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红袖梦
苏梦枕抽不出来自己的手,整条手臂被银环紧紧箍住,不走慢都不行。他依言放缓步伐,道:“你不愿惹麻烦至风雨楼,却有麻烦要找你。今日未得你愿意便将你的药铺划入楼子,明日我还你一间,你换个身份便可如从前一般。”
苏梦枕的意思银环自然明白。他不愿意自己的药铺划入金风细雨楼的势力范围,不想介入江湖与朝堂的争斗中,就想安安稳稳当个大夫,生怕自己给苏梦枕惹来麻烦。可他这个大夫当的太惹眼,妨碍了别人的生意,影响了其他药铺的经营。心有算计者见他背后没有靠山,自然是要整他,好占回利益。
银环闻言摇了摇头:“不了,我不想给你惹麻烦,当初我便是好不容易才从宫中脱身的。如今京中形势复杂,我怕有人借着我的身份生事。方才......”
银环摸了摸自己的脸,很好,面纱没了。
“你以我为兄长,我便护得住你。莫说你非局中棋,便你当真是决胜之棋子,要牺牲妹妹才能得来胜利,亦是无能之辈。”苏梦枕话语虽轻,态度却郑重,“我有一师妹,她能纵情欢喜,你自然也可以。做你想做的事,不必顾虑许多,楼子是你的后盾,不是你的负担。”
歪头瞧他,苏楼主面貌清俊神情浅淡,可一字一语尽显男儿豪情傲气。
冷银环的药铺子离金风细雨楼不远,街上的热闹喧嚣渐渐被他们落在身后。苏梦枕见银环长久不语,于是停下脚步望向他:“怎么?还是......方才吓到了?”
苏梦枕回想方才场景,一面觉得冷银环孤身在外游历许久自有胆量,一面又想到底是个姑娘家,被一男子挟住难免害怕。
“方才我若不在,你可有脱身手段?”他问。
银环正赏着心上人的好容貌,回味着他的关怀话语,乍一对上正脸,心口一跳:“没,吓到没有,恶心有点儿。我......我功夫不好,毒术下手便不留情面的。”话及此处,银环又怕苏梦枕觉得他下手狠辣,连忙又加了一句,“我以后一定改进,换作麻药之流。”
“你在外不易,自保为重。”苏梦枕见她无事,也知在外险恶,对于她所制之毒并无深究之意。
银环听他这样说,连忙将方才一闪而逝的念头付诸实际:“那哥哥你教我功夫吧。便是你刚刚的刀法,教教我吧。”
一夜盛雪独吐艳,惊风疾雨红袖刀。
苏梦枕的红袖刀,刀身绯红,刀锋透明,刀弯如同绝代佳人纤细的腰肢,挥动的时候带来天籁一般的清吟,掠起微微的香气。他的刀美,他的刀法更美,美的像是一场瑰丽的梦,动人心魂,见了一次便再忘不掉。
可在银环的眼中,一切都不如舞刀的那个人。面貌清俊,身影清瘦,一双眼睛却簇着寒冷的火焰,极致的冷与极致的热,比一切都要惊心动魄。像他这个人,极致的孱弱又极致的强大。
伤树之下,银环一时看痴了去。连苏梦枕一遍舞完,走至他身前了他都没反应过来。苏梦枕问他:“记下多少?”
银环抬头瞧他,拇指与食指分开一条缝的距离:“一,一点点。”
苏梦枕将红袖刀递给他:“试试看。”
银环迟疑的接过来,手下一沉差点儿没接住,还好苏梦枕托了一把。
“这刀看着不大,竟这般沉。”银环嘟囔一声,任由苏梦枕帮他托着刀,苏梦枕的手心贴着他的手背。他扯扯苏梦枕的袖子,撒娇似的,“哥哥,呃......我......不太记得第一式了。你能再让我看一遍吗?或者,你就这样教教我?”
苏梦枕闻言,将目光从银环握刀的手挪到他含笑的眼眸上,里面满满当当的只有一个苏梦枕。
于是苏梦枕了悟,哪里是真想学刀,分明不过一个借口。他从银环手中取回红袖刀隐如袖中,嗓音冷清:“不学便罢了。”
银环一时失语,无措的站在原地,愣愣的望着苏梦枕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视线里。
他心悦一个人,所以心心念念就都是他。他想要与他相处的时间长一点再长一点,他希望见到心上人美好的样子,他希望可以与他喜欢的人亲近一点再亲近一点。他想见苏梦枕舞刀,但是他知道苏梦枕不会舞给他看。
他想苏梦枕握着他的手,也可以柔情蜜意耐心的慢慢的教他,可是苏梦枕那么忙其实也是不可能。他能愿意教他,都是别人想都不敢想的殊荣了吧。
“我.....”伤树下徒留他一个人,银环望着苏梦枕离开的方向,几不可闻的道:“......我想学的。只是哥哥你不懂。”
“他是不懂吗?他是不喜欢你,真要喜欢你,都懂的。”叹息声从树后响起来,吓了银环一跳,他蹦起来往后一看,果然是他家阿爷。
冷老大夫背着手从树后溜达出来:“丫......啧......丫头啊,老人言你听不听?”
银环上前扶住他:“不是很想听。其实,我都知道的,是我太贪心。他那么忙,愿意教我都很是难得了。”
他都知道的。
冷老大夫默了默,拍拍银环的手:“回家吃饭。”
“哦。”银环笑着答应了一声。
走到半路,冷老大夫开口道:“银环,你要知道。你和他青梅竹马,这么多年这么多时间的相处,他都没有对你多出一分的心思。这两个人互相喜欢呀,朝朝暮暮,黏在一块儿,就是坐在一块儿发呆都是极其欢喜极其重要的。他......”
冷老大夫还没斟酌好措词,冷银环已经抢道:“是是是,我都晓得。从前他不喜欢我,未来可能也一直不会喜欢我。可是阿爷谁叫我就是喜欢他呢,江湖风流人物我也不是少见了,可我就是只能是他了。在他喜欢上别人前,我总还有机会的。我不想后悔曾经没努力,没争取。”
夜里,银环照旧在冷老大夫睡下之后去了白塔。当然,今夜特奉上甜汤一盏,望苏公子大人不记小人过,莫要恼了他。
哥哥,甜不甜?
哎呀,你就告诉我一声嘛,甜不甜,甜不甜,嗯?
他拉着他的衣袖,一叠声的撒娇,偏要得他一个答应来。
无奈何,只好说,尚可。
尚可。
那一年,银环二十二岁,雷纯十六岁苏梦枕二十四岁。
第二日春光甚好,银环抖开绣好的衣裳,亲自为苏梦枕穿上。他为他理衣梳洗,陪他吃饭谈天,他与他像极了夫妻,却不是夫妻。
银环千求万求,求来苏梦枕一个时辰,陪他泛舟游湖。春雨三月,杨柳依依,青年男女,泛舟湖上。多美。
可惜,终归是一厢情愿。
那一日,天气晴好,却在中途落起了蒙蒙细雨,远山烟岚缭绕,眼前烟雨迷离。
穿着绿裙的姑娘,抚琴而歌,唱的是银环不知晓的歌曲。苏梦枕站在湖边,听着歌声,只远远的望了她一眼。
银环就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两个人的手一样冰冷,谁也暖不了谁。银环手是冷的,心也渐渐冷却下来。苏梦枕手是冷的,心却热了。
银环喊他:“梦枕哥哥。”
他没听见。
苏梦枕终于动了一次心,爱恋了一个人,不是银环。
银环一生痴恋一个苏梦枕,不过见了他一眼。
苏梦枕对雷纯心动爱恋,也不过见了雷纯一眼。
苏梦枕是银环的美梦,雷纯是苏梦枕的美梦。
银环想,他嫁不了他的心上人了。
可是不到最后一刻,他总是不肯认命,不肯认苏梦枕这个人或许注定不会是他的。
他从来不肯去睡苏梦枕特意为他置办的床铺,便是留夜也永远都是坐在踏脚上,趴在苏梦枕的床边。端茶送水,诊脉伺候。苏梦枕再没有心软过让他上来蹭床铺,银环也绝不去睡属于他的那张床。
深秋的时候冷老大夫病倒了,银环一下忙的脚不沾地,整日忧心忡忡,也没有时间来同苏梦枕缠闹。
这两日冷老大夫的身体好了些许,苏梦枕前来探望,冷老大夫挥手赶银环去熬药做饭,自己叫苏梦枕扶自己出门走走。
苏梦枕向来敬重冷老大夫,几乎当作了半个父亲,莫说是扶老人家走一走,便是背着抱着也是肯的。
风声瑟瑟,风雨楼中的树秃了一棵又一棵,枯黄的叶片在风中打了个旋落尽泥土里。冷老大夫佝偻着腰,脚踩在枯叶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枯瘦的皱巴巴的老人的手搭在青年清瘦白皙的手上,微微用力握着。苏梦枕没有说话,他话一向不很多,和叽叽咋咋一时也不得闲的银环俨然是两种人。
冷老大夫笑了一下,笑眯眯的道:“你比银丫头长几岁,很多话他听不进去,你就不一样。”
苏梦枕垂着眼眸低低答应了一声。他向来敏锐,冷老大夫故意支开银环的时候他便知晓老大夫是有些话要单独同他说。
小道上只有他们两个人。
冷老大夫含笑的嗓音被瑟瑟的风一撕扯,也带上了模糊的萧瑟。
“人嘛,都有这么一天。我挺高兴的,我呀,就是去找你爹,去找丫头的爹娘了,有什么呢。只是啊,我放心不下丫头一个人。”
苏梦枕抬眸,眼神清亮带着火焰的光,哪怕是寒冷的火焰也同样是明亮的。
“您放心。”只有这三字,但只要是苏梦枕,也需要这三个字便足够叫人放下心来。
他不会说多么打动人心的话,也不会煽情发誓,但他说出这三个字就定然在心中承诺,在一日便护一日,若护不得了也定然尽全力为银环铺好后路。
冷老大夫摇了摇头:“你不懂。梦枕啊,答应我两件事吧。”
苏梦枕没有贸然答应,道:“您说。”
冷老大夫也没有准备让苏梦枕直接答应,开玩笑道:“我不会让你娶丫头的,你当我老了就真的是老糊涂了么。你喜欢那个雷丫头,就算今天因为我娶了银环,你们也都不会欢喜的。”
冷老大夫停下脚步,望着同样光秃秃的伤树,无声的叹了口气:“第一件,便是你不爱他,也莫要太伤了他。可以么?”
苏梦枕颔首:“我将她视作亲妹。”
冷老大夫动了动唇,终究是什么也没说,闭上了眼睛,道:“第二件,梦枕,不要娶他。”
苏梦枕一愣。
“在你觉得自己这一生非他不可之前不要娶他。哪怕你觉得你对他动过心也不要轻易娶他,除非你认为自己独独只要他,只要一个他,非他不可,非他不能,情之所钟,至死不渝。虽然我想你从前那么长的时光都没有因为他心动过一次,未来他也不会有机会。但是,答应我吧。”
苏梦枕目光微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说出口,只是点头,道:“好。”
冷老大夫想笑,没有笑出来。
“你呀,若是不答应该多好啊,他该多高兴。”
苏梦枕不明白。
冷老大夫示意他回去,却没有同他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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