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将回到军营后, 旁敲侧击地打听着今天的伤亡情况。
虽然大家都不怎么待见他 , 但他今天表现得还算镇定, 没拖后腿,所以和他同一编队的人没再故意不给他好脸。
不过他们说的话还是不好听。
“整日里问东问西, 又是想要做什么?”一个人不耐烦地说道, “别再动什么歪心思, 否则迟早害了你自己。”
“哪有哪有,”副将连忙解释, “只是见有兄弟牺牲,不禁悲从中来。之前的事是我不对, 我已经悔过了, 所以想稍稍弥补一下,这才想了解牺牲的情况,看回头能不能帮上点什么忙。”
副将循着在战场上生出的那三两分悔意将这话说出来,看起来倒像是真情流露。
和他说话的人以为他诚心悔过了, 嗤笑一声,却还是没告诉他答案,只叫他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别再想些有的没的。
“你现在只是普通士兵了,只需要服从安排听从调令就好,哪怕是叫你去送死, 你也不能说一个不字!”那人教训他道。
副将心里暗恨,心道自己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如今没了军衔,竟连个普通小兵都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要是以前,这人不得对我恭恭敬敬的?
但他能从普通士兵爬到副将的位置,自然是能忍常人不能忍。
他嘴上应着“是是是”,好像真的把这话听进去了,好像真的打算消停了,心里却还在不停盘算。
他努力地从这几句教训他的“废话”中分析出有用的信息。
一般来说,伤亡情况实在算不上什么机密,但他几次问及都没问到答案,想必除了这些人不喜欢他,还有其他原因。
他问话的时候,面前可不止一人,这一群人里居然没一个嘴快说了答案的,这很不符合边防军大大咧咧的糙汉子性格。
看来一定有人提前交代过。
或许得到人员伤亡名单,就能查得事情的真相。
当然,他也对这个“真相”有所猜测。
有个人说了,就算叫他去送死他也该乖乖听话,那说不定他这次来真的是来送死的。
只是他有些不解,为什么让他送死却不让他去最前边?
今日战斗结束时他大致看了一眼,凭这一眼,他已然能判断最前端是最危险的地方。
因为尸体集中在前端。
可他的位置却在偏中间的地方。
那个地方虽然有伤亡,但并不严重。
他带着不解,熬到了第二日。
这天的情况依旧令他惊惧不已,他身边仍然不停有人死去,他仍然时刻担心自己的小命。
他畏惧死亡,他仍然贪慕权势,但当他在战场上时,他偶尔也会变得纯粹一些。
他恍惚记起,自己刚参军的时候,心思要单纯很多。
他逐渐回忆起,自己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那时的他也像现在一样,眼睁睁看着前一天晚上还睡在同一个营帐的兄弟死在自己面前,却一点办法也没有。他吓得腿都在发抖,几乎挪不动步子,心里感叹着战争的无情和天意的弄人,觉得自己渺小得像蚂蚁。
他作为新兵蛋子的那段时间,每次上战场都充满畏惧,但他从没想过当逃兵,因为……
是因为什么呢?副将有点想不起来了。
难道从那个时候起我就有“想做将军”的远大抱负了吗?
副将一边回忆往昔,一边随阵移动。
第二次上战场,他越发觉得这个改编过的六花阵精妙。
第三次第四次上战场,副将几乎要被折服了。
他每日都会在侥幸存活过后进行记录并总结,最后他竟真的得到了一些规律。
当敌军从入口杀进阵的时候,我军会开始快速移动,绕得敌军眼花缭乱分不清发向后,我军会竖起比人还高的盾牌,挡住敌军的视线和去路。
刚进阵的敌军一般都比较懵,所以我军会借“高喊”“敲击盾牌”“跺脚”等各种声音进一步乱敌军的心。
等敌军勉强镇定下来,我军会按规律移动自己手中的盾牌,打散密不透风的盾墙,并用长矛从缝隙中戳刺敌军。
敌军想要反击时,我军的盾牌又已经合得密不透风,根本不会给人可乘之机。
这些移动盾牌的时间和幅度都是提前预测好的,但它居然能恰好挡住敌军的攻击,没有一次错漏,可见设计动作的人的厉害之处。
六花阵法一但成型,我军可以说是一个人都不会损失,而敌军却会不堪其扰,会陆续阵亡,继而丧失冷静和理智。
等敌军开始横冲直撞,我军就能将闯进来的敌军全部绞杀在阵内。
若敌军始终保持理智,那敌军可以坚持到离开这小阵的时机。
可惜经过几次变幻阵型过后,敌军根本不可能分辨出自己是从哪个方向进来的,更不能分辨从哪个方向继续进攻才算正确。
普通阵法大多有一个生门,而且这个生门一般都不是明摆着的出口,所以只要避开出口找对地方集中攻击,也是可以暴力破阵的。
但六花阵有整整六个出口。
六个出口啊!是个人都会觉得生门在里边。
敌军进阵一段时间后,这六个出口会故意显露出来,可实际上,一个真正的生门都没有。
穿过这六个出口,敌军会进入六个完全相同的六花阵,然后被再一次消耗,直至被杀个一干二净。
我军却几乎不会有损耗。
当然,没有任何东西是真正无解的,六花阵当然有生门。只是因为大阵套着小阵,所以必须要走大小阵重合的生门才能真正出去。
只有在每一个六花小阵中都选对生门,并且经过固定路线,穿过一定数目的六花小阵后,才可能抵达目的地。
敌军有试过骑马入阵,以求以更高的视线换取更好的视野。
这不失为一个良策,但六花阵第二天就加了一个砍马脚的功能,敌军又没辙了。
副将每天都在记录,每天都有所发现,每天也都在被震惊。
这样的状态也很像他刚刚入伍的时候。
那时的他也像现在这样在恐惧中学习。
劫后余生很容易让人忘记复杂而肮脏的东西,而忘记肮脏的东西能让人活得更轻松;发现学会了新的东西又是一件让人欣慰喜悦的事,会让人变得愉悦。
所以,副将现在明明每天都在生死之间徘徊,但却阴差阳错获得了一些单纯的快乐。
众所周知,人能产生的情绪是有限的。
当他有恐惧,有欣慰,这两种相互排斥的情绪在他胸腔中此消彼长,已经耗掉了他大部分心神,减少了情绪波动的空间。
这样一来,他就生不出那么多的恶意和恨意了。
他甚至觉得,来这里一趟也算是一件好事,这些上阵杀敌的记忆不失为一段宝贵的经验。
但是他始终记着一件事。
那就是为什么一直有人牺牲,而且死的都是和他一起到达这里的“新人”。
他越了解这个阵法,越感叹它的精妙之处,也就越觉得它安全稳妥。
他甚至觉得这样严谨的阵法不会有牺牲。
可牺牲又是真实存在的。
冲进六花阵的敌军从来没给他们造成过任何伤害,可总是会有身旁的人莫名其妙地死去,他甚至怀疑过是有内鬼下黑手。
但死去的人都是被什么东西从正面刺穿才死了的。
被一同刺穿的,还有这人一直高举着的盾牌。
这不是人力可为的。
在一次偶然的情况下,副将眼疾手快拽住了身旁的人,救了他一命。
这一次仍然有人死了,死的人的位置,在这个被救的人的前方。那不知名的凶器刺穿了一个人的胸膛后又继续向后刺,余威差点要了第二个人的命。
为了救这个人,副将受了不轻的伤。
这个人本来极不待见副将,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被副将救,这一日的战鼓再度响起后,他扶着副将回了营帐。
“谢谢啊!”他不好意思地道谢。
往日他对副将说了很多重,副将救他比任何人都令他吃惊。
“没事,总不能看着你死,可惜救不了你前面那个,要是我再快点就好了。”副将小声说。
这话是真话。
他救人的时候下意识就出手了,但他没想到这句话能炸出一个重要的消息。
“你救不了他的,他注定今天就会死。”那被救之人小声回到道,声音细如蚊呐。
这话要是换个人听了,或许会以为这话是指天命,但副将本来就有所猜想,所以他追问道:“你说他今天必定会死是什么意思?”
不等这人敷衍他,他就追着说道:“你可以不说,但请不要骗我。我想知道,关于这阵法你知道多少?”
这人刚被救了,一时还真说不出假话来,只能告知了真相。
他告诉副将,这个六花阵是太子殿下设计的,这个阵哪里都好,但每个小阵每天都会固定牺牲一定数目的人。
副将到现在为止仍然以为祁温良来边关只为夺权,以为祁温良给阵法留下缺陷就是为了报复他。
他以为祁温良这么做,就是为了报复那些曾对“太子殿下”不敬的人。
副将不由得怒火中烧,“他疯了吗?有仇有怨杀了我不是更直截了当吗?”
本来还对副将充满感激的人突然就翻脸了。
他手一松,任副将跌倒在地上,然后指着副将的鼻子骂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污蔑殿下,活该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副将不解,又听他说:“你知道这里曾经是什么样子吗?这里曾经就是地狱。”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这种在军事上使用的阵法很有意思的。
我以前一段时间喜欢看三国,看到电视,然后有一集就是用阵法,我真的被惊讶到了。
一但人陷进去,到处都是喊声,形成阵法的人又在转动,头都炸了。可能是摄像机也故意在转动吧,反正看着真的分不清最开始是从哪个方向进去的。
而且特别烦的就是时不时就会有剑或者矛钻出来砍人刺人,防不胜防。要是骑着马,脚给你砍了,要是摔了,那这辈子都别想爬起来了。
想要攻击回去吧,打不着,那盾牌密密麻麻排得严丝合缝的。
可能因为现在战争都用热武器吧,所以这种阵已经派不上什么用场了,人也很能再直观地感受到这种古人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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