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政变, 无论是圣上还是罪王都毫发无伤, 倒是罪王的心腹与圣上的肱骨都各自伤亡了一批。皇家之人下起棋来, 是以人命为代价的。
穆浔正说着, 木门被推开,少年小脸红扑扑地进来, 周身冒热气似的,将屋里凝滞的气氛也冲散。
穆浔吩咐一旁静立的小童为穆渊准备热水和毛巾,“坚持了一早上, 很好, 来洗把脸。”
穆渊点点头,在桌边坐下, 察觉到进来时气氛有异, 却不知该不该问,直到小童端来热水,正准备服侍穆渊,他这才看了谭江月一眼。
谭江月好笑地走过来,对小童道, “我来吧。”遂浸了毛巾, 又着手拧干,再看穆渊,已经靠在椅背上闭着眼了。
穆浔忍了又忍, 说, “年年, 你姐姐不是来服侍你的, 没有给你洗脸的道理,自己来。”
穆渊稍稍睁开一点,扫了穆浔一眼,而后闭着眼睛对谭江月撒娇,“姐姐,我好累,手抬不起来。”
“你就坐着,没事。”谭江月说着,将热毛巾盖在他仰起的小脸上。
“”穆浔额角又开始突突,不知穆渊这小孩儿从哪里学的这样的本事。
热毛巾将他白净小脸熨得泛红,眉眼湿漉漉,嘴唇樱桃一样红,谭江月握着毛巾的手一顿,觉得这场面有种直击人心的可爱,方才沉郁的心情一扫而空,她的一颗心也柔软起来,捏着穆渊的脸蛋说,“用了早膳没”
穆渊仰着脸摇头,“没有,姐姐。”眨了眨眼,又补充道,“好饿。”
闻言,谭江月正准备说什么,便听一旁的穆浔冷不丁开口,“你先休息好再吃早饭,免得手抬不起来要别人喂。”
穆渊看他一眼,倒是很乖地点头,“好,浔叔叔。”
午后,穆渊推开穆浔的房门,只见他又把谭江月的画像拿出来瞧,这很反常,因为小叔从来都是画过一副便很少再管的性子,送人也好,收在画缸吃灰也罢,他很快就会画出下一幅。
穆渊轻轻合上门,“小叔,你最近有点奇怪。”
穆浔收起画卷,“我倒觉得你长了本事。”穆浔想说他什么,但见他微垂着头的模样,不知怎的想起从前。从前的穆渊不需要撒娇便有足够的关爱,如今不用智计便逃不出贼窝,不冒充江年便得不到他想要的关心。
这般一想,原先的怒气消了,反倒叹了一声,“渊儿,你要记着,月儿不是你的亲姐姐,所以行事要有度,以免日后真相大白了,你处境尴尬,闹得难看。”
穆渊年纪还小,大概没有想要很远的未来,但穆浔能想到。他几乎可以想见,任由穆渊这样下去,日后各归其位,他该有多受伤。
“小叔,我这不是想逗姐姐开心嘛。”穆渊看着穆浔,很笃定地说,“你们当时一定是在说她爹爹的事情,每次提到她的爹爹,姐姐就是那样的神情,她很难过。”
穆渊笑了笑,“我不想让她难过。”
当晚,谭江月做了噩梦,梦见一支箭矢直入爹爹的胸口,她惊慌坐起,屋里漆黑一片,空荡荡的仿佛只有她的呼吸声。
她偎在被子里坐了一会儿,那口堵在胸口的气慢慢舒出去,这一会儿她很想穆渊就在身边,她伸手就能抱抱他。
谭江月起身给自己倒了杯茶,是冷的,她眉也不皱地喝下,而后披上披风,悄悄推开门,木门放出轻轻的咯吱声响,在深夜里有些刺耳。
她在穆渊穆浔二人的门口站了一会儿,也没有敲门的意思。
穆浔的小童听见动静便打了灯来瞧,只见主人屋门口立着一道雪白身影,纤细又鬼魅,立时惊叫一声,“你你你、别过来”
“”谭江月也被他吓到了,抚了抚胸口道,“抱歉,我这就回去。”
话音刚落,“吱”的一声,房门被人拉开,穆渊立在门口,只着雪白寝衣,小童手里的灯盏映得他眼底亮亮的。
“姐姐”他的声音不复平日里的清脆,有些哑,“做噩梦了”
他看了那小童一眼,而后拉过谭江月的手,将她带进隔壁卧房,而后将门一关,背对着门板说,“姐姐别怕,我在呢。”
谭江月有些赧然,“我没有怕”
穆渊笑了笑,“浔叔叔不让我和姐姐一起睡,不过我可以抱一抱姐姐。”
他伸手环住她,像哄孩子那般拍了拍她的背,凉滑的鬓发蹭着她脸颊,“姐姐,下半夜做个好梦。”
直到穆渊出门去,谭江月仍有些发愣,总觉得自己作为姐姐,好像被照顾了。
没几日,谭江月小日子走干净了,几人收拾了行李,坐上马车,朝城门出发。
谭江月掀开窗帘,恰巧看见穆浔上马车时的不便,他从来风姿过人,何曾有这样狼狈的时候谭江月放下窗帘不再看。
“姐姐,我们要回家了。”坐在身旁的穆渊说。
谭江月笑了笑,“嗯。只是不知浔叔叔给我们安排的什么身份,若是太给他添麻烦,我们还是自己想办法为好。”
穆渊摇头,“姐姐,浔叔叔是穆家人,他办不到的事情,我们更不会有法子。他既说了会给我们一个恰当的身份,我们信他就好。”
谭江月侧头看他,只觉得他对穆浔的信任有些太多了。
马车驶入城门,迎来一片喧闹,尤其周遭行人看见了这是穆家的车马,便纷纷驻足观望,嘴里讨论声不断。
“这是穆家三郎”
“穆三郎回京了”
谭江月在轻微的摇晃中将窗帘掀开一些,只见人群中许许多多的灼热目光,于是抿唇笑笑,而后将窗帘“唰”地放下,对穆渊说,“年年,外头人好多。”
“浔叔叔可能放了什么消息出去。”穆渊道,“先前看见浔叔叔吩咐他的童子将府徽挂上,便知道这一路人不会少了。”
马车外人声鼎沸,尤其在谭江月掀开窗帘那一瞬达到一个高潮,谭江月细细去辨,隐约听见了“养女”的字眼。
“说养女你们就信了”有茶楼的常客很敏锐地看了马车一眼,冲身边人说,“他穆三若想要女儿,大把的姑娘愿意为他生偏偏要收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养女”
“那你说这是什么穆三品性高洁,何必要骗我们”
那人笑得更荒唐,“他品性高洁谁不知道他前一阵子专门去寻金钗稚龄的小女孩去了你们都被他那一张皮给骗了”
话音刚落,第一辆马车里的穆浔掀开窗帘,露出那张清雅绝伦的脸,他看上去好似没有听见任何流言蜚语,神色很从容,目光转到这位茶楼常客这里,他甚至弯唇笑了笑。
这位茶楼常客便说得越发肆无忌惮,心里却毛毛的,他还是头一回遇见雇他来抹黑自己的人。
“可是现在不是证实了,他要寻的金钗少女是要收来作养女的么”百姓中还有为穆浔说话的。
“害,你们也不想想他穆三为何要收养女,还是快要长成大姑娘的养女。依我看呐,那姑娘多半是他的亲生女,只是说出去不好听,为穆家名声计,这才说成养女”
也是巧了,这人刚说完,便有一妇人冲上前去拦车马,马儿的前蹄险些踏破她的胸口。
车夫急急勒停马车,怒声骂道,“不要命了”
谭江月这辆马车也跟着停下,她扶着马车壁稳住身子,掀开窗帘去看前头,只见一蓝衣妇人不住在磕头,哭声凄惨,“三郎三郎”
穆浔那辆马车里没有丝毫动静。
“三郎,你不能这样,你抢走了月儿不说,还将我的儿一并抢走了,三郎,这世间没有这样的道理”妇女哭道,“月儿是你的女儿不错,但我的儿不是你的他与你没有半点关系,你将他还给我”
马车里的穆渊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
他掀开窗帘去看,见那个涕泗横流的妇人跪着哭诉,一见他掀了窗帘立马惊喜地看过来,嘴里直喊,“我的儿”
穆渊咬着牙关,回想着前一晚小叔对他说的话,小叔分明说过会给他一个合适的身份,如今看来这身份可是“合适”得很。
他成了小叔的前情人与后来的丈夫生的儿子
而谭江月同样脸色发僵,与那妇人对上眼后,那妇人便哭着对她喊,“月儿,你与你爹过日子去吧,把你弟弟留给我他是娘的心肝宝贝”
所以她成了穆浔和这女人生的女儿,从小就没有爹不说,现在还遭到了亲娘的遗弃
这妇人该说的都说完了,马车里的穆浔才淡淡出声,“打发走。”
于是车夫翻身下马,将一枚金锭子丢在妇人面前,“我们郎君说了,你这时候走还有好处拿,若是走晚了,就指不定有什么事情了。”
那妇人面露惧色,连忙捧好了金锭子往人群里挤出去。
看了这一场闹剧,周遭先是目瞪口呆鸦雀无声,而后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高声讨论。
原来这位少有才名的公子在十六岁的时候就与女人生了孩子,如今还不顾旧情将人赶走,抢回了女儿不说,连带着将人的儿子也抢了来。
马车里的谭江月深吸一口气,手都在发颤,她不知道穆浔是怎么想的,为什么想到的是这样一种法子她以为穆浔会将她安置在一处隐蔽的宅院里,此后让她过着安静平凡的日子。
她没有想到穆浔不惜抹黑自己也要将她留在眼皮子底下。
今日这一出过后,他焉能有个好名声、好姻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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