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浔的意思其实并不难理解, 若是没有一个明面上的身份, 只将他们姐弟藏起来, 背后之人迟早通过穆浔对他们姐弟非同一般的关注而怀疑到他们身上来。若穆浔为了不引起那人怀疑而从此视他们为陌路, 那也不能,穆浔不会放心他们姐弟二人自生自灭。
两全的办法就是编造一个与穆浔有关的身份, 他才能光明正大地关照他们。
而这个身份格外不好做,穆浔此前二十八年身边都没有出现这对姐弟,突然冒出来两个人, 极易引人想到他们是江回的一对儿女。
于是穆浔对外称她是养女, 背地里又是散播谣言,又是作了这出戏, 从此哪怕有人怀疑她是江回之女, 也会引得旁人嗤之以鼻。
将亲生女认作养女,是世家子为顾全颜面耍的把戏。
谭江月以手支额,突然觉得穆浔还是穆浔,不管前世还是今生,骨子里都有些偏激, 他认准了要做的事情, 哪里会管世人眼光。
“年年,浔叔叔他是不打算成家了”谭江月这样问完,自己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前世穆浔娶她, 本就不是为了成家, 不是为了传宗接待, 所以他从未碰过她。他只是以这种方式给了她一个“合适”的身份。
穆渊回视,眼里有些茫然,他心慌意乱地想,他和姐姐是不是给小叔添了烦祖父到死都没见着小叔成家,颇有遗憾,他还以为小叔只是政变过后意志消沉,又没碰见喜欢的姑娘,这才久久不成家。可如今他散播了这些谣言,就算碰上了喜爱的姑娘也是障碍重重。
或许小叔根本没有想着成家,他肩上的担子那么沉,根本不容许他过上常人夫妻恩爱、柴米油盐的生活。
马车驶出闹市,周遭渐渐安静下来,马车里谭江月和穆渊却都没有说话。
他们的敌人该有多强大,穆浔才会探寻多年未果,为了防备那人又使出了浑身解数,不惜将自己的后路也斩断。
“吁”马儿终于在一处宅院前头停下。
谭江月往外头一瞧,并非前世居住的穆府,应当是穆浔自己的宅院。
巷子里有贪耍的孩童骑着木马探头探脑地瞧他们,正门一开,管家模样的人便迎上来,恭声道,“郎君回来了。”
“嗯。”穆浔又马夫襄助着下了马车,见谭江月拎着裙摆从马车里弯腰出来,还笑着介绍她,“这是我新收的义女,月儿。”
谭江月瞧他一眼,而后默默下了马车,走到他身边。
管家不敢置信地瞧她一眼,而后很快反应过来,行礼道,“姑娘。”
心里却想,自家郎君为何不收养一个小女娃娃,一收便是这样一个快长成了的少女,两人这样站在一起哪里像父女呢
而后穆渊戴着帷帽下来,穆浔瞧他便笑,“你这孩子总这样害羞。这宅院里面一应仆人都是新来的,也在适应这里的生活,谁也不会笑话你什么。”
穆渊听出他的话外音,于是伸手将帷帽摘下来,果然,不论是眼前的管家,还是管家身后的仆人,没有一个面露讶色的。
他们都不认识他。
小叔想得足够周到。
“这孩子比月儿小上一岁,是月儿的弟弟,最近在锻炼身体,饭食给他准备多一些。”
管家笑着应是,只觉得这姐弟两个虽生得不太像,却一个赛一个的养眼。
“”穆渊看了穆浔一眼,而后也是默默走到他身边,心里知道龙凤胎太过惹人怀疑,小叔才会将他塑造成那个妇人与后来的丈夫生的孩子,年纪还说小了一岁。
“陈伯,将他们安置好,还有后面那一车行李,都是我的字画,不要碰坏了。”
“是,郎君。”
午饭时候,穆浔坐在谭江月旁边,见她多次欲言又止,便笑道,“吓坏了”
谭江月摇摇头,“浔叔叔,你牺牲太大了。”
穆浔笑了笑,“我牺牲了什么我现在只觉得轻松,今日之事并没有横生波折,一切都在向好。”
见谭江月仍旧垂眸抿嘴,穆浔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别胡思乱想,我丢弃的都是我不需要的东西。”
只要老天别再夺走他看重的人月儿、渊儿、年年,其他都好说。
“等会儿管家会带你和年年熟悉这里,我要出一趟门,晚上再回来。”穆浔又看了穆渊一眼,“你和你姐姐各有一间房,别走错屋了。”
“”穆渊无言以对。
穆浔走的时候,带了那幅画卷。
而后去了青楼。
身后小童推他进去的,他像是一道风景线,周遭的人纷纷朝他看来,目光落在他腿上,好奇的、讥嘲的,这年头真是什么人都能碰见,腿脚不好的人也能来青楼贪欢。
目光再移到他面上,却有些怔愣,生成这样端雅的好相貌,想要什么样的女人不成,偏偏坐着轮椅来青楼找。
老鸨见了他倒没有露出旁人那样的目光,堆着笑迎上来,“郎君这回还是春江姑娘么”
穆浔点头。
老鸨捂着嘴笑,“我们家春江早就候着郎君了,奴家这就带郎君过去。”
便有人问这春江是谁,回答的人一脸神神秘秘,“我也没见过,只是听说这姑娘有钱也见不着,必须要合她眼缘。”
于是众人又羡又妒地目送穆浔的背影,而后撇撇嘴,“生得好又怎么样,还不是个瘸子,就这样也能入春江姑娘的眼”
穆浔不知身后人反应如何,他跟着老鸨进了青楼内院,这才开口问,“他这几日如何”
老鸨面上谄媚的堆笑也没有了,正色答道,“每日的饭菜吃得干干净净,胃口很好,不过还是不愿意开口说话。”
穆浔点点头,深入内院,眼前这处屋子的风景很好,推开窗便能看见高大的玉堂春,芳香怡人,屋前还有池子,如今池面渐渐解冻,隐约看见好几尾金色鲤鱼。
可住在里头的少年从没有出来见过这番风景。
穆浔轻轻推开门,午后的阳光从门口照进屋子,一个身穿玉色锦袍的少年抱着双膝坐在床榻上,光与影分别占了他脸颊的两半,露出的那半张脸漂亮得很,纤长的羽睫、被阳光浸透的琥珀色眼瞳,桃瓣一般的嘴唇微微翕动。
他对穆浔有反应,不过仅止于此。
“年年”
穆浔出声唤他。
可少年反倒偏过头去,好似有些抗拒。早在找到他时穆浔便发现了,这孩子大抵受了些苦楚,不仅拒人于千里之外,还不愿意承认自己便是江年。
“年年想不想姐姐”
少年的身形静止如雕塑,手指却悄悄抠起了床单,一下又一下。
“我找到你姐姐了,她继父家里待她并不好,冬日里也时常让她罚跪,如今身子已经很虚了,前几日她生生痛晕了过去。”穆浔并不靠近江年,只是一边说着谭江月的近况一边观察江年的反应。
只见江年极快地瞄他一眼,而后又垂下头去,羽睫在眼下投出一丛阴影。
小时候的江年是很活泼可爱的性子,玩心重得很,一刻也闲不住,如今却可以一坐到天亮。
“年年想不想看看姐姐”穆浔耐心地诱导他。
少年的眼睫不住地轻颤,好似内心在挣扎不断,手指抠床单的声响也越发大了。
想看。
好想。
可他硬是一句话也没有说。
“你姐姐一直记挂着你,她和她母亲关系不太好了,如今只剩年年一个亲人。你若是不肯见她,她便是孑然一身了。”穆浔的语气始终温柔,像是怕吓到少年似的,但他字字句句都戳中了江年的心口,逼得他频频看过来。
“年年,我带了你姐姐的画像,想不想看她如今的模样”
江年身形一颤,而后仿佛僵住了一般一动也不动。
“年年若是想看,便嗯一声。”穆浔握着谭江月的画卷,“只要嗯一声,我就把它展开给你看。”
少年已经很久没有开口说话了,穆浔这个再简单不过的要求对他而言难若登天。
他张了张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想干脆放弃,可目光偏偏黏在画卷上移不开。
他好想好想看看姐姐。
而穆浔还在等他。
“”江年撑着床挪出来了一些,窗外的天光将他整个人都笼罩进去,阳光温柔地亲吻少年的眉眼,那是一双干净澄澈仿若小鹿的眼睛,和谭江月如出一辙的瞳距较近,目光也显得纯稚可爱。
他长了张嘴,使出了浑身的力气,脸都涨得红了,终于发出一声轻轻的、嘶哑的,“啊。”
穆浔立时便笑了,眼眶几乎有些湿润,“年年做得很好。”
他垂眸将画卷展开,江年凝神看去,只见画上是一个拥着厚实披风的少女,柔软洁白的兔毛圈主她瓷白的小脸,少女黛眉舒展、桃花眼含着笑,唇角也微微勾着,鼻翼一颗小痣,气质立马特别了起来。
她比小时候要长开了些,尤其眉眼那块,已经有些大姑娘的味道了。
江年看了很久,目光一直舍不得离开。
“年年既然想念姐姐了,愿不愿意去见姐姐”穆浔一步步诱着他从封闭的世界里走出来。
江年却移开眸子避开了他征询的目光。
“等年年做好准备了再见姐姐”
江年几不可见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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