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 高大的城墙矗立在皑皑白雪中, 沉静肃穆。
消息灵通的豪族权贵正忙着收拾细软举家搬迁, 坊间一座座宅邸灯火通明, 而平民百姓们仍在梦中酣睡, 等着日出而作。
城中有契丹人的细作, 不必等到天亮, 李司空遇袭的消息就会传得沸沸扬扬,再经有心人撺掇, 随便放几把火,靠近宫城的几座里坊必定生乱。
小皇帝只顾自己的生死,断然舍不得派神策军出宫保护平民。
周嘉行站在帐前,负手而立,眺望远处高耸的城墙。
宫里有他的人手,怀朗找不到九宁, 雪庭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此刻肯定不在宫中。
不在大明宫,又没有出城那么她还在城里。
周嘉行闭一闭眼睛,心底忽然浮起几分焦躁。
她突然出宫干什么
为什么要瞒着雪庭一个人出宫
李元宗莫名其妙遇上契丹人, 所有部署要临时更改, 长安保不住了, 周嘉行也没有怎么慌乱,早在出城之前, 已经想好应对之法。
天塌不了, 兵来将挡, 水来土屯,他不是没做过亡命之徒。
但九宁的失踪却让他心绪波动得厉害,像吞了一肚子冷风,肠胃扭曲痉挛,一股股邪火往上冒。
恨不能立刻把她抓到眼前来,放在眼皮子底下。
这种不由自主的、不受控制的、莫名汹涌的,甚至顷刻间攫住他的五脏六腑,让他几乎失控的情绪很陌生。
又仿佛很熟悉。
周嘉行皱了皱眉头。
他从来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失控。
就连挥刀斩落生父周百药的头冠时,他握剑柄的手也稳稳当当。
夜色冰凉,一望无际的大雪,又厚又绵密。
她要是在这里,肯定又会兴致勃勃地堆雪狮子。
有人陪她玩,她嘴上不说什么,抿唇浅浅一笑,颊边一对梨涡。
没人陪她,她一个人也能自得其乐。
周嘉行双手慢慢握紧,又缓缓松开,等心情平复,叫来部将,命他们即刻拔营,去守嵯峨山。
“怀朗随我回城。”
怀朗早料到会如此,还是忍不住露出惊诧之色。
其他人更是又惊又骇,“郞主,您自己回城”
周嘉行嗯一声,随手点了几个亲随,命他们随行。
亲随们应喏,立刻去检查、准备马匹。
“使君,您不能回去。”
文士大惊失色,拦住忽然要回城的周嘉行。
“小不忍则乱大谋,北边契丹举兵南下,西边也不太平,您不该蹚这趟浑水。”
周嘉行扭头叮嘱部将驻防的事,披上斗篷,道“这趟浑水是我搅起来的,哪怕契丹军已经兵临城下,我不会走。”
文士怔住,原来刚才周嘉行并没有被他三言两语打动,他知道隔岸观火的好处,但他并不动心。
他为什么不动心下山摘桃子,整个中原唾手可得,入主中原,是多少霸主梦寐以求的事
“盟约已定,几位不必多言。”
周嘉行翻身上马,示意一旁的随从护送几位文士离开。
高个子文士出了一会儿神,张开双臂挡在马前。
“使君,您真的甘心错过这次机会”
他眯了眯细长的眼睛,道“您并非纯正汉人,长安保住了,没有人会感激您长安没了,才是您崭露头角的机会”
长安是一个象征,它承载了帝国的百年盛世繁华,小皇帝再懦弱无用,只要他住在大明宫,就没人能公然漠视他至高无上的贵重身份。
唯有攻破这座都城,才能迎来一个崭新的开始。
周嘉行拨转马头,火把的亮光映在他线条冷硬的侧脸上,“长安保不保得住,与我何干”
文士们再次愣住。
他留下难道不是为了驻守长安、以博名声、收买人心吗不然为什么要他的人马守在长安城外
“我和李司空订下盟约,要将南下入侵的契丹逐出中原。”周嘉行扫一眼文士,要笑不笑的样子,“契丹军将至,我若临阵脱逃,就算如几位所说,能趁契丹收兵时不费吹灰之力占据偌大中原,又能守几天”
既然有野心,有抱负,就得有能承担这份野望的决心和勇气。
他十一岁的时候就能面不改色地击杀流寇,何曾后退过
长鞭划空而过,发出一声利落脆响。
马蹄声似密集的鼓点,骤起骤停,留下一地乱琼碎玉。
文士站在风口处,目送周嘉行策马离去的身影慢慢和无边夜色融于一体。
“我们未必跟了一个明主”
高个子文士忽然轻笑,回头和其他人一一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但他们跟对了人。
怀朗亮出腰牌,回城一路通行无阻。
这种时候用不着低调行事,周嘉行直接带人进宫。
几名连夜入宫进谏的大臣见他返回大明宫,深受感动天还没亮,长安最热闹的几座繁华坊市已经跑空了一半,这个时候竟然还有人逆着出城的人流往回走,原来这个冷淡的新节度使如此忠心
怀朗看到大臣们眼中的泪光,嘴角不由抽搐了两下。
宫中并不比外面市井里坊好多少,宫婢内侍面色惊惶,交头接耳,显然消息已经传遍大明宫。
禁卫军统领不见踪影,主事的人不知道到底是谁,人心惶惶。
大臣们急得团团转,但却见不到小皇帝的人。
殿前金吾卫手捧御刀,谁敢踏过门槛一步,他举刀便砍。
大臣们无法,只能取下纱帽,披发跪在殿前,试图逼小皇帝现身。
周嘉行没跪,扫一眼左右,亲随会意,忽然暴起,架住金吾卫。
金吾卫怒斥“大胆”
周嘉行制住金吾卫,看向大臣们“要在这里跪到天亮”
大臣们对视一眼,朝周嘉行投去感激的一瞥,互相搀扶着爬起身,趁金吾卫被周嘉行和他的亲随挡着,举步冲进殿。
看到大臣们冲进来了,内殿的几名内侍神色紧张,张口结舌,支支吾吾了一阵,一会儿说小皇帝还未起身,一会儿说小皇帝昨晚不知道宿在哪位后妃宫中,不许宫人打扰。
大臣们不耐烦起来,和内侍吵得面红耳赤。
殿外的周嘉行并没和金吾卫纠缠太久,听到殿内传来争吵声,忽然收手,扭头就走。
金吾卫一脸茫然。
怀朗忙跟上周嘉行“郞主”
“小皇帝不在宫里,他身边的近侍一个都不见”周嘉行头也不回,迈出正殿,道,“不用管这边,他跑了正好,雪庭在哪”
怀朗暗自叹气,郞主果然是为了九宁回来的。
雪庭还在宫中寻找九宁,他觉得九宁不会突然走远,肯定还在附近。
见到周嘉行时,他没有意外之前怀朗和阿青几人忽然出现,说要送他们出城,得知周嘉行一直知道自己的行踪,也知道九宁被自己带走,他已经惊讶过了。
虽然不明白周嘉行的目的是什么,但当务之急是找到九宁,不能在这时候和他起冲突。
雪庭示意身边几个武僧少安毋躁。
周嘉行身后跟了十几个随从,快步走进长廊,问“什么时候不见的”
雪庭答“可能是子时到寅时。”
两人脸上神情都很平静,雪庭没有因为周嘉行故意隐瞒九宁发出质问,周嘉行也没有为昨晚雪庭偷偷带走九宁的事为难他,一问一答,自然而然,就像什么都没发生。
九宁不见了,这个时候何必浪费时间去追究其他
两人各自的亲随已经摆好架势准备大干一场了,见两人居然没有打起来,诧异了一会儿,放下防备,默默收起自己的武器。
周嘉行声音平稳,问“她会去哪儿”
雪庭摇摇头“我猜不出。”
周嘉行浅色眸子注视着他“她生父是什么人”
九宁知道轻重,不会任性地四处乱跑,尤其是在人生地不熟的宫里,她一个人都不认识,怎么会突然悄悄离开
其中必有缘故。最大的可能就是她从雪庭这里得知自己的生父是谁,才会不告而别。
雪庭挪开视线,垂眸不语。
周嘉行挥手示意怀朗几人退下。
他语气冷冽,透出些许压迫,“是她重要,还是她的身世更重要”
雪庭一言不发。
当然是她更重要但以周嘉行现在的身份,一旦知道她的身世,岂会轻易放过
周嘉行拧眉,看雪庭一眼,语气更为强硬“契丹要打过来了,河东军往东北撤离,小皇帝已经秘密逃出宫,长安无人看守,这里很快会变成人间炼狱我不关心她的身份,只想确保她的安全。你现在能隐瞒一时,我以后还是能查出她的身世只要我想查,你瞒不住。我再问你一遍,她生父到底是什么人”
雪庭抬起头,眉头紧锁,神色挣扎,许久后,轻轻叹口气。
怀朗几人在廊下等着,天渐渐亮了,璀璨朝霞铺满半边天空,映在积雪上,煞是好看。
片刻后,周嘉行一个人走了出来,肩披霞光,脸上依旧面无表情,吩咐道“曲江池、崇仁坊崔府、晋昌坊慈恩寺、皇陵,分头去找。”
亲随们抱拳应喏。
他们立刻出宫,分头去找人。
城外部将派人进城送来战报,皇甫超提前遇到契丹军,仓促之下迎战,损失惨重,还好他们熟悉地形,在最后一刻冲出包围圈,躲进山谷。契丹军的目标是长安,没有紧追不舍,掉头往南来了。
周嘉行在马背上看完战报,匆匆写下指示,刚刚打发走报信的人,雪地中远远又驰来一骑。
处理好全部兵报,已是日上三竿时候。
契丹事先安排的细作果然开始趁乱散布谣言,好几处人口密集的坊市忽然燃起冲天大火,浓烟滚滚,城中百姓吓得魂飞魄散,纷纷拖家带口往外逃,大街上挤满了牛马车队,人人忧心忡忡,行色匆匆。
周嘉行去了一趟曲江池,路上遇到好几伙趁金吾卫无暇管理治安哄抢财物的盗贼。
一开始他们躲在小巷子里,等车队经过设下埋伏,后来越来越嚣张,变成明抢,慢慢的参与的人越来越多,无家可归的闲汉地痞、见财起意的普通百姓,处处是一片哭嚎声。
亲随送来一个消息“城门关闭了,官府不许百姓出城”
这回老百姓们不哭了,聚在城门下大骂权贵们不顾他们的死活,只知道送自己的亲眷出城,却要他们留下来等死。
“狗官快开城门”
几个细作躲在人群中起哄,百姓们义愤填膺,群情激奋,城门附近聚集的人越来越多。
他们是平民,守城官兵进退两难,不敢伤人。
周嘉行勒马,在附近观望了一会儿。
怀朗问“郞主,皇帝真的跑了下一步该怎么办”
就算城门关了,他们也有法子出城,不过总耽搁下去也不妥。
周嘉行道“皇帝还没出城,大臣反应过来了,他们想把皇帝逼回宫去。”
小皇帝最恨摆布他的宦官,但最后关头还是听宦官的话,撇下所有后妃和大臣,脚底抹油,悄悄溜了。
长安毕竟是都城,城坚墙厚,很难攻破,存粮也足够坚持几个月。只要小皇帝坚守都城,契丹军未必能攻进来。但小皇帝这么不管不顾地一跑,长安必然守不住,大臣封锁消息关闭城门,一是想逼小皇帝回宫,二也是怕走漏消息影响军心。
周嘉行“韦檀他们到了没有”
怀朗道“他们已经转移至嵯峨山。”
“让他们抓紧时间修筑工事,不管长安是什么状况,他们必须守住,寸步不能移。”
旁边一名亲随应是,转头去传信。
周嘉行指指人群中几个举止鬼祟、叫骂得最起劲的男人,“抓了。”
六名亲随下马朝人群走去,很快揪出那几个细作,送给金吾卫看管。
领头的人被抓,剩下的平民群龙无首,顿时作鸟兽散。
曲江池和崔府一一找遍,分头去皇陵和慈恩寺的信报一前一后赶回复命“郞主,我们仔细找过,没有找到九娘。”
怀朗心里一凛,朝周嘉行看去。
他紧攥缰绳,脸上还是那副神情。
他越平静,怀朗反而觉得越不安。
周嘉行沉默了一会儿,道“继续找。”
怀朗暗暗着急假如一直找不到呢
长安外城已经乱成一锅粥,九宁在内城还好,如果她在外城一个落单的美貌小娘子,处境何其危险
这事的起因在郞主的隐瞒上
怀朗脊背一阵阵发凉。
他生得虎背熊腰,性情粗豪,看起来大大咧咧,其实敏感心细,不然也不会被周嘉行挑中处理他的私事,如果九宁这两天出了什么意外
怀朗不敢想象。
郞主身边只有九宁这么一个例外啊
坊墙后忽然传来几声尖叫。
“阿兄救我”
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
怀朗一惊,忙生生扼住自己的担忧。
周嘉行已经先一步驱马拐进声音传来的方向,其他人挥鞭追赶。
幽深巷道里,几名闲汉正蹲在一处分赃,面前散落一堆珠宝玉石,显然是从逃难的百姓手中抢来的。还有两人围着一个抢来的清秀小娘子调戏耍弄,笑得猥琐,小娘子衣衫不整,浑身发抖,手里紧紧抓着一把剪子,一直被逼到墙角,退无可退,只能绝望地发出哭喊。
周嘉行直接驱马冲进去,健马嘶鸣着扬蹄,接连掀翻几名闲汉。
他一身戎装,手握佩刀,戾气毕露,比官兵凶恶多了,闲汉们唬一跳,顾不上地上的宝石,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抱头鼠窜。
不等坐骑停稳,周嘉行飞身下马,几步上前,拎起那个披头散发的小娘子,拨开她脸上乱发。
小娘子抬起一张哭花的脸孔,茫然地看着他。
对上他那双泛着血丝、隐隐发红、异乎寻常人的眼睛,吓得抖了一抖,哭得更伤心了。
紧跟着下马的怀朗看清小娘子的脸,脸上现出失望,只是声音听起来像罢了。
周嘉行松开小娘子,转身便走。
脚步忽然一顿,背对着小娘子,问“你兄长呢”
小娘子哭哭啼啼,意识到他在问自己,先呆了一呆,然后泪如雨下,呜呜哭着道“他们人多,阿兄害怕,丢下我跑了”
周嘉行出了一会儿神,赤红的双眸浮点冰冷的寒光。
“枉为兄长。”
他轻声道,几缕日光被浓密的眼睫细细筛过,在浅色眸子里笼了一层淡淡的暗影。
怀朗一怔,不知道周嘉行这一句说的到底是谁。
随从们已经抓住所有意图施暴的闲汉,“郞主,怎么处置他们”
周嘉行“杀了。”
他们接着寻找,从城东找到城西,城南找到城北,找到天黑,依然没有头绪。
周嘉行的脸色已经看不出是急是怒亦或是其他了。
所有人不敢吱声,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
雪庭在慈恩寺和周嘉行碰头。
他现在可以确认,九宁不在大明宫,因为他的人已经把宫里宫外可以藏人的地方全找遍了。
佛塔在夜色中沉默伫立,烛火飘摇,仿佛随时会被呼啸的夜风吹灭。
雪庭凝眸望着远处微弱的烛光,“是我疏忽之过,突然告知她身世,她一时没法接受。”
周嘉行轻拢斗篷,“不是这个原因。”
知道自己不是周百药的女儿,九宁只怕做梦都能笑出声,怎么可能因为没法接受自己的身世而偷偷离开
雪庭叹息。
不是因为身世,责任也在他身上。他以为九宁需要一个人待一会儿,特意遣散武僧,一时大意,让她走了。
他收回目光,道“我再去皇陵找一找。”
说完,看一眼听部下汇报事情的周嘉行。
等那几个信报离开,他问“你到底瞒了她什么”
周嘉行沉默不语。
雪庭望着信报匆匆离去的方向,清澈的双眸倒映出佛塔上的几点烛光,“你担心她的安危,冒险回来找她,为她承担了很多风险,我相信你对她没有恶意,那你又为什么要瞒她”
似乎并不好奇周嘉行的回答,问出这句话后,他停顿了很久,说话的语气忽然变得柔和,“九娘不是不懂事理的人我应该早些告诉她身世。”
她早些知道,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你也是,周嘉行,既然你不能坦诚待她,何必强留她在身边”
雪庭慢慢道,拢紧僧袍,转身迈下台阶。
周嘉行亦转身,眼神阴鸷“继续找。”
怀朗迟疑了一下,“郞主,天黑了,外面的信报可能被人拦截”
周嘉行打断他,道“我心里有数。”
城中依然乱成一团,虽然官府颁下宵禁命令,入夜后所有在外逗留的人一律按细作处置,但还是没法控制局势。
途经一座被大火包围的里坊时,阿山抬头看着几乎遮天蔽日的滚滚浓烟,忽然小声感慨了一句“九娘给郞主准备的生辰礼物还在里头呢”
怀朗扭头望向被火烧得漆黑的坊墙,这是他们之前住的地方。
“什么生辰礼”
阿山低声答“就是九娘从牙人手上买的一个什么皮袋光顾着找人,出发的时候忘了拿,里坊这么大的火,可能已经烧没了。”
怀朗皱眉,犹豫着该不该告诉周嘉行。
身上突然爬过丝丝凉意,一道凌厉眸光从他和阿山身上扫过。
周嘉行听到了。
阿山打了个激灵,不等他问,老老实实道“九娘说今年要给郞主两份生辰礼属下就叫来牙人让她自己挑”
周嘉行转眸,扫一眼把半个里坊照得通明的熊熊大火,拨转马头。
阿山明白他的意思,忙道“属下知道放在哪里”
他们之前住的地方很僻静,好险并没被大火殃及到。火势实在太大,浓烟呛人,附近几座宅邸全部人去楼空,留守的打杂仆从也不知踪影。
阿山喊了一遍,没找到负责看守屋子的杂役,暗骂了一句,噔噔噔噔跑进房,领着周嘉行往里走,找到九宁藏东西的那口大箱子。
“就在这里”
周嘉行眼睫低垂,神情冷峻,俯身打开箱子。
“呱呱呱呱”
“嘎嘎嘎嘎”
众人震骇,齐齐呆住。
箱子打开里面没有什么精心准备的生辰礼,也没有衣物被褥,而是两只忽然受惊、拍打着翅膀满屋到处乱窜乱飞的雄鸡。
怀朗
阿山
其他人
一只雄鸡咯哒咯哒
另一只雄鸡喔喔喔喔
没有人说话,屋里只有两只雄鸡一声比一声高昂的鸣叫。
怀朗目瞪口呆了半晌,猛地回过神,“郞”
他朝周嘉行看去。
周嘉行站在箱子前,一动不动,头上、肩上、斗篷上落满雄鸡的羽毛还有几点很可疑的痕迹头冠被刚才猛然窜出来的雄鸡给踢歪了,簪子露出半截,几缕卷发垂散下来,贴在颊边。
总之,从未有过的狼狈。
怀朗立刻噤声,假装没看见。
阿山没他这份敏锐的眼力见,哇哇大叫起来“怎么回事我明明看见九娘放了个皮革囊进去怎么跳出来两只鸡她想吃烧鸡”
“郞主”
他一脸莫名,挠挠脑袋,跳到周嘉行身边,狗腿地伸手帮他拍落那些杂乱的鸡毛。
周嘉行回过神,挥开他的手。
阿山想起自家郞主最讨厌鸡啊鸟啊的了,忙给其他人使眼色,跳起来抓鸡。
两只雄鸡刚从箱子里放出来,都很精神,趾高气扬,神气活现,振翅飞来飞去。
一只边嘎嘎乱叫边用尖利的喙啄向每一个挡住它去路的人,另一只飞到高处,站在柜顶上,昂起脖子,对着窗外红彤彤的火光,高傲地摇摇脑袋,开始打鸣。
十几个亲随,个个身怀武艺,追在两只雄鸡屁股后面满屋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撞得头晕眼花,最后还是没抓到鸡。
别说抓鸡,连鸡大腿都没碰到
一阵鸡飞狗跳。
屋中砰砰砰砰响个不停,满天鸡毛、鸡屎乱飞。
惨不忍睹。
怀朗赶紧捂鼻,见周嘉行一反常态,突然呆立在箱子前发愣,心里纳闷不已。
“郞主,先出去再说。”
周嘉行动了一下,仿佛骤然从梦中惊醒,双眼蓦地睁大,霍然转身,往楼下跑去。
怀朗疑惑地紧跟着他,来到空无一人的庭院。
树下的雪狮子还在。
雪地干干净净,脚印早就被新雪盖住了,系在两只雪狮子中间的丝绦上落满了雪,结成僵硬的冰凌,风吹不动。
一切和他们离开时一模一样。
周嘉行走过去,脚步有些乱,长靴踩过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他拂开雪狮子上新落的那层薄薄的新雪,手指微颤。
雪狮子不知什么时候被人动了手脚,蜷曲的鬃毛被捏成一个个疙瘩形状,嘴巴歪了,眼睛鼓出,还多了一脸胡子,一下子从威风凛凛的雄狮变成一只滑稽的大猫
“呃”怀朗无语了片刻,反应过来,呼吸陡然加快,“郞主九娘回来过”
谁敢动郞主堆的雪狮子还故意在箱子里藏两只鸡
只有九宁敢这么干。
也只有九宁会这么干。
“是啊,她回来过。”
周嘉行凝眸望着雪狮子,眸光越来越暗沉。
“啪嗒啪嗒”,杂乱的脚步声朝他们靠近,阿山几人披头散发,抱着两只不停挣扎的雄鸡,追了过来。
“哈哈,郞主,我们抓住鸡了是”
他们憨笑着走近,话还没说完,周嘉行好像根本没看到他们,转身又返回楼中。
阿山挠挠头皮,把手里的鸡提起来,给怀朗看,问“郞主怎么了”
怀朗一巴掌推开阿山,深深看几眼两只活蹦乱跳的雄鸡,叹了口气。
这两只鸡那么生龙活虎,放进箱子的时间肯定不长。
宅子到处都是他们的人手,九宁怎么做才能瞒过众人把雄鸡藏进箱子里
只有趁他们不在的时候。
也就是说,昨晚他们刚出城,九宁就一个人跑回来了。
前后顶多只隔了半个时辰,说不定他们在路上碰到过,只不过一个往南进坊,一个往西出坊,就这么擦肩而过。
九宁不知道契丹军提前发动进攻,从宫中出来后,径直回宅子等周嘉行。没看到人,可能以为周嘉行只是暂时外出,马上就会回来,瞒过留守的杂役,一直待在这里等他,还安排下恶作剧。直到外面乱起来,所有人都逃了,隔壁走水,大火烧毁半座里坊,到处是滚滚浓烟,地痞闲汉趁机劫掠平民,她找不到周嘉行,一个人害怕,只能离开。
宫里宫外,曲江池,崇仁坊,慈恩寺
郞主找遍九宁可能去的地方,甚至怀疑她直接回江州,派人去城门找,却从来没有想过,九宁哪里都没去,她直接回来找他了
怀朗可以想象得到,九宁等得无聊,躲在房里使坏时,嘴角一定翘得高高的,梨涡轻皱,满脸得意。
他摇头叹息,示意阿山几人在楼下等着,上楼,推开周嘉行的书房门。
窗户开着,书案上堆满散落的纸张,周嘉行站在书案前,手按在其中一张纸上。
纸上龙飞凤舞写满几排大字,分别是苏晏和周嘉行几个字,旁边画了两只张牙舞爪、邪里邪气的乌龟。
自然是九宁的笔迹。
周嘉行拢好纸张,攥成一团,指节发白。
“你和她很合得来。”听到脚步声,他没有回头,冷声道,“怀朗,你说,她为什么回来”
她刚刚得知自己的身世,知道他就是间接害她不得不离开江州的东道节度使,雪庭这些年一直在暗中守护她,她很信任雪庭
为什么瞒着雪庭回头来找他
她分明知道他骗了她。
他猜测了很多种可能,只要是她可能会去找的人和躲藏的地方,全仔细找过。
甚至连八竿子打不着的宋淮南和乔南韶那边,他都走了一趟。
宋淮南莫名其妙。
乔南韶急着撇清干系,赌咒发誓说他已经几年没见着九宁。
周嘉行唯独没有想到,九宁哪里也没去,谁都没有找,她几乎没有犹豫,没有耽搁,弄明白自己的身世后,立刻回头来找他。
就像他们北上时约定好的。
这不可能。
但这真的发生了。
他根本没有想过这种可能,也不相信会有这种可能,所以没有安排人过来查探。
就因为他的这一点怀疑,生生和她错过了。
她等了整整一夜,从天黑等到天亮。
书案前有新的蜡油,烫坏了一角,肯定是她留下的,她习惯让人服侍,不会注意到这些。
趴在书案前写写画画时,她心里在想什么
想怎么质问他
还是盘算怎么逼他认错
周嘉行缓缓闭上眼睛。
那种莫名焦躁的感觉再度烧得滚沸,一点点吞噬他的理智。
怀朗张了张嘴,仔细斟酌了一下,慢慢道“郞主我和九娘来往不多,不过我猜,她是回来找您的。您发现您瞒着她,她回来找您,想听您亲口解释清楚缘由,而不是带着误会和您分开。”
“误会”
周嘉行嘴角轻轻一扯。
“你知道这不是误会,她也知道。”
怀朗轻声道“就算不是误会九娘也要和您面对面说清楚,而不是从其他人的转述去猜您在想什么。”
他停顿了一下。
“郞主,其实您用不着瞒着九娘,她真心把您当哥哥看待,就算知道您是鄂州节度使,她也不会恨您她性子好,顶多气一阵就好了。”
周嘉行似笑非笑,重复了一句“性子好”
是啊,她性子真的好,虽然看起来娇气得很。
怀朗不知道这一句哪里出了错,一时哽住,没敢接着往下说。
郞主面对九宁时格外的耐心和宽容,也格外的古怪。他明明早就知道九宁身世存疑,却不自己说出来,等周家人逼九宁离开时才出手
像等着猎物落入陷阱的猎人,让人心里毛毛的。
怀朗知道郞主不是那种哄骗小娘子取乐的浪荡公子,还是克制不住会这么想。
不过几个眨眼,周嘉行已经冷静下来,霍然转身,“她在这里等了一夜,走得不远。从这里往外找,务必在天亮之前找到她。”
其他的都不重要,先把人找回来。
既然她自己回来了,那他更不能放手。
阿山老老实实地抱着雄鸡在楼下等,见两人下楼,凑上前问“郞主,这两只鸡怎么料理”
周嘉行没搭理那两只大公鸡,也没搭理他。
怀朗恨不能捂住他的嘴,推开他,不耐烦地小声道“好好养着”
“喔”
阿山把鸡交给其他人,追上周嘉行。
怀朗很快找到一个在宅子附近游荡、鬼鬼祟祟的闲汉,厉声喝问“有没有看到一个年纪轻轻、十几岁的小娘子从这里出去”
阿山在一旁狠踹闲汉两脚,补充道“生得特别漂亮的,一笑有一对梨涡”
闲汉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回想了一阵,道“漂亮的小娘子都被抢走了”
阿山虎目圆瞪,一拳砸向闲汉,把人砸得哎呦直叫唤“竟然敢抢走九娘,活得不耐烦了”
闲汉直讨饶“好汉饶命好汉饶命不是小的抢的啊小的只是趁着夜深人静做点偷鸡摸狗的事,绝不敢抢人抢人的是一伙乱兵,钱帛他们要抢,马匹壮牛他们也抢,看到貌美的娘子,他们照抢不误小的记起来了今早有两个穿金戴银的小娘子从这宅子里出来,刚好几个老兵奴经过,上去调戏她们,把人抢走了”
阿山听得怒火直冒,吼道“他们去哪儿了”
“小的、小的记不清了”
阿山暴怒,又是一拳头“给我好好想”
闲汉满地打滚“往西、西边去了”
阿山立刻回禀给周嘉行知道。
怀朗在一旁道“西边几坊大多住的是胡人,那些乱兵八成是他们的私兵。”
仗还没打呢金吾卫、禁军和神策军再没有章法,也不会纵容士兵在这种时候朝普通百姓下手,只有豪富人家的私兵这么没顾忌。
又或者,是契丹人故意安排用来扰乱民心的细作。
如果是前一种,倒没什么,长安的胡人大多认识郞主,东西商道掌握在郞主手中,经商的他们必须每年定期向郞主缴纳一笔丰厚的酬金。郞主找他们要人,他们绝不敢有二话。
如果是后一种,那就糟了。
怀朗脸色微变,偷偷觑一眼周嘉行,没敢说出这种猜测。
周嘉行却比他更早想到这种可能,脸色阴沉如水,翻身上马,一一吩咐,“怀朗带人去袄祠找他们的萨宝,阿山留下。”
每一刻都是煎熬,他没法坐着等消息,亲自带人沿路追过去。
阿山几人忙应下。
几声清斥,骏马撒开四蹄,踏过雪地,跑出巷子。
阿山想起那两只鸡,回房叮嘱其他人“看好了,怎么说也是九娘给郞主准备的生辰礼”
两只大肥公鸡,虽然不好吃,至少也能炖一大锅汤。
几个手下叫苦不迭,两只公鸡没事儿就扯着脖子打鸣,真的太吵了,他们担心九娘的安危,没心情养鸡
还不如被分派去救火。
垂头丧气了一阵,门外传来清脆的马蹄声。
“郞主回来了”
阿山出门迎接。
马蹄声由远及近。
是匹健壮白马,肌肉线条流畅,奔跑时,马背在火光映照中仿佛发出黯淡的银光。
马上骑手身形清瘦,穿一袭天缥色团窠对鹿纹窄袖蜀锦袍,头戴玄色锦缎风帽,腰束革带,脚踏长靴,乌发雪肤,唇红齿白。冲天大火照亮半边天空,猩红火光笼在她姣好的脸孔上,绿鬓朱颜,好似画中人。
虽是男装打扮,但这样的美貌,必然是个女子。
马蹄脆响声中,一人一骑飞驰至大门前,紧勒缰绳,摘下风帽,长腿一扫,翻身下马,手中长鞭一甩,动作利落潇洒。
看到阿山,她啧了一声,秀眉微蹙,仿佛有一肚子火气“总算回来了”
阿山瞠目结舌。
其他亲随也呆若木鸡。
足足呆了好半天后,阿山扯开嗓子尖叫,声音比他嫌弃的那两只大公鸡还要尖锐刺耳。
“郞主,九娘回来了”
九宁都快走到门口了,听到他扯着公鸭嗓子嘶吼,收回脚,手中鞭子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手心,扭头问“他不在”
阿山嘴唇直抖,激动得快哭出来了找了这么久,人人都成了炮仗,一点就爆,郞主尤其不能惹,原以为九娘被歹人抢走了,没想到她还好好的,就这么从天而降,出现在自己面前了
什么天上掉馅饼,这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一座金菩萨啊
阿山语无伦次,不停催促其他人“快快郞主告诉去告诉郞主”
几匹快马冲了出去。
九宁眼珠一转,“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们找了你一天一夜”阿山伸手去抓住九宁的袖子,生怕一个眨眼人又不见了,“郞主快急疯了”
“急疯了”九宁眨眨眼睛,看一眼远处几丈高的大火,“他去哪儿了”
“郞主以为你被抓走了”
阿山揪着九宁不放,絮絮叨叨说完这两天发生的事,最后道“你再不回来,郞主可能真的要疯,怀朗这两天一滴酒不敢沾长安可能保不住谢天谢地,你没事”
九宁没说话,静静听阿山滔滔不绝讲完,一挥衣袖,扫开他脏兮兮的手。
阿山嘿嘿一笑,“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你去哪儿了你这两天都在附近刚刚我们过来,你们怎么不在”
他一问起来就没完,九宁被吵得头疼,转身几步走下石阶,跨鞍上马,拍拍马脖子。
“我不等了。”
阿山大叫一声,飞跑到她跟前,没敢碰她,张开双臂一把抱住白马脖子,“你不能走得等郞主回来”
好不容易找到她,真叫她就这么走了,万一路上出什么意外又错过了,不用郞主责罚,他自己找个地方了结去吧
其他随从也都跑出屋,挡住路口,“不能走不能走”
九宁嘴角抽了一下。
她只是想节约时间而已,又不是一走了之。
一帮人高马大的青年,无赖似的吵吵嚷嚷,正闹得不可开交,耳畔忽然飘来如雷的马蹄声。
一声一声,急促,有力,像在心头踏响,震得人头皮发麻。
九宁真的头皮发麻了。
因为她一回头,对上了一双赤红的眼睛。
火光摇曳,不远处的里坊烧得噼里啪啦响,夜色中的那双眼睛,比熊熊燃烧的大火还要吓人。
刚才有人追过去报信,周嘉行接到消息,立刻掉头赶回来。
他的马跑得很快,主人又不停甩鞭,马儿奋力狂奔,如流星赶月,风吹电闪。
漫天飘扬着被溅起的飞雪,才几个眨眼间,黑马已经驮着盛怒的主人驰到近前。
九宁心口怦怦直跳这是被吓的。
周嘉行扬鞭、勒马、下马、把手里的鞭绳抛给随从,一步一步朝她走过来。
那双阴鸷的眼睛,始终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抱着白马不放的阿山几人后背一阵阵恶寒,也被周嘉行这种诡异的盛怒给吓着了,呆呆地松开手。
九宁没来由觉得心虚。
很多时候,面对周嘉行时,她会有一种心虚的感觉,可能因为接近他时目的不单纯,这种感觉伴随了她很久。
下意识心虚了一会儿后,九宁摇摇头,重新抖擞精神。
明明骗她的是周嘉行,她心虚什么
“你”
她轻哼了一声,还没想好要说什么,周嘉行蓦地抬手,抱她下马。
九宁挣了一下,周嘉行抱得更紧,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周围的人面面相觑。
九宁嘴角轻翘,朝周嘉行翻了个白眼,继续挣扎。
周嘉行还是看着她,手腕突然一翻,把她扛到肩膀上。
这个姿势实在不舒服,九宁真的生气了,一个肘击“你放我下去”
周嘉行反应很快,扣住她双手,一言不发,扛着她回屋。
半座里坊外,大火还在猛烈燃烧。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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