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嘉行可能真的疯了
被扛进屋、上楼、扔在铺了厚褥的床榻上时, 九宁想起阿山的那一堆唠叨, 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
还没怎么腹诽呢,下一刻, 床榻往下一沉, 周嘉行俯身, 结有薄茧的手伸了过来。
冰冷粗糙的指腹擦过她细嫩的脸,哧啦哧啦,仿佛带出细小的火花。
九宁猛地坐起身, 反扣住周嘉行的手。
“二哥,你发什么疯”
这一声二哥叫出来,两人都怔住了。
房里落针可闻。
“郞主”门外探进来半张脸,阿山期期艾艾, 试探着问,“要不要”
“出去”
周嘉行头也不回, 爆喝一声。
阿山吓得一个哆嗦, 转身就跑, 还不忘把门给扣上。
房里又静了下来。
这一回连楼下聒噪的鸡鸣声也不见了。
九宁紧紧按着周嘉行的手腕,能清晰地听见自己和周嘉行的呼吸声, 也能感受到他剧烈的脉搏跳动。
他心跳很快, 但脸上的表情很平静,平静得近乎冷漠,呼吸的频率也不高, 眼睫低垂, 双手紧握成拳, 青筋隐现,似乎在努力克制情绪。
看得出来,他忍得很辛苦。
九宁哭笑不得,以至于顾不上生气了,自己还没发脾气呢,周嘉行这家伙在气什么
还这么理直气壮
她扫一眼旁边的长案,没看到茶碗。
可惜,不然一碗冷冰冰的凉茶扣下去,周嘉行应该就能恢复正常了。
她想起正事,脸色沉下来,一字字控诉道“你骗了我。”
周嘉行眼帘抬起,眼睛里的血色消退了几分。
不过几天没见,却仿佛过了很久,他满面风霜,下巴冒出浅浅的青胡茬,眼圈青黑,虽然看起来很凶,依旧掩不住眉宇间的疲倦之色。
九宁直视着他的眼睛,接着问“为什么”
为什么隐瞒她
周嘉行沉默了一会儿,避开她那双乌黑发亮、灿若星辰的明眸,不答反问“知道我骗你,为什么还回来”
语气从未有过的低沉、冷淡,如暴风雨前平静的海面,看起来没有一丝波澜,实则暗涛汹涌。
九宁转眸,视线落在周嘉行的手臂上。
在冰天雪地里跑了一天两夜,衣衫已经半湿,结了层细细的薄冰,被屋里的热气一烘,慢慢融化柔软。
进屋放她下来的时候,随手一抛,动作很不客气,好像不怎么耐烦。
但其实他坚实的胳膊早就垫在褥子上,她一点也没摔着。
就像教她骑马的时候,他神色冷淡,目光望向其他地方,漫不经心,可只要她稍微有可能跌落马背的动作,他反应比谁都快。
九宁叹口气。
为周嘉行莫名其妙的别扭。
他对她真的不坏,甚至可以说很好,在得知她不是他妹妹后,依然如故。
至于他为什么瞒着她,她隐约能猜到几分。
虽然九宁到现在也不想承认,但她心里很清楚一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已经不再把周嘉行当成一个简单的任务目标看待。
目标是用来利用的。
她不想一次次欺骗周嘉行,想对他诚实一点。
所以才会因为他反过来的隐瞒生气。
也正因为之前骗过他,她可以暂时放下其他事,兴平气和地和他谈一谈。
没有深仇大恨,也没有利益冲突,而且目标一致,他对她又很照顾,就这么和他保持和睦关系,见证他逐鹿中原,其实也挺好的。
等他功成名就,她也能圆满完成目标。
皆大欢喜。
多省事
如果不是周嘉行突然发疯的话。
“你这人嘴笨,又别扭,自己有难处总是藏着不说”九宁笑了笑,故意俏皮,试图缓和屋里古怪的气氛,“我呢,最善解人意了,知道你不会无缘无故骗我,肯定有你的考虑,所以回来找你问清楚,给你一个说清楚的机会。”
他是山南东道节度使也好,是和李元宗结盟的苏部首领也好总归还是周嘉行。
不管他的目的是什么,她想当面听他自己说明缘由。
就此决裂,还是重归于好,都该面对面说个清楚明白,然后快刀斩乱麻。
而不是一走了之,互相猜忌。
周嘉行黑着脸,无动于衷。
九宁忍不住白他一眼,她这么大方,他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你真的要攻打江州”
她眸光闪烁,飞快思考,决定换个法子撬开周嘉行的嘴巴。
“其实江州不会威胁到你我了解周刺史,他如果知道山南东道节度使是你,肯定会主动和你结盟。”
周嘉行半天不说话,嘴角轻轻勾了一下。
九宁怔住。
周嘉行看着她,手腕轻巧一挣,一只手用力,单手钳住她的双手,另一只手往下一拖,把她拉到床沿边上,撩开她的袍角。
九宁猝不及防,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躺倒。
一阵晕头转向后,她回过神,发现周嘉行冷冷地俯视着她。
九宁错愕,张开嘴巴,双眼瞪得圆溜溜的,表情有些呆滞。
还来
她刚刚说的话,他是不是一句都没听进去
唰啦两声,周嘉行目光直直地落在九宁脸上,扯下她脚上的长靴,朝窗户一掷。
窗格是半开的,长靴直接被扔了出去。
片刻后,传来两声砸地的哐当响声。
有人被惊动,朝声音传来的方向靠拢,一片窸窸窣窣、刻意压低的议论声后,一切归于沉寂。
一开始的震惊之后,九宁冷静下来,这次是真的出离愤怒了脱她鞋子干什么
好好地坐下来,面对面说清楚、讲明白,有那么难吗
有什么好逃避的
她又不是神仙,总能准确无误地猜出他心里的真实想法。
看他人模人样、凶神恶煞的,一身面对千军万马也敢独行的威武气势,好像什么都不怕,为什么这种时候就这么别扭
还不如她干脆呢
九宁气得头昏脑涨,心里转过无数个念头,烦躁起来,一脚朝周嘉行蹬过去。
周嘉行不闪不避,面无表情地承受住这一脚的力道,俯身,对上她因为恼怒而氤氲起几分水气的双眸。
湿漉漉的,看起来像是在为自己委屈。
“你很生气。”
肯定的语调。
九宁嗤一声,她当然很生气,不止生气,心里还一阵阵发毛,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到底是什么毛病
“没错,鄂州节度使是我。”
一声淡淡的叙述。
九宁一顿,立刻收脚,看向周嘉行。
他把视线挪开了。
“我早就知道周百药不是你的生父,所以主动提出用十几所州县交换你。”
九宁眯了眯眼睛。
“我知道周都督疼爱你,绝不会拿你作交换,这个交易注定不会成功。”
周嘉行撩起眼皮,“交易只是个诱饵,不用付出什么代价,只需要这一个失败的交易,周家其他人就会对你生出不满本来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得到的东西,但周都督不愿牺牲你,他们不甘心。”
“这只是第一步。”
九宁脸色微变。
“然后是让周嘉言、李昭、周刺史所有事情,我都看在眼里。”
周嘉行停顿了许久。
“我袖手旁观。”
夜风吹拂,推动窗格吱嘎作响。
九宁抱紧双臂,坐在床榻上,不禁打了个激灵。
周嘉行看她一眼,接着说“没有我事先的安排,李昭和周嘉言不会选在最合适的时机揭破你的身世,逼你离开江州你问我为什么瞒着你,原因很简单,我要你彻底割裂和江州的关系。”
九宁发了半天懵,缓缓抬起头,眸子里盈满震骇和不可置信。
“你说的是真的”
她猜到周嘉行故意割断她和江州的联系,但没有想到他那么早就开始酝酿了。
他一直冷眼旁观,等所有不满、所有矛盾积累到快爆发的时候,只需要轻轻推一把
天崩地裂。
为什么这么做这么做对他有什么好处
他明明不是那种不择手段的人。
烛火随风晃动,昏黄的火焰在周嘉行浅色的眸子里闪烁。
他点点头,神情坦然,满不在乎。
意外、震惊、惶惑、茫然、骇异
九宁一时失语。
她本该恨得咬牙切齿,又或者因为被欺瞒而恼羞成怒。
可她心底第一个冒出来的,并不是得知真相的愤怒,而是深深的无奈。
周嘉行没有说实话。
她喃喃道“你还是在骗我。”
周嘉行望着她,表情冷漠。
九宁回望他一会儿,似叹非叹,“我不明白”
她已经打算离开江州了,也从来没有对他隐瞒过这个想法,他何必多此一举
周嘉行扭开脸。
“九宁。”
九宁一愣。
这仿佛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听起来有些突兀。
又好像很自然。
“若是不瞒着你在你的身世揭穿前直接和你挑明我的身份”
他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色,火势越来越小,红光渐渐暗淡。
“你会不会原谅我”
九宁沉默。
周嘉行自问自答“你会。”
她不会生气,相反还会很高兴,会拍着他的肩膀笑嘻嘻恭喜他。
向来都是如此,她没有生过他的气,即使刚认识的时候他一次次给她冷脸。
“就算我一直拖延不告诉你真相,你还是会原谅我,对不对”
他的语气越来越怪。
危险临近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九宁心口又砰砰砰砰剧烈跳动起来,几乎要窒息。
“如果”周嘉行回眸,双眼一眨不眨,毫无感情地、直直地看着她,“如果江州和鄂州对敌,你会帮谁”
九宁呆住了。
片刻后,脸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你怀疑我”
寒意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窜出来,蛇一般爬满九宁全身。
周嘉行不信任她,居然怀疑她向着江州,得知他的身份后可能和周家人一起设计谋害他
“你不是周家血脉,自然不会把周家人放在心上,不过周家有疼爱你的祖父和兄长。”周嘉行语气冷漠,“你很看重他们,我和你真正相处的时日并不多,在你心里,他们更重要。”
话锋遽然一转,忽然笑了一下。
“不过我知道,你不会帮江州,你一定站在我这边。”
九宁嘴角轻抿,不说话了。
周嘉行实在太反常了
“为什么要帮我你明明不该对我这么宽容。”
周嘉行眸光暗沉。
九宁不语。
话都被他说完了,他根本不需要她开口
他闭一闭眼睛,“就像你会原谅我的隐瞒一样,你不会对我不利”
短烛快烧尽了,烛火晃动,浮起一蓬青烟。
房间陷入一片黑暗。
两人近在咫尺,呼吸声缠绕。
气氛死寂。
“为什么”
黑暗中,周嘉行睁开双眸,慢慢朝九宁靠过来,线条分明的脸孔英挺俊朗,“九宁,你到底是真心原谅我,还是出于某种原因,不得不原谅我”
仿佛有惊雷在耳边炸响,轰隆隆滚过。
刹那之间,九宁头脑一片空白。
天旋地转。
心如擂鼓。
眼睛缓缓睁大。
“九宁。”周嘉行叫她,声音沉稳,嗓音和平常一样温和,“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石破天惊。
他知道
他什么都知道
九宁手脚发麻,久久说不出话来。
她想起来了,很久以前,周嘉行曾经这么问过她。
那时他的手受伤了,她去探望他,给他擦药。
他垂眸看她,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当时她没当一回事,随口敷衍过去了。
那么早周嘉行那么早就确定她接近他的目的不单纯。
是了,他这人直觉敏锐,怎么会看不出来呢
九宁忍不住轻颤。
其实她早就觉得奇怪,周嘉行一开始并不想理会她,后来意外救下被朱鹄掳走的她,对她出奇的好,她当时还纳闷了很久,后来想着反正不是什么坏事,没有细究
说来说去,以前的她并不在乎周嘉行到底在想什么,所以他冷淡也好,温和也罢,她不在意。
哪怕他一天变三次脸,她也不会意外。
随他去就是了。
后来慢慢地把他当成真的兄长,也就不再去想这些问题了。
原来
周嘉行才是那个最清醒最理智的人。
他什么都看在眼里,什么都看得分明。
他知道她不是真心待他。
一直都知道。
九宁不由悚然。
现在轮到周嘉行不许她逃避了。
他握住她的肩膀,一字字道“你身子娇弱,不适合练武,为什么要坚持练骑射在身世揭穿之前,周家待你不算坏,为什么你对生养你长大的周家抱有敌意总是想着要离开他们对你做过什么,让你这么忌惮九宁,你瞒了我很多事。”
还有那次,睡在他的帐篷里,梦中哭着叫阿兄。
九宁慢慢回过神,抬眸,和周嘉行对视片刻。
依然是那张熟悉的面孔,但此刻突然让她觉得陌生。
她扭过脸,闭上眼睛。
这种感觉很讨厌逼得她透不过气。
既然都是假的,那就这样吧。
说开了,以后桥归桥,路归路。
她骗了周嘉行,现在周嘉行也骗了她。
一报还一报。
从此以后一刀两断,各不相欠。
九宁抬手,用力推开周嘉行。
“想走”周嘉行手上用力,牢牢握着她的肩,姿态强硬,“你让我坦诚你呢,九宁,你什么时候能对我坦诚”
九宁虽然心乱如麻,脑子里嗡嗡嗡嗡一片响,全身上下哪儿哪儿都难受,烦躁至极,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他语气的松动。
她冷静下来。
然后更烦躁了。
周嘉行是什么毛病
既然戳破她,为什么不一拍两散
她不看他,“你想怎么样”
周嘉行不语,手指轻轻拂过她的脸,捏着她的下巴,强迫她和自己对视。
没人重新点起火烛,屋里黑魆魆的,借着窗口漏进来的一点点微光,九宁看到周嘉行深邃的眼里忽然浮起几点笑意。
转瞬即逝,看不出是讽笑,还是志得意满的笑,总之,肯定是笑了。
“生气吗”他问。
九宁眼皮直抽。
没看她垂头丧气精神萎靡吗她已经快气糊涂了
九宁现在可以确定了周嘉行有病。
而且病得不轻。
周嘉行知道,九宁一定很生气。
比得知他的隐瞒还要生气。
而且还会因为被自己戳破秘密恼羞成怒,说不定打算就这么和他决裂,然后跑得远远的,再也不理会他。
应该说不能简简单单用生气来形容她的反应。
既然知道有这样的风险,为什么要告诉她
他可以和以前一样保持沉默。
她性子好,会认真对待每一个对她好的人,娇气的外表之下是早熟的通情达理。
她会理解他,原谅他。
就像怀朗说的那样,生一阵子气,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周嘉行眉峰轻皱,微微一哂。
正如九宁不会真的为谁停留一样,她的理解和原谅也不是发自内心。
她只是不在意他,不在乎他,才会这么宽容。
这远远不够。
尤其经过那种浓烈的、汹涌的、让他几乎失控的焦躁折磨后,他不再满足于继续保持这种假象。
他要九宁正视他。
认认真真地面对他。
感觉到九宁在微微颤抖,他松开手。
“不让我逃避,怎么轮到你,就不吱声了”
九宁含恨沉默。
她不想说话。
周嘉行没有继续刺激她。
想要彻底打破她的防备,应该继续逼她
可对上她那双湿漉漉的眼睛,他还是不由自主让步了。
她气呼呼抱成一团,冷冷地瞪着他,竖起所有尖锐的刺,凶巴巴的,冷淡,疏远
他竟然觉得很可爱。
沉默了一会儿后,周嘉行解下身上的斗篷,裹住还在发抖的九宁。
九宁扫他一眼,目光警惕。
“别动。”
周嘉行道,再次抓住她,不许她躲开,把她没穿靴子、冻得冰凉的双脚仔细用斗篷裹好。
“从小到大,我得到的所有东西,都是自己争取来的。”
没有慈父,母亲沉浸在悲痛中,镇日锁着房门,不许他出门只因怕他惹周百药生气。
他谁都指望不上。
从记事开始,他就习惯什么都靠自己。
从不开口要求什么。
想要,他就去拿,去一点点得到。
他需要饱腹的食物,保暖的衣裳,买药的钱帛。
没人给他,他自己去挣。
就这么一点一点慢慢长大。
他不需要施舍,不需要同情,想要什么,就果断去争取。
“在永安寺的时候,你问过我想要什么。”
周嘉行低头,为九宁系好斗篷系带,动作很温柔。
“我想要你。”
九宁一呆,然后毛骨悚然。
“你要我干什么”
她又不值钱,还一直骗他。
周嘉行收回手指,淡淡道“你说过,真心把我当兄长。”
九宁呆了半天,有种想扶额的感觉。
这事她恍惚记得一点,江边浴马的时候,他这么问的
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现在的心情。
如果可以,她很想回到过去,在每一次周嘉行郑重问她什么的时候,仔细想好了再回答他,而不是漫不经心敷衍他。
这人竟然把她说的每一句话都记下来了
而且还拿来堵她
她抓紧斗篷,声音有点颤“你到底想要什么”
周嘉行摘下头冠,一头乌黑浓密的卷发如瀑布般披满肩头,双眸似燃起两团火焰,闪闪发亮。
屋外夜色浓重,夜风呜呜啦啦地吹着。
九宁怔怔地看着他。
“你有很多不能说的秘密你接近我另有目的你的那些奇奇怪怪的举动,我不会追问,也不需要你对我坦白。待在我身边,想要什么,如实告诉我,我会保护你,随你想去什么地方,想当什么人。没有人欺负你,利用你,拿你去交换什么你只需要做你自己”
他忽然转身,停顿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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