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四在哪儿”
一身戎装的周都督在几名亲随的簇拥中踏进府门, 铁青着脸,怒发冲冠,进门之后,劈头就问周刺史在何处。
赶过来迎接的属官们面面相觑, 不敢吭声。
周嘉暄疾步走过来,上前道“阿翁, 伯祖父在居处静养。”
“病了”
周都督环顾一周, 冷笑了两声, 右手按在刀柄上, 指节紧攥,青筋隐现。
属官们大约能猜到周都督的怒气从何而来,但没料到他会这么盛怒, 汗出如浆, 瑟瑟发抖。
周都督没理会他们, 眸光陡然一厉, 大踏步往周刺史的居处走去。
属官们长吁一口气, 悄悄抹汗,齐齐望向周嘉暄。
这会儿只有指望三郎能劝都督息怒。
无数道可怜巴巴的目光投诸自己身上, 周嘉暄回过神, 这才意识到自己手里还拿着笔。
他随手将笔递给一旁的书童, 抬脚跟上周都督。
属官们面色僵硬,畏惧惶恐, 愧疚不安, 彼此交换一个愁闷的眼神, 咬咬牙,慢吞吞跟上去。
都督暴怒之下什么都干得出来,他们得跟过去,就算拼出性命也得保住使君。
不管使君到底做了什么,他这些年鞠躬尽瘁,一心为名,深受百姓爱戴。
周都督是武人,又怒气正盛,脚步迈得飞快,等周嘉暄赶到软禁周使君的小院时,他已经一脚踹开紧闭的院门。
几声炸雷似的巨响后,院门轰然倒地,鸟雀惊起,振翅飞向高空。
一阵诡异的沉寂。
房中人影幢幢,脚步声杂乱,周刺史的亲随从不同方向奔出来,拦住周都督。
“都督息怒”
周都督面色阴沉,一言不发,唰啦一声,长刀出鞘,振臂一挥。
亲随们来不及躲闪,只能举刀迎击。
“哐当、哐当”,一连串长刀、刀剑撞击声响,金属摩擦,火花迸溅。
亲随们青筋暴起,面容狰狞,咬牙坚持了一会儿,还是被震飞出去,手中刀剑纷纷落地。
周都督大手始终牢牢握着佩刀刀柄,穿过躺倒一地的亲随,踏进回廊。
房中还有几个忠仆。
亲随们一齐而上也没能拦住周都督,忠仆们吓得直打哆嗦,噗通一声跪倒在床榻前,泪流满面。
“都督,使君也是为周家着想啊”
周都督没看他们,举起长刀,拨开低垂的床帐。
在忠仆们的惊呼声中,长刀利落斩下。
“使君”
“都督”
忠仆们呆了一呆,惊骇失色,齐齐扑向床榻。
木屑四处飞溅,清越的织物破裂声后,床帐、被褥被砍得七零八落。
忠仆们魂飞魄散,正要失声痛哭,忽然发现周刺史还好端端地躺在床上,一时既悲又喜,生怕惹怒周都督,硬生生把哭声吞回嗓子眼里。
听到忠仆们吸气的声音,床上的周刺史发现自己还活着,慢慢睁开眼睛。
“你回来了。”
长刀擦过脸颊落下时那种毛骨悚然的阴森感觉让人透不过气,周刺史惊魂未定,靠着软枕坐起,虽在病中,鬓发也梳得整整齐齐,圆领袍一丝不苟穿在身上,低头咳嗽几声,含笑道。
语调平静。
周都督微微一哂,还刀入鞘。
忠仆们松口气。
下一刻,他们的心又提了起来周都督忽然一把揪住周刺史,把周刺史从床榻上提了起来
“都督,不可啊使君真的病了”
周都督一脚踢开挡路的忠仆,揪着周刺史出了内室。
忠仆们爬起来,紧紧跟在后面,看到门口站着的周嘉暄,眼前一亮,朝他求救“三郎您快劝劝都督,使君年老,又在病中,经不起都督折腾啊”
周嘉暄垂下眼帘,摆摆手,“都出去。”
几个忠仆呆住了。
周嘉暄重复了一句“出去。”
忠仆顿时红了眼圈,还想说什么,周都督的亲随走了过来,拉他们出院子。
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后,院子里只剩下周都督和周刺史。
周嘉暄守在门前,背对着自己的祖父和伯祖父,眼眸低垂。
当啷几声,周都督把周刺史扔了出去,怒吼“你竟然动她”
周刺史撞在墙上,疼得脸色发青,回吼“她又不是你孙女,你心疼什么”
周都督一拳挥向周刺史“那是老子的家事,容不得你插手她是不是老子的孙女,都得由老子来处置轮不到你多事”
周刺史挨了一拳,冷笑,养尊处优多年的优雅气度荡然无存,扯着嗓子嘶吼出深藏心中的怨愤“家事家事你只知道家事你根本不管周家的死活,你眼里从来只有你的小家自私自利,目光短浅,难成大器”
周都督抛给周刺史一个看傻子的眼神“老子就是目光短浅,一心只想着自己其他人的死活,与老子何干老子早就对你说过,当兵就是为了荣华富贵,现在老子要钱有钱,要兵有兵,只要老子守着江州,管他外边洪水滔天老子早就警告过你,不准动老子的孙子、孙女,其他事随你折腾,你越界了”
周刺史气急败坏“你是周家嗣子你是周家供养大的你明明可以带着周家更进一步”
周都督讽笑“老子为什么要进一步老子欠周家的,早就还清了。你也是周家子弟,还是大房的嫡子,有本事你自己去争去抢老子等着你带领周家更上一层楼”
周刺史气得直打哆嗦。
“你一心为公,没有私心那是你的事。”周都督脸色沉下来,“老子不欠你的你不该和李昭里应外合,把主意打到观音奴头上这一次你敢趁着我不在动观音奴,下一次是不是就要除掉我好扶持李昭”
周刺史咳个不停,喘几口气,怒道“周家是靠着你发达的,我再糊涂,也不会害你九宁不一样,她并非周家血脉,我没有迁怒于她,已经算是留了情面,而且送她去鄂州也不是害她她在周家长大,为周家做出牺牲,理所应当难道在你眼里,周家还不如一个外人以前你偏心疼她,我没有二话,现在你知道她的身世了,难道还把她当成亲孙女你把百药置于何地他才是三娘为你生下的儿子”
周都督沉默了一会儿。
门口的周嘉暄听到这里,忍不住回头看向自己的祖父。
九宁的存在是整个周家的耻辱,祖父能够摈弃这一点,依然和以前那样看待她吗
“观音奴不欠周家崔氏是我救下来的,观音奴是我养大的,她欠的是我,要还恩情也是还给我,不管她生父是谁,都是我周麟的人送她走还是留着她,得由我说了算我还没发话,容不得你这个老家伙拿这些罗里吧嗦的大道理插手你说我不顾周家”周都督冷笑,“你和李昭搅合到一起,妄想借助李昭的身份有所作为,把整个周家都押在李昭身上,就是为周家着想了也不怕赔了夫人又折兵”
周刺史蓦地冷静下来,手扶栏杆,目光望向远方。
老大年纪还被堂弟摁着揍了一顿,他头发乱了,精心修剪的胡子歪了,衣裳散乱,鼻青脸肿,几十年从未有过的狼狈立在长廊前,怔怔地出神。
晴空下白雪皑皑,今天是个晴朗的好天气。
一如多年前,满腔抱负的他在那年的樱桃宴上遇到年轻俊秀的太子,太子平易近人,气度出众,笑着递给他一盏茶。
宴席上的贡茶,早就冷了。
可却让周刺史记了大半辈子。
武宗喜欢太湖畔的紫笋茶,每年贡茶送到长安,他都会分赐茶叶给朝中文武大臣。周刺史只是个不起眼的地方官,没有这样的殊荣。
但那一盏凉掉的茶,已经足够让他铭记于心。
“我们周家世代在江州为官,深受皇恩”周刺史收起气急败坏的怒色,站直身子,长身而立,“身为臣子,周家不能为君王分忧,愧对列祖列宗。李昭是武宗皇帝的从侄,我帮他,不只是为了周家。”
朝廷已是日薄西山,周刺史深知这一点,他不会为尽忠搭上整个周家不过既然能帮李昭一次,不妨出手助他。
就当是为了那一盏让他念念不忘的紫笋茶。
日头晒了半天,有些燥热,融化的雪水哗啦啦滴淌,连成一条条细线,落在长廊前的摩羯纹青砖地上。
水声淅淅沥沥,周都督面无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触动。
周刺史知道他这人没心没肺,向来如此,迎着寒风长叹一口气,苦笑了一下,神色颓然。
周都督嘴角一撇,头也不回地走了。
堂兄弟俩互相看不顺眼,磕磕绊绊合作,彼此了如指掌。
经过这一次,以后不会再有周使君了。
周嘉暄目送祖父离去,扭头回望。
周刺史站在栏杆前,神情怅惘,不知是不是因为逆光站着的缘故,总是清明有神的双眸显得有几分浑浊。
这是周嘉暄头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从伯祖父身上流露出来的衰老之态。
他转身跟上周都督。
“你软禁了他”
周都督听到身后跟上来的脚步声,低声问。
周嘉暄道“伯祖父确实病了。”
周刺史不完全是被软禁的,李昭消失的时候周刺史便发觉事情并不像他之前预料的那样简单。周嘉暄只是让人守住他,他就主动交出手中全部权柄,待在院中养病,期间偶尔会让人传话给周嘉暄,交代他几件事,没有因为被严加看守而不满。
“你做得很好。”周都督扫一眼周嘉暄,“你老子和你兄弟呢”
周嘉暄面不改色,说“父亲为鼓舞士气去阵前督军,长兄不慎摔断腿,在房中修养。”
周都督皱了皱眉头。
孙子一直退让,偏于懦弱,他担心孙子在乱世之中难以顶门立户,现在孙子刚强起来了,他虽然欣慰,又不免多了一层忧虑揠苗助长并非好事。
祖孙俩沉默着走过长廊。
裴望之领着其他幕僚迎面走过来,看到周都督,大家都很激动。
“都督,您总算回来了”
周都督嗯一声,问“鄂州那边有什么动静”
裴望之看一眼周嘉暄,没有吭声。
其他幕僚会意,也没答话。
周嘉暄知道众人等着他开口,道“没有,他们始终按兵不动。”
“这就奇了,难道他们等着过年不成”
周都督笑骂了一句。
因为这一句玩笑,这些天压在幕僚们心头的愁绪瞬时不翼而飞,众人纷纷开口说出自己的猜测。
“也许他们畏水,想等天气暖和一点”
“我看他们是畏惧都督”
一时间七嘴八舌,气氛变得轻松起来。
裴望之把属官们召集至前院。
周都督沉着脸走进去,先拎出几个最近不老实的刺头出来做靶子,大发一顿脾气,把属官们吓得心惊肉跳,等众人表过忠心,立刻换了一张面孔,哈哈大笑着宽慰勉励众人。
一应属官感激涕零,表示会誓死追随周家。
此时,周嘉暄出列,列举这些时日帮他稳定局势、死守江州的军将和属官的名字。
周都督登时大悦,大手一挥,开始论功行赏。
打发走众人,周嘉暄送周都督回房。
刚进门,周都督脸色骤变,闷哼了一声,脚步踉跄。
“阿翁”
周嘉暄扶住周都督,忽然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药味,眉心直跳。
“不要惊动其他人。”
周都督站稳身子,对着孙子摇摇头,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周嘉暄忙收起惊愕之色,放下床帐,走回门前,命亲随在外看守,确认四面门窗都关好了。
“阿翁,您受伤了”
周都督半靠着床栏,眉心紧锁,脸色苍白,不复刚才质问周刺史时的中气十足“回来的路上差点着了李昭的道,他一直等在城外他很机敏,没得手立马撤走,还是让他跑了。”
周嘉暄双手握拳,他每天都会派人在城外巡查,竟然没有发现李昭的踪迹
“李昭不知道我受伤,这件事先不要告诉其他人。”
周都督撕开外袍,低声嘱咐。
除下外袍,周嘉暄发现祖父腰上缠了厚厚的纱布。
他低低应了一声,扶周都督躺好。
“刚才在外面,人多口杂,现在我再问你一遍。”周都督撩起眼皮,眼神锐利,“如果你伯祖父没有主动示弱,你会不会软禁他”
周嘉暄眼眸低垂,沉默半晌,点点头。
“我听裴望之说你兄长摔下院墙,把腿给摔断了,你当时为什么不让人救下他”
听祖父提起这事,周嘉暄表情不变,淡淡道“长兄偏听偏信,容易被人煽动,与其放他出去惹祸,不如让他老老实实待在府中。”
周都督嘴角一勾,抚掌微笑“很好,这才是我的孙子。你用不着觉得愧疚,你伯祖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现在局势这么乱,他这是心虚了,才没和你对着干。你别掉以轻心,以为他这次示弱就真的不管事了,我看他还不服老,以后还会重振旗鼓。”
周嘉暄没说话。
周都督接着说“李昭可能会去鄂州,他挑拨几地生事,现在除了鄂州,到处都乱了。”
周嘉暄问“阿翁觉得李昭会去投靠鄂州节度使”
顿了一下,声音一低,“还是说李昭就是鄂州节度使的内应”
周都督摇头“不,李昭如果和鄂州节度使合作,江州早就被鄂州并吞了,我看鄂州节度使不会接纳李昭。他很有可能往北去了。北边一直没有信传来,李元宗那老家伙不可能这么安分,北边肯定有动静。”
北方的状况暂且不论,李昭去长安对他们来说是好事,江州现在最大的敌人是鄂州。
周嘉暄忧心忡忡“鄂州围而不攻,是不是在图谋什么”
周都督皱眉沉思,半晌没吱声。
等了许久,周嘉暄终于还是忍耐不住,“阿翁如果鄂州节度使真的是只是为了夺走观音奴才这么大动干戈您会怎么办”
从周都督回来,他朝周刺史发难,料理军队的事,收服属官,安排人手,一件件处理让周嘉暄棘手的事,不慌不忙,从容不迫。
看起来好像很正常,但他却没有问起九宁,他不关心九宁现在到底身在何方,是不是落入哪一方手中受制于人。他似乎更多的愤怒于周刺史对自己的隐瞒和欺骗,而不是单纯为周刺史送走九宁去交换地盘而动怒。
这让周嘉暄心里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周都督看一眼憔悴的孙子,挑眉。
“你已经知道观音奴不是你的妹妹了,你觉得该怎么做”
周嘉暄闭一闭眼睛。
“阿翁,观音奴是我看着长大的,就算没有血缘,她也是我妹妹,我要把她找回来。”
周都督眉头微拧。
沉默片刻后,他忽然道“我要你去办一件事。”
“阿翁吩咐。”
周都督一字字道“我要你对外宣布,你妹妹周家九娘,已经病殁。从她踏出周家大门的那一刻起,她就不是周家人了。”
犹如被当头一棒敲下,周嘉暄霎时变了脸色。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阿翁”
“你妹妹已经死了以后周家不许再提起她”
周都督冷声道,斩筋截铁,不容置疑。
“她还活着”周嘉暄双膝跪地,眼眶发红,“阿翁,如果我们不承认观音奴,说她已经死了,她就算侥幸逃出来,还敢回江州吗她会以为我们都不要她了她孤零零一个人,要怎么在乱世容身”
周都督不为所动。
砰砰几声,周嘉暄跪地稽首,额头撞得青肿。
“阿翁,观音奴是无辜的,她没法选择自己的出身我明白您一时之间难以接受这件事,等把她找回来,我会照顾她,给她另外安排住处,不让她出现在您和其他周家人面前。您就当她是一个不相干的人。”
周都督仍然不作声。
“阿翁观音奴喜欢您,尊敬您知道您眼睛不好,她亲手给您做了一个五明囊,她那么爱赖床,整个八月每天一大早就爬起来,带着婢女在庭中承接百草露水,给您做洗眼之用”周嘉暄双眼赤红,“她的身份是假的,可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难道就因为她不是父亲的女儿,这些年您对她的疼爱也都成了假的”
周都督神情懒懒的,一脸漠然“青奴,观音奴不是周家人,她有她的去处,是好是歹,以后她和周家再无瓜葛。”
周嘉暄怔了很久。
“我懂了。”
周都督喜爱九宁不假,因为这份喜爱,周都督不愿拿她去和鄂州节度使作交换。
现在江州和鄂州对峙,九宁身世暴露,差不多一样的情势,但其他的都变了,周都督的心境也变了。
选择自然也不一样。
周都督依然不会用九宁去交换地盘,即使他知道九宁不是自己的孙女。
但也仅限于此了。
周都督只当一切是和崔氏的交易,现在双方结束合作关系,桥归桥路归路,周家的九娘病死了,以后只有崔氏的女儿,没有观音奴。
他会怀念九宁的陪伴,但不会再为九宁做什么。
就像九宁真的死了。
周嘉暄眼中泛起泪光。
阿翁能在乱世之中占据一地屹立不倒,除了用兵灵活以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始终清醒理智。
许久后,周嘉暄闭上眼睛,将所有未出口的恳求之语尽数咽下,木然地站起身,转身离开。
等候许久的饮墨忙凑上来“郎君,都督怎么说”
周嘉暄晃了晃,一头栽倒。
是日,周家对外宣布,被册封为县主的周家九娘因为一场风寒不幸病逝。
这个消息很快传遍整个江州。
百姓们痛哭不止。
鄂州围攻江州,时刻注意江州的动静,自然也听说了这个噩耗。当晚便有人以飞鸽传书告知长安的怀朗,周家宣布九娘已死。
等消息送到周嘉行手上时,他刚从宫中回来。
雪狮子身上覆了层新雪,像披了件毛斗篷。
几个随从站在雪狮子旁边,一字排开,神色惴惴。
阿青嗫嚅道“郞主九娘不见了她的那个婢女也不见踪影。”
周嘉行身穿一袭玄色锦袍,站在雪中看完九宁留下的那封信,收好信,随手拂去雪狮子脸上的乱雪,嗯一声,“计划有变,你们留下,和怀朗一起去大明宫。”
阿青呆了一呆,反应过来“九娘在大明宫您早就知道她会跟和尚走”
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怀朗和另外几名亲随一前一后走进庭院。
“郞主,鄂州送过来的”
周嘉行接过纸卷,淡扫一眼,“周都督回江州了。”
只有周都督开口了,周嘉暄才会对外宣布周家九娘已死。
怀朗不知道周嘉行怎么猜到周都督已经回到江州,沉吟了一会儿,问“郞主,九娘被那个和尚带走了,要不要把人抢回来”
周嘉行揉碎纸卷“要开战了,长安未必太平,大明宫是最安全的地方,不必惊动她。”
怀朗和阿青交换了一个眼神,发现对方和自己都一头雾水后,同时白对方一眼,扭开脸。
不管那么多了,反正他们只要知道九娘是郞主的妹妹、郞主要他们保护九娘就够了。
周嘉行转身,风吹衣袍猎猎,缓缓道“如果连大明宫也乱了,带着她走夹城,从南边走,去鄂州。”
“为什么走南边”怀朗问。
“小皇帝疑心重,把所有京畿军撤回长安,想利用我们去抵挡契丹。他之前利用李昭除去宦官,重新掌握禁军,人数不多,保护大明宫够了,长安固若金汤。”周嘉行走进长廊,道,“长安如果被攻破,只有两种可能,李元宗的儿子从东边攻城,或者西边、北边的部族打过来,到时候南边是唯一的生路,你们不必迟疑,带着她从南边走。”
怀朗想了想,“若果真如郞主说的那样,连长安也乱了您能从战场上脱身吗”
周嘉行语气平淡,道“这不需要你去忧心,你的任务是保证她的安全。”
怀朗心头一凛,忙拱手应是。
两人进了书房,随从铺开所有羊皮纸,其他随从都跟了进来,等着周嘉行吩咐。
“你们去苏部,通知他们做好准备,契丹不擅长在山林作战,他们可以躲进密林,无论如何,不能往平原跑。”
一旦被契丹逼出山林,战场转移到开阔的平原上,再骁勇善战的苏部勇士,也无力和契丹铁骑抗衡。
两人领命。
“这一次阿史那勃格的沙陀兵是主力。皇甫超率五千步兵,即刻出发,截击契丹前锋,不要和他们周旋,只需要打乱他们的节奏,摸清他们的主力在哪儿。”
部署应喏。
周嘉行指指另外几人,“你们兵分三路,从旁协助沙陀军,守住第二道防线,碰到契丹军,不要硬扛,只能分股击破围剿。”
他的部将们都很年轻,五湖四海汇聚而来,还没有经历过大仗,听他沉着地一一吩咐,不由热血沸腾,大声应是。
“剩下的人跟着韩令德,驻守黄河北岸,如果契丹军获胜,你们负责接应。”
众人确认各自的职责,告退出去。
他们早就准备好大展身手,摩拳擦掌已久,只等指令了。
“粮草交给乔家不要指望朝廷。”
刚刚赶到长安的乔南韶忙答应一声。
留下的几个部将轻笑,撇嘴表示不屑“朝廷不拖后腿就不错了,我刚才从沙陀军那边回来,朝中那几个蠢货竟然想指挥沙陀军还拿出圣旨充大爷被沙陀军揍了一顿,还不老实,叫嚣着要去找枢密使告状什么枢密使,一个阉人的干儿子罢了”
周嘉行望着羊皮纸,没说话。
部将们打闹调笑,闹着闹着发现气氛好像有点不对劲,慢慢安静下来。
周嘉行抬起头,瞥他们一眼。
几个部将忙收起玩笑之色,笔直站好。
怀朗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
乔南韶更是大气都不敢出,死死盯着自己的鞋尖,恨不能盯出一朵花来。
没人说话,房里很安静,落针可闻。
片刻后,周嘉行丢开炭笔,道“你们即将出征,这一次暂且记着,等你们凯旋,再来领罚。”
几人松口气,低头应是。
一波波人从不同坊赶过来请示周嘉行,又一波波离去。下午阿史那勃格亲自过来和周嘉行商量布防的事,其他人他信不过,唯独觉得周嘉行不会在背后给他插刀子。
“我那几位义兄早就想除掉我,这次我领兵出征,契丹人杀不了我,倒是我的义兄可能会得手。”
周嘉行问“李司空到哪儿了”
阿史那勃格难得犹豫了一下,似乎觉得难以启齿,道“本来已经进城了契丹人公然挑衅朝廷,义父他又掉头往回走了。”
周嘉行无语了一会儿。
李司空人都到长安城脚下了,竟然为了出口气又掉头往回走,想逼小皇帝亲自去迎接他,他就不怕契丹人打过来吗
阿史那勃格轻咳几声“你放心,我义父重诺,既然答应结盟,就绝不会失言 ”
周嘉行冷淡道“契丹人不可小觑,李司空还是尽早进城的好。”
阿史那勃格有些尴尬,摸摸鼻子道“我今晚亲自去接义父。”
商谈了一下午,两人连饭也顾不上吃,匆匆作别。
阿史那勃格出城去接李司空,周嘉行确认各处布防不是为了朝廷,而是摸清各处是哪路人马,以防腹背受敌。
中原各路人马都有自己的小算盘,随时会因为利益翻脸不认人。
天色渐暗,随从送来饭食,点起火烛。
“郞主,吃些东西吧。”
周嘉行揉揉眉心,放下兵报,走到窗前,俯瞰庭院。
楼下还未点灯,暮色暗沉,树下的雪狮子轮廓模糊,不仔细看,可能会被当做两个牵着手在雪中玩耍的孩子。
周嘉行看了一会儿,合上窗。
食案上一大碗羊肉面,他刚端起吃了两口,楼下传来说话声,语调急促,甚至有些变调。
噔噔噔噔,楼梯被踩得吱嘎作响,几名部将在门外道“郞主,李司空遇袭了”
周嘉行皱眉,放下筷子。
部将推门进来,声音发颤,“李司空遇到契丹人了”
周嘉行走回书案前,展开羊皮纸,“他怎么会遇见契丹人”
部将怒道“契丹人送来挑衅的战书时,就埋伏了一队人马偷偷潜入关中冀州刺史投了契丹狗”
这事说来也是凑巧。
契丹人在冀州刺史的帮助下潜入关中,并不是为了刺杀李司空或其他人,纯粹只是先埋伏人手,为契丹主力大举入侵做内应。中原城池坚固,攻下一座城市太耗费人力物力,契丹人想速战速决,花重金收买冀州刺史,答应等攻破长安把并州让给他,准备来一个釜底抽薪,里应外合。
李司空常年不在太原府,每次入长安都是从南边北上入京,这一次从太原出发,他觉得和上次进京的路线不一样,不够威风,没有一雪前耻的气派,硬是掉头回去,又重走上次进京的路。
契丹人刚好从这条路经过,和李司空的队伍撞了个正着。
当时大雪茫茫,两边队伍都以为遇到埋伏了,吓了一跳,匆匆开战。
李司空毕竟沉得住气,虽然带的兵不多,但仗着自己的亲兵是精锐,没有掉头就跑,沉着应战。
契丹人以为他早就等着在这里伏击,不敢硬冲。
双方僵持了两个多时辰,契丹人发现李司空这边好像没有多少人,胆子越来越大,李司空派出亲兵求救,阿史那接到传书,已经赶过去了。
周嘉行知道各方藩镇鱼龙混杂,冀州刺史投向契丹人并不出奇,不过他没想到李司空竟然能掉头走那么远还刚好和契丹人撞上了
李司空如果出了意外,盟约就是一纸空文。
所有提前安排好的部署全都乱了套
长安肯定保不住
周嘉行镇定下来,问“阿史那勃格到哪儿了”
部将答“距碰到契丹人的地方还有五十里。”
周嘉行道“李司空和阿史那勃格不在,沙陀军绝不会死守长安。皇甫超呢”
部将抖了一下“他们已经出发了”
皇甫超率五千步兵作为先锋前去刺探契丹军主力,有沙陀军相助,只要他们及时撤退,应该不会有什么差错,但现在李司空提前和契丹人开战,沙陀军肯定会派主力去救李司空,而不是迎击北面来的契丹军,皇甫超他们很可能被契丹君当成是朝廷的主力
周嘉行道“派人去送信,让他随机应变。”
部将冷静下来,立刻去叫人。
其他人的声音还在打颤“郞主,我们该怎么办”
周嘉行面色不改,手指点点羊皮纸,“虽然始料未及不过李司空征战多年,契丹人困不住他,不过防线肯定要往东北转移,沙陀军今晚就会走。”
部将们目光跟着他的手指打转,点头附和。
“对,一来他们要保护李司空,二来河东是他们的根基,沙陀军肯定往东北走”
所有人脸色大变。
“那长安就危险了”
周嘉行当机立断“所有人撤出长安,继续按原计划协助河东军。”
众人听出他的话外之音,倒抽几口凉气,怔愣半晌后,抱拳应是。
事态紧急,部将们没有时间踟蹰,也没有心思去害怕惶恐,确认各自的任务后,纷纷散去。
天已经黑透,晚风从罅隙吹进屋中,烛火随风摇曳。
周嘉行叫来随从“怀朗呢”
怀朗正准备出发去大明宫,匆匆赶到书房“郞主有什么吩咐”
周嘉行已经换了身窄袖戎装,脚下皮靴,卷发束起,眉间一抹锋利的锐意,正低头系佩刀,道“你们立刻去大明宫,现在就送她出城,记住,从夹城走。不要回头,直接去鄂州。”
见他神情凝重,怀朗没有多问其他,低声应喏,转身便去催促阿青几人动身。
亲随也匆匆换了行装,抓着各自趁手的武器下楼,“郞主,我们现在去哪儿”
周嘉行翻身上马,“去迎敌。”
马蹄踏破寂静的长夜,几十骑奔出长街,穿过灯火通明的坊市,匆匆出城。
驻扎在城外营地的新兵们正乱成一团,周嘉行直接驱马进了营地,大帐里的部将们迎了出来,“郞主,我们也要撤吗”
周嘉行沉着脸入帐。
他在犹豫。
留在鄂州的那批人才是老兵,这次随他北上的大部分是招募的新兵,初生牛犊不怕虎,一个比一个口气大,他们士气壮,不畏死,急着立功,经过几次磨炼就能打磨出韧劲儿,只要指挥得当,可以顺利在这次结盟中发挥他们的用处。
可现在计划有变,新兵们太过托大,一旦信心被击溃,就会兵败如山倒。
部将们揎拳掳袖,各抒己见,主动请缨,都想抢头功。
周嘉行暂时没有理会他们。
这时,亲随过来通禀“郞主,那几个流民就是九娘留下招待的那几个流民,他们危言耸听,胡言乱语,您看要怎么处置”
“他们说了什么”
亲随顿了一下,愤愤道“他们说长安这回保不住了,还说郞主您大祸临头”
周嘉行瞳孔微微一缩。
故意选在这时候危言耸听吸引他的注意力,必定有所求。
他坐在案前,手指轻叩长案一角,道“先不必理会他们,半个时辰后带他们来见我。”
足足大半个时辰后,几个等得心急火燎的文士一见周嘉行,顾不上自报家门,开门见山道“契丹南下,河东军狼子野心,使君项上人头难保,怎么还在长安停留难道要将多年心血付诸东流”
帐中的几名部将面面相觑。
他们还以为这些文士想用“忠臣良将”那一套来鼓动周嘉行留下保护小皇帝,没想到他们倒好,一上来就劝周嘉行赶紧走。
这几个文士真的是长安人吗
一名部将出列,“你们休想妖言惑众,煽动人心使君奉诏前来,如今大军未动,我们怎么能一走了之真走了,还不是让天下人笑掉大牙你们到底是何居心”
文士中个子最高的那个冷笑了两声,先朝周嘉行俯身下拜,然后白众人一眼,道“目光短浅蠢货”
部将大怒,霍然上前几步,双目圆瞪。
旁边的人忙拉住他。
周嘉行眼神示意部将们出去。
部将梗着脖子轻哼一声,和其他人一起离开。
帐帘刚落下,高个子便上前几步,直接道“使君夺得鄂州日浅,根基不稳,想在此次结盟中和河东军合作,崭露头角,树立威信,倒也不错,不过现在情势骤变,使君还是另做打算的好。”
周嘉行眼眸低垂,不动声色。
高个子继续道“契丹来势汹汹,但他们后继无力,顶多在长安劫掠一阵,不能长久霸占关中使君精通中原各地方言,想必一定从哪里听说过下山摘桃子的俗语。”
契丹人早晚会撤出中原,届时中原无主,满目疮痍,正是周嘉行出手的好时机。
文士们劝周嘉行明哲保身,不要和契丹人硬碰硬,带着人马随便往哪个犄角旮旯一钻,推说被困住了,没法协助河东君,让河东君去和契丹人鹬蚌相争,等契丹人走了,他就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谁让李元宗自己一身臭毛病,早不碰到契丹人,晚不碰到契丹人,偏偏这个时候和契丹人狭路相逢呢
文士们互望一眼,正色道“我兄弟几人既然决意追随使君,就不会三心二意、口腹蜜剑。鄂州虽然土地肥沃,地理位置险要,但到底比不上中原。南吴、浙东一带何其繁华,是朝廷赋税的主要来源,而且远离战火,加之当地豪族经营得当,太平已久,可他们永远成不了正统,霸王之资,必定出自中原”
周嘉行抬起眼帘。
文士急匆匆赶过来劝他立刻抛弃盟约离开,他不得不怀疑这些人的用心,但听了最后几句话,他可以确定这几个文士没有恶意。
中原处处战火,南方更安稳,更太平,越来越多的人逃往南方,但政治中心仍然在北方。
文士见他动摇,忙道“契丹人越来越近了,使君当断则断”
出乎他们的意料,周嘉行只是一笑。
文士们不由得愣了一下。
这时,营地外传来一阵闷雷似的马蹄声。
怀朗驰马奔到营地前,神色沉重,几乎是屁滚尿流地滚下马,一路疾跑至帐前。
“郞主”
他掀帘入帐,看到几个文士,也没有知趣退下,而是径自上前,在周嘉行身边低语了几句。
周嘉行骤然变色,隐忍了片刻,霍然站起。
“她不在大明宫”
怀朗低声道“不在宫里四处找遍了,雪庭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离开的。”
周嘉行呼吸急促了几分。
这种时候,她能去哪儿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