倒是你，好像也不很关心我似的，怎么都没同我说过这些。你都没嘱咐我你师父大概问起什么，我该怎么回答这样的事情。”银环假模假样吃了顿醋，意外的有些开心。吃醋这种事儿啊，得在你知道他心里只有你的时候发作，你知道他的真心在你这里，所以说出口叫他来哄。有心则得欢喜，无心大多伤怀。
可话说着说着银环突然反应过来，停下脚步瞪着叶晚秋，“对啊，你都不担心我，你都不猜猜你师父会问什么说什么的么，你都不告诉我。”
方炫耀完自己好记性的冷大夫终于反应过来，“枫叶儿，你说，你是不是早就猜到了白行川的意思。你早就猜到了他的意图，放我去给他安心的。”
说的问句，话语却肯定极了。
叶晚秋一见银环似是当真恼了，有些无措的望着银环，手紧紧握着银环的手，想要解释却不知从何解释起。他习惯了心中百般算计，面上不露一分，习惯了拿捏分寸算计人心。他一进入京都，一站到这片土地上，千百般的心思便如同他的呼吸一般理所当然。于是，他万事看得清明，也自然不曾太过忧心银环见白行川之事。
“抱歉。我……”
银环又瞪了他一眼，瞪过后便忍不住笑了，拉着他往前走：“算了，我也懒得去想那些七弯八拐的事情。你就是对我说了，我可能也不太懂，我啊就乖乖听你的话呗。哎，我的枫叶儿这样聪明，我还一直将你当作老实人呢。”
叶晚秋握着银环的手，轻声道：“在你面前我定然是。我不会骗你。”
银环眼睫一颤，笑了：“那你要记得，我最讨厌人骗我了。”
恰是午间用饭的时候，各家食肆饭馆都热热闹闹的，叶晚秋带银环去的面摊更是找张空桌子都困难。叶晚秋没想到吃个面还要抢位子，好在他们运气不错，一到那儿便瞧见有一桌人吃完了离开。
银环拉着叶晚秋立时抢下空座。他贴着叶晚秋的胳膊坐下，老板娘过来收拾空碗，叶晚秋瞧见银环的竖起的两根手指头晃了晃，于是要了两碗面，一斤牛肉。
在叶晚秋询问的目光下，银环不太好意思的说了实话：“宫里头的点心还不错，我一没注意就吃多了。”
叶晚秋略微放松下来，无奈又好笑：“也只有你敢了。”
银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挺了挺胸膛，道：“我不怕他下毒，有毒瞒不过我。”
叶晚秋斟了热茶递给他：“嗯，我知道。之后的事你便不必忧心了，我会处理。”
银环点了点头，捧过茶暖手，絮絮的同叶晚秋说些闲话。老板娘端上面和牛肉来后银环的嘴忙吃去了，这才歇了话头。
罗衣卫凶名在外，不少食客都在偷偷打量叶晚秋。老板娘在这边开摊子久了，时常有罗衣卫到她这儿吃面，便不像食客们这般一惊一乍的，只当寻常客人。
银环吸溜着面条，叶晚秋夹了牛肉放到他碗里，等银环将面条咽了牛肉也被汤浸染得温热了。
叶晚秋手上积压了许多事需要处理，午饭用完后银环便将人送回了南镇抚司。
银环在台阶下放开手，叶晚秋三两步上了台阶。银环目送他的身影渐渐远去，转身慢吞吞的随便找了个方向散步消食。
日中了，银环望着高悬空中刺目的太阳，眯着眼睛呆了呆，随后自嘲似的勾了勾唇角。
叶晚秋隐瞒了些许事实没有告诉他，这件事在他猜测到气恼过后居然是松了一口气的窃喜。他卑劣的想着，你看，你也有事情没有全然告诉我，这样我不告诉你是不是也算应当。
白行川说叶晚秋从来没有选择。他无法选择自己的人生，无法选择自己的未来，只能在他人的运筹帷幄里走下去。
其实，银环想自己是可以给他选择的。
他可以救白行川，让他多活一段时间，让他活到叶晚秋可以追赶上他，可以去选择是否杀了他，可以去选择是否将那个位子争抢到手里，而不是继承。
可他为什么要给他选呢。
他不想再去为了另一个拼命，为了另一个人舍弃自己。救一个将死之日要付出多大的代价，那不是他不痛不痒一句话就可以做到的。以命换命，那才是基本准则，谁也无法预料不该活的人活着会对世界线有多大的干扰，就算是银环也要付出代价。银环不想付出代价，所以，他不会告诉叶晚秋他可以给他选择。
就这样吧，现在这样就算是很不错的结局了。不是么。
未来……枫叶儿，未来我定然好好陪你。这一生你不负我，我定然不离弃。
……
白行川站在廊下拿着个小瓷壶正给鸟笼里的百灵鸟加水。百灵鸟啄了啄羽毛，眨着豆豆眼慢半拍的察觉到危险开始乱飞乱窜，可张嘴却叫不出声音来，一只哑巴鸟。白行川淡淡的瞧着，神色喜怒不辨。
叶晚秋从大门处大步走到近前，朝白行川行礼：“师父。”
白行川捏着笼子突然一晃，看到笼子里的百灵鸟吓到魂儿都飞了的样子，笑了：“我的话，哪位冷姑娘都同你说了吧。”
叶晚秋毫不意外白行川会知道，这本也不是什么难查难猜的事情。他垂着眼淡淡应了一声：“是。”
“想到了什么说说吧。”白行川笑眯眯的瞧着百灵鸟扑腾着翅膀乱窜，每当小鸟有扑腾累了的意思他便动一动笼子，随后百灵鸟便又会开始拼命扑腾，可饶是它拼命挣扎，也还是只能被困锁在小小的笼子里。
叶晚秋好像没听见百灵鸟撞笼子的声音似的，眼皮抬也不曾抬，淡淡道：“什么也没想。”
“什么也没想……”白行川低低笑了一声，敲了敲黄金打造的鸟笼，欣赏着小鸟惶惶不可终日的模样，“……晚秋，你心中最想要的藏不住，师父都看着呢。师父再最后教你一个道理，人心易变，年岁磨人哝。笼子外头的风景看一看也就够了，别真以为自己能抱住。”
叶晚秋垂眸不语。
白行川依旧笑眯眯的，“我给你准备了份儿礼物，也算是送给那位冷姑娘的。你可得仔细的，好好的，看一看。”
白行川话音落下，十九便从回廊的另一头过了来。他的手中捧着金丝楠雕鸳鸯的木盒，躬身送到叶晚秋面前。
叶晚秋拿过来，颇有些份量，听响动似是金玉翡翠碰撞之声。
“不急于一时，回去慢慢看。”白行川挥了挥手，像是累了，负手往屋里走。
叶晚秋行礼离开。
他一出院子不远便打开了盒子，面色倏然惨白，他望着一盒连城白玉翡翠金银物什像是望着污秽的泥坑。
满盒金玉一点点为冰霜覆盖，叶晚秋倏然用力将木盒拍碎，寒冰带着包裹其间的所有碎裂为晶莹的粉尘。
叶晚秋大步流星离开。他将一地残骸留在身后，骨子里却在隐隐发冷。他知道白行川要提醒他什么，他知道白行川的目的何在。
银环是他无法掌控的那一分不稳定，但只要叶晚秋将他放心上一天，白行川就不能亲手除掉他，甚至还要保证银环的安全。既然如此，那就在叶晚秋心里埋下一颗种子。
只要叶晚秋亲手推开银环，只要叶晚秋放弃抓住银环，那么就是白行川赢了。他太清楚叶晚秋选择将一个人放在心上便取不出来，只要叶晚秋推开银环，那么他这一生都再难拉住谁了。
如果银环当真是个姑娘，若叶晚秋当真以为银环是个姑娘，或许他便真的放手了。一个好好的女孩子，容貌无双医术超群，她有更远大的前程值得更好的人，不该和一个太监蹉跎一辈子，叶晚秋没资格耽误这样好的姑娘。
可还好，可幸好，银环不是。
或许银环并不如何爱他，但好在叶晚秋很清楚银环需要自己去接住他。他们，只能互相紧紧的抓住对方。
他们都是不甘寂寞的不被这个尘世认可的怪物，于是只能抵死纠缠。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都是聪明人，就小银子一只大傻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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