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江月在这处宅子里住下十天不到, 已经有好几波人前来试探, 穆家的族人, 有意与穆家结亲的人家, 还有其他京城世家,无不对谭江月的身份好奇不已。
却都被穆浔拦下了。
他虽没有官职在身, 但轻轻一摇头,无人敢前进一步,于是纷纷讪讪而归。
穆二也曾找过穆浔, 问他“养女”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穆浔拍拍自己的腿,笑道, “二哥, 你看我这腿,大概没有办法给穆家传宗接代了,这才想起以前做过的荒唐事,那时候不要的女儿,现在正好找回来养着。”说着还叹息了一声, “可惜不是儿子。”
穆二将他看了又看, 只觉得昔日光风霁月的弟弟好似变了模样。
变坏了,却没有变成什么枭雄,他摇摇头, 出去了。
穆二出门后, 穆浔目光凉凉地看着他的背影。
还有那心心念念与穆家结亲的白家姑娘, 在穆浔带着谭江月去酒楼用饭的时候竟然堵在门口, 一见二人便哭哭啼啼可怜兮兮的模样。
再看谭江月看起来比她小不了多少,模样还生得比她好,白家姑娘的脸色更是青白交加,扯着手帕咬着嘴唇,用看负心汉的眼神看了穆浔一眼,这才扭身走了。
谭江月有些迟疑地看穆浔,“浔叔叔”
穆浔半点也不在意地笑,还指正了谭江月,“月儿,在外面的时候,喊我爹。”
“”
谭江月跟着穆浔出去过几次之后,许多人都知道了穆家三郎有个十多岁的闺女,生得花容月貌,也不知才学继承了穆三郎几分。
京城的贵女试探着以“诗社”名义邀请谭江月前来集会,可惜都被她拒了,几次拒绝之后,“穆三郎的养女”便越发神秘了。
还有人传,这养女自幼养在乡野,目不识丁,是以不敢献丑。加之虽为穆三郎亲生女,却迟迟不能认祖归宗,还冠以“养女”之名,说明她实在不受穆家重视,自然没什么人教导她。
无人知道谭江月是由穆浔日日亲自教导的,她与穆渊都有各自的功课,也无人知道谭江月不仅写得出昔日江承流的一手好字,如今还能模仿穆浔几分。
众人只道她最幸运的地方,就在于穆三郎只有她一个女儿,还有腿疾,于生育有碍。
谭江月十三岁时,穆浔扶着墙站起来了,他从步步艰难的模样,渐渐行走自如,他还时常出入青楼,是春江姑娘的常客。
许多人都对这春江姑娘是抓耳挠腮的好奇,可惜从来无缘见她一面。
传言她有举世无匹的美貌,有堪称一绝的琴艺,众人没见过他的真容,只偶尔路过青楼后院的粉墙,听见里头淙淙的琴音,闻者无不驻足良久,痴迷赞叹。
午后,谭江月与穆渊携了书本从书房回来。
起先谭江月以为穆渊的功课算不得好,毕竟他失踪几年,在养父母家里也没有和夫子学过,谁想他拿到书本只细细读过一遍,便能一字不差地诵出,不仅如此,穆浔问的那些如同科举试卷一样的问题,他也能对答如流。
刚开始一段时间,谭江月频频侧目,对穆渊投来惊讶目光,而后便也淡然了。
只是到底在心底埋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
年年自小就聪明不错,却没有到过目不忘的地步。
“姐姐,你要去茗芳阁听曲吗”穆渊将门合上,走到桌边给两人各倒了一杯热茶,而后小啜了一口,抬眼看着谭江月。
谭江月也跟着坐下,“浔叔叔说要带我去,既然没事便去听一听吧。”
穆渊转了转茶杯,心里突突的,不知为何有些不妙的预感,“这次可以不去吗我有些困了,姐姐陪我睡午觉吧”
午后温暖的日光洒进来,笼罩在他带笑的眉眼上。
他这两年变化实在很大。
原本比谭江月稍矮一寸的,如今反倒比她高了半个头,是个身形修长的少年郎了,加之日日锻炼,身上有健朗阳光的气息。
他站起来,低着头看圆凳上的谭江月,将她笼罩在阴影里,笑容仍旧甜甜的,“姐姐,我就睡一小会儿。”
说着,伸手去拉谭江月。
修长的手指轻轻勾住她的,而后往里间走。
身后半披的墨发齐整如绸缎,早已不是当年层次不齐的模样了。
他也越来越晓得如何对付谭江月,怎样撒娇最有效,怎么做她才不会拒绝。
于是边走着,嘴里还絮絮地发着牢骚,“今天浔叔叔给的那一篇策论也太难懂了,我看了好多遍,还是有不明白的地方,尤其它后半篇还讨论起火器来了”
他要学的东西和谭江月的不一样,也确实比她的要难,谭江月一听便有些心软,“你今年便要秋闱,浔叔叔要你看的都要看,等秋闱过了,我们一起出去郊游。”
穆渊拉着她在床边坐下,偏头笑道,“那姐姐能不能陪我这个快要秋闱的可怜孩子休息一下”
谭江月回视他,见他眼里有浓浓的依恋,哪里还会说拒绝的话,当下便点头,“好,年年你睡一会儿。”
穆渊笑了声,高高兴兴地往她腿上一倒,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而后闭上眼,“姐姐我要这样睡,一会儿姐姐不许去茗芳阁。”
他将头枕在她腿上,这样谭江月便是想起身也不能了,唯有轻轻抚摸少年凉滑的长发,看他秀挺的侧脸。
谭江月轻轻吁出一口气,这两年,年年的模样变化很大,从前虽精致,却是一副稚嫩孩童的模样,像精雕细琢的瓷偶。如今显然长开了一些,小巧的下巴也长出了优美的下颌线,眉眼也越发清俊舒朗,原本还有些圆的眼型也显见的狭长起来。
良久,她伸手撩了撩他的睫毛,少年眼皮颤了颤,却没别的动静,显然是睡了过去。
他显然十分信赖她,当年浑身尖刺、警惕又防备的少年已经不见了。
这样的时光于她而言太过美好,有时她甚至觉得前世只是一场梦,年年一直在她身边,她也从未嫁过穆浔。
屋里光线一暗,是穆浔立在二人面前,见穆渊躺在谭江月腿上睡得香甜,便隐隐皱了皱眉,再看谭江月,正抬起眼无声询问他。
他勾了勾手指,用口型道,“出来。”
谭江月犹豫了下,摇摇头,伸指虚虚点了点穆渊。
本以为穆浔会就此算了,没想到他竟很坚持,还是让她出来。
谭江月抿抿唇,觉出些古怪来,而后轻轻抬起穆渊的头,再慢慢将自己挪出来。
一旁的穆浔很配合地去取了枕头放在穆渊的脑袋下面。
谭江月将穆渊的头放下来,而后徐徐呼出一口气来。
随穆浔踏出房门后,谭江月出声问道,“浔叔叔,为何一定要带我去茗芳阁”
穆浔沉默了几个弹指,才说,“外面的人不是一直在说我是青楼常客,还是春江姑娘的入幕之宾么”
闻言,谭江月有些不自在地移开目光。
她自然好奇那位春江姑娘的,前世穆浔虽不碰她,可也没有碰过别人,更别提三天两头去青楼。
“我带你去见春江。”
谭江月眨眨眼,怔愣了,“这”
穆浔被她神情逗笑,原本微凝的眉眼也松了,“月儿一向好奇心重,在春江这儿却忍了这么久也不来问我,心里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自然在想那位春江是何方神圣,竟然将穆三郎也迷得七荤八素了。
“春江姑娘不是一向见不到么”
“我带你去见见,去不去错过了这回便没有下回了。”
谭江月连连点头,“去去去。”
两人达成一致,很快安排车马出门,“去茗芳阁。”
车夫应了一声,心里却在嘀咕,现在的父女俩,都可以一道逛青楼了么
说起来茗芳阁是茶楼而非青楼,却和青楼是一个东家开的,平日里与青楼的往来也很多,不少青楼里的清倌会来此地献艺。
今日来献艺的便是那位神神秘秘的春江姑娘。
下了马车,穆浔直接带她进入二楼雅间,叫好了茶点,等待夜晚降临。
底下大堂灯火辉煌、人声喧闹,根本辨不出白天黑夜,谭江月往窗外一瞧,天色暗了,大堂里的喧闹声也骤然消停。
谭江月好奇地走到栏杆边上往下看,却没见到什么春江姑娘,反倒人群中发出一声“呿”,而后很快又喧闹起来。
“方才说不定大家都以为春江姑娘来了呢。”谭江月好笑地回头对穆浔说,“不愧是浔叔叔看上的姑娘,这么多人专程来看她。”
穆浔笑了笑,走上前来,“月儿,纠正你一下,春江并非姑娘。”
“嗯”
穆浔不答,大堂内的灯火却倏地黯淡了一些,而后一道清清冷冷的琴音叮咚一声。
全场骤静。
而后一位雪衣少年从帘后走出,一头墨发高高束起,衣料上的银线发亮,他抱着琴走到高台中央,站定了。
不仅谭江月惊讶,底下的观众更是鸦雀无声,而后一波又一波的议论声、质疑声。
少年冷冷扫了台下一眼,人声立时小了些。
而后,少年一言不发地掀袍坐下,长琴搁在膝上,手指搭在弦上。
仅一个开头便让周遭的质疑声消失殆尽。
他的琴音很空灵,仿佛寂静的山谷中,一只被缠在网上的蝴蝶,琴音越发急促,蝴蝶也挣得越激烈,有些人甚至跟着急促呼吸起来。而后一声重重的“咚”,蝴蝶冲破了桎梏,自由自在地翻飞。
众人也跟着感到了一种爽快,一种由压抑到自由的快意。
待少年结束了一曲,众人再看他,只觉得大堂的灯火好似落在了他一个人身上,为他勾勒出一道暖黄的光边,温暖又耀眼。
自始至终,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气质沉静,眼神冷淡,偏偏夺目得很。
没有人再质疑春江为何不是姑娘。
二楼的谭江月也目露惊艳,“浔叔叔,他琴艺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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