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问出这句话, 穆渊就有些懊恼。他明知道小叔的为人, 定不是那等会喜欢十二岁小女孩的, 但他将小叔的反常看在眼里, 又想不出别的答案,这才有此一问。
身边的穆浔也笑了声, 侧过身来揪了揪穆渊的脸颊,而后将被子拉高了一些,“睡觉。”
他没有回答穆渊的问题, 但穆渊却松了一口气。
穆渊仰躺着看房梁, 这间屋子原先只用来放小叔的书画,并不住人, 空气中弥漫的也是淡淡的纸香和墨香。
他和谭江月睡了许多个晚上, 已经熟悉她身上的气息,陡然换了种味道倒有些不习惯了。
半晌,穆渊喊,“小叔”
身边的男子轻轻哼一声,“还没睡着”
“小叔如今怎样看待二叔”
黑暗中, 穆渊的眼里隐约有些不安。
穆浔道, “不要胡思乱想,手足情深的前提,是他还拿我和大哥当兄弟。”他说得平淡, 可心里不是没有失望的, 侧过头来看穆渊, 见他肃着小脸, 乌眸黑沉沉,与从前的模样相去甚远。
从前的穆渊,天分高、家世好,身上从来都是养尊处优的味道,又被大哥教导得善良知礼,眼神干干净净,哪会像如今这般,眼里暗沉沉地翻滚着恨意与猜忌。
“渊儿,小叔无论如何都不会害你,哪怕所有人都与你为敌,唯一一个站在你这边的也会是我。”穆浔伸手握了握穆渊肩膀,“大哥对我而言比起兄长更像父亲,我是家中幺子,父亲溺爱我,识文断字、为人处世一应是大哥手把手教的。如今大哥不在了,我怎么可能置你与不顾。”
穆浔很不习惯说这样的话,但他有必要说一次,他不想再看见穆渊眼里的不安与怀疑。
“知道了吗”
穆渊终于慢慢点头,“知道了。小叔,你肩上的担子太重了,我的,姐姐的。”
说到“姐姐”二字,穆渊的眼神柔软起来,“小叔,我想要强大起来,保护姐姐,也为你分担。”
穆浔伸手揉了揉他的头,“渊儿是该强大起来了,白日里抱月儿的时候那么吃力,显然是缺了力气。”
闻言,穆渊有些赧然,脸往里侧一偏,也不说话了。
“而且你们二人同岁,你却比月儿矮了。”
“”穆渊干脆整个身子都往床里头侧转,留了个背影给穆浔。
穆浔觉得好笑,给他把滑下来的被子重新盖好,“睡吧。”
翌日,谭江月醒得早,推开窗,一股清寒气息扑面而来,现在是融雪的时候,外头冷得厉害。
不大的院子里,一个单薄的身影一动不动,细看去,那人是在扎马步。
“年年”谭江月既惊且奇,“起这么早,还扎马步”
大冷的天,他的额上却生出汗,顺着脸颊滑下来,面色红润,浑身都像在冒热气。
穆渊见是谭江月,有些别扭地抿抿唇,“浔叔叔说我欠缺锻炼。”
谭江月点点头,“是这样没错,不过也用不着在这么冷的天扎马步吧我去与他说说。”
“”穆渊只留意了前半句话,微微颤抖的身子都绷直了,于是又多坚持了一会儿。
谭江月见了穆浔,还未说什么吗,便见他招招手让她过去,“来,一起用早膳。”
他给她盛好了汤,热气在二人之间袅袅地旋绕。
“年年他吃了吗怎么突然扎起马步来了”
穆浔笑了声,“随他去。”
“嗯”谭江月蹙起眉,“年年前些日子还发过高烧,现在又在雪地里扎马步,要是又生病了该如何是好”
穆浔用手帕沾了沾嘴角,“月儿放心,他的身体很好,起码比月儿的要结实。”
“”谭江月立马闭嘴,生怕穆浔又要训她什么。
前世的他们相对无言,隔阂很深,哪里有这样一起用早膳的时候谭江月喝了一口热汤,抬眼去瞧穆浔,“浔叔叔,我们什么时候进城”
“再过几天。”
谭江月追问,“过几天”
穆浔这才抬眸与她对视,手里的瓷勺一搁,“等你小日子过了。”
“”谭江月呆滞了一瞬,而后热意从颈子蒸上来,尴尬不已。再看穆浔面不改色地模样,谭江月终于确定了,这个男子对她是半点兴趣也没有,上辈子会娶她定是有旁的原因,要么为了保护她,要么为了利用她。
眼下看来,是保护的可能性更大。
“月儿不必觉得不自在。”穆浔想起来什么似的,眼里沉甸甸,“你爹临终前将你和年年托付于我,我本该早早地担起责任来可那段时间我提不起精神做任何事,甚至不想吃饭,更不想出门,等我稍稍调整好一些,再踏出穆家大门,却发现你和年年都不在江家了,江伯伯也承流交代我的事情我一样也没有做到。”
他的眼睫颤了颤,而后重新看向谭江月,“承流不在了,我希望我可以像他一样照顾你与年年”
谭江月怔在原地。
这一世,穆浔终于肯对她说心里话,或许是因为她比前世的自己要沉稳平和,或许是因为他还没有经历前世那些令他两鬓生白的事。从来先斩后奏、一意孤行,自以为对她好的穆浔,竟也会絮絮地说起往事,然后温和地征询她的意见。
谭江月觉得自己好似想明白了某些事情,深吸一口气后,目光平静地看向穆浔,“浔叔叔,可否告诉我爹爹去世那日的事情从没有人告诉过我政变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来报信的人一张口便是噩耗”
果然,前世始终避而不谈的穆浔,竟然只是颤了颤指尖,然后点头道,“好。”
“我说了之后,月儿你恨我也好,怪我也罢,都是你的自由”
那时候穆浔和江回的交情是出了名的好,哪怕一人已经身在官场、险险挤入内阁,另一人只是个颇有才名的少年郎,没有人会说穆浔高攀了江回这个内阁学士,也没有人怀疑江回与穆浔相交是因为他显赫的家世。
这二人身上都有一眼便能看见的磊落与高洁,常常有人与他们说了几句话、喝过一回酒便为之倾倒、赞不绝口。
那次春猎,于武将而言是大显身手之地,于文人而言却是个集会的好时机。穆浔及冠的时候恰好在外游历没能举办冠礼,便借着这次春猎的时机邀了诸多文坛好友前去西山猎场。
江回原本因为不喜血腥,只打算在家陪儿女的,但在穆浔的邀约还是去了西山。
“若不是我极力邀他,你爹便不会遭此横祸。”穆浔垂眸,几乎可以想见谭江月眼里的惊诧与厌恶。
可待他鼓起勇气去看,却只见她眼眸湿润,似乎在感伤,眼里半点憎恶也没有。
“月儿,你若是恨我,我也不会有半点怨言。”
前世的谭江月确实是恨的,恨他邀请了本该在家的爹爹前去西山猎场,此后她再也看不到爹爹了。
但她也知道,当年的状况远远出乎穆浔的意料,他对自己的怪罪一点也不比她少。若她恨他,便可以伤害到他,那么她伤害的是这世上为数不多还关心着她的人。若她恨他,于他没有半点妨害,那么恨也无用。
所以前世的她竖起浑身的尖刺,不仅伤了他,也害了自己。她挣扎那么久,没有与他好好地说一次话、谈一次心,也没有挣来自由。
“你说过,爹爹的死有幕后推手,就算躲过了春猎,也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加害”谭江月眼眶湿润,眼神却很温和,她摇摇头,“浔叔叔,爹爹的死,不是你的错。”
不是你的错
这句话对穆浔而言无异于一道无罪释放的圣旨,外头是柔和宁静的初春,他的心里却狂风席卷、春雷轰隆,她一句话搅得他心潮翻涌。这句话很多人说过,父亲、大哥、哪怕是身边的小童都说过,可都没有用。唯有江月说的才能救他。
谭江月不知他心里有多震撼,接着问他,“后来呢”
穆浔轻吸一口气,身子放松地靠在椅背上,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身上有一道枷锁松开了,“后来”
春猎第一晚,穆浔和江回住在一处帐子里,忽闻外头人声喧闹,还有重甲兵的铁靴踏在地面上的声响,火把的亮光交叠变幻,很快,猎场的每一处帐子外头都有士兵把守,气氛凝重至极。
江回一看这架势便知不好,坐在椅子上,面色虽平静,指尖却不住地敲击桌案,发出哒哒的声响。
穆浔想要派人出去探探情况,被江回抬手拦住,告诉他,要等,只能等。
现在想来,江回的心情一定比谁都要焦虑,毕竟他根基不深,在内阁仿若外人,还背负着一些不能过明路的任务。外头若是一夜变天,他的下场一定不会好。
“阿浔,若我这次出了什么事,月儿和年年便交给你了。”江回背对着帐外的火光,神情模糊不清,“我谁都不信,只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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