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嘉行站在那儿, 背影一动不动。
山一样冷峻。
背对着九宁, 他眉头轻拧。
苦笑了一下。
两人都没说话。
沉默了片刻,门外脚步声杂乱, 怀朗跑上楼, 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焦急“郞主, 信报来了”
九宁还在发怔,吱嘎一声轻响。
周嘉行出去了。
即使在这种时候,他依旧没有失态, 关门的动作很轻。
九宁抱紧双臂,抬头环顾一圈,发现他出去之前顺便把窗户也合上了。
房里很暖和。
她坐在黑暗中,身上裹着周嘉行的斗篷,茫然无措了许久, 一点一点慢慢梳理混乱的思绪。
周嘉行早就知道她在骗他。
他不生气, 而且还想保护她。
条件是她以后不能骗他。
这几句话拼凑到一起, 怎么都说不通。
光是这些也就罢了最让她不理解的是,他看出她所有不对劲的地方, 居然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掠过去, 一点也不好奇,完全没有深究的意思。
明明这才是重点。
而且,他今天反客为主, 步步紧逼, 一环套一环, 她的心理防线差一点就被他击溃了。
只差那么一点点。
可最后一刻, 周嘉行突然放弃了。
放弃得很果断,很干脆,就好像之前不停逼问她的人是另一个人。
他稳操胜券。
但最后输的人还是他。
九宁逃过一劫。
然而她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感。
相反,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一塌糊涂。
像一团搅合得稀烂的浆糊。
这种莫名烦躁、恼怒,浑身热血上涌、忍不住想发脾气的情绪很陌生。
她也会发怒,也会暴躁,也会气急败坏,但眼下这种让她眼睛酸酸胀胀的怒意明显和以前的不一样。
小弟们抛弃她,欺骗她,她气一阵就把他们给全忘了。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反正是用钱买来的,用不着当真。
周嘉行怀疑她,她却有种被羞辱、被轻视的感觉。
她知道自己底气不足,因为她有一个永远不能对其他人吐露的秘密。
解释起来太麻烦了,也不想对其他人解释,她自己都还没弄清楚呢
但是自从那次在永安寺外,接过周嘉行递来的花枝后她就没骗过他了。
真的。
刚刚关上的窗户突然发出吱嘎声,细微的窸窸窣窣响动后,一个娇小的身影小心翼翼地爬进屋,顺着墙角,蹑手蹑足靠近床榻。
“九娘”
九宁蓦然清醒,抬起头。
多弟蹲在她面前,神色紧张,声音有些轻颤“那个周使君太可怕了我们得赶紧走”
熟睡中突然被带进守卫森严的大明宫,醒来以后,多弟吓得手脚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还好带走她们的人是雪庭的武僧,态度也很和善,她才没大喊大叫。不过皇宫实在太大太宏伟也太危险了,多弟根本不敢在宫里多待,生怕一个不小心被那些巡查的金吾卫抓去砍了脑袋。所以九宁告诉她要出宫找周嘉行的时候,她头一个赞成。
去哪里都好,皇宫这种地方不能多待
北上途中,九宁偶尔会帮周嘉行处理些杂务,闲暇时一直在学习方言,顺便也教多弟。她们俩的方言说得还算地道,一路有惊无险地离开大明宫,来找周嘉行。
周嘉行却不在,连阿山他们也一起消失了。
多弟陪九宁等了一夜。
今早里坊外边突然闹腾起来,很多富户卷包袱仓皇逃离宅子,附近大宅走水,大火很快蔓延半座里坊。
九宁听到响动声,抓住几个路人打听,问不出所以然,怕等在城外的炎延他们出事,让多弟出城去报信,自己去找雪庭,又担心周嘉行这边找不到她,去而复返。
然后就被周嘉行扛回屋了。
城门已经关闭,多弟出不去,只得原路返回,见情况不对劲,没有马上现身,从灶房那边的破洞偷偷溜进屋,躲在一个一般人不会注意到的角落里,刚站稳,一双靴子飞了出来,擦着她的肩膀落下去。
她吓了一跳,心几乎跳出喉咙眼,悄悄探头往屋里看,差点惊叫出声。
二郎周嘉行竟然这么对九娘他把九娘按在床上,撕她的衣裳,还把她的靴子脱了
隔得太远,听不清两人在说什么,灯光也模糊,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可毫无疑问,周嘉行那厮不怀好意
他在强迫九娘
多弟急出一身冷汗。
她比九宁年长,又从府中最底层的侍婢做起,什么乌烟瘴气的东西都见过、听过,也被人调戏过,九宁生得这么好看,又正好是刚刚含苞吐蕊的年纪。和她差不多大的乡下娘子,已经可以说亲嫁人了。
周嘉行那个混蛋
难怪他会出手救九宁,原来打的是这样的主意
多弟急得不行,又怕被人发现,提心吊胆,心口直发慌。
万幸,被扔出来的只有一双靴子,周嘉行也没有其他轻慢九宁的动作。
多弟脱下自己的靴子,要给九宁穿上。
“趁外面这么乱,我们快跑吧”
九宁望着多弟,按住她的手。
“多弟如果你发现有个人一直骗你,你会怎么对她”
多弟茫然了一会儿,下意识脱口而出“那我就和她一刀两断再也不会把她当朋友还要以牙还牙”
要是放在以前,她不敢说这样的话。
她会隐藏自己的小心思,对九宁说“我会问清她骗我的原因,她肯定有苦衷。”
那样九宁才会把她当成一个宽和大度的好人,喜欢她,重用她。
但长久相处下来,多弟渐渐发现,九宁一点也不计较她的小心思、小心机。
她也不能确定九宁是怎么看自己的,只隐隐觉得,可以如实说出自己心里在想什么,九宁不会笑话她。
哪怕发现她是个小人。
果然,即使她说出以牙还牙几个字,九宁也没露出嫌恶的表情,只是笑了笑。
多弟收起刚才脱口说出真实想法后的惴惴不安,暗暗松口气。
被欺骗后恩断义绝、以牙还牙,这才是正常反应。
九宁想。
周嘉行的反应不对。
他肯定还有隐瞒。
见她沉默,多弟接着给她穿靴子,“九娘,周使君一直在骗你,是不是”
声音极力压低了,还是有几分不忿。
九宁挑挑眉,嗤笑了一声。
“不应该说我一直在骗他”她顿了一下。
等她打定主意不再欺骗周嘉行、正式离开周家的时候,周嘉行反过来骗她。
并且不愿再相信她。
所以才会要她承诺不再骗他。
九宁这会儿才真的冷静下来,总结道“总之,我咎由自取,他古里古怪。”
多弟没听明白。
她觉得,其实九宁可能也不懂发生了什么。
九宁是娇养的高贵千金,那些龌龊的事听都没听说过,又怎么会懂
江州的郎君那些世家公子,明里暗里给九宁献殷勤,眼皮子都快眨抽筋,九宁愣是一点感觉也没有,还以为对方在挑战她,兴致勃勃要和对方斗鸡。
那几个公子后来天天去斗鸡场转悠,十一郎他们几个一眼就看出他们的心思,背着九宁把他们揍了一顿。
八娘在一旁给十一郎加油鼓劲敢打他们家九娘的主意,打
十一郎的胆子很大程度上就是这么练出来的。
要不是因为周都督舍不得太早给九宁定亲,一直不吭声,求亲的人家早就踏破周家门槛。
就这样了,九宁还以为十一郎他们在闹着玩。
可怜那几个多愁善感的郎君,据说回家大病一场,养好病之后接着去斗鸡场打转,为此都成了斗鸡好手。
多弟想了想,既然九宁没有想到这里,那还是不要和她挑明。
她替九宁下了一个定论“周使君居心不良阴险”
良心大大的坏
九宁没纠正她的话,揉揉眉心。
“头好疼。”
真的头疼,也不知是被周嘉行气的,还是被吓的。
又或者被那股盘绕在自己心中的恼怒情绪给折腾的。
总之,还是一团乱麻。
乱麻可以拿剪刀咔嚓咔嚓全剪了。
紊乱的心绪不行。
九宁很想打人。
“上都太危险了,我们还是回去吧,有都督和三郎在,周使君不敢动您”
多弟知道周嘉行肯定是让九宁头疼的罪魁祸首,帮她穿好靴子,小声道。
九宁怔了一会儿。
都督,三哥。
她摇摇头,脱下靴子,让多弟自己穿上。
“你穿着吧。”
不等多弟拒绝,她甩开斗篷,下意识去摸靴子里的匕首。
摸了半天没摸到,突然反应过来靴子被周嘉行给扔出去了。
藏在里面的匕首自然也没了。
他知道她的习惯,匕首还是他替她挑的。
九宁朝天翻个白眼,尽量轻手轻脚地撕下床帐,揉成两团,包住自己的脚。
天寒地冻,外面积雪盈尺,没有防寒的靴子根本没法走路。
多弟皱眉说“九娘,穿我的吧”
九宁推开她的手,“靴子不合脚,等会儿跑起来是累赘,不如不穿别惊动其他人。”
先出去,然后找到雪庭和炎延他们。
多弟应是。
主仆两个检查了一遍,把身上可能发出声响的东西全仔细收好,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细缝。
“刚才来了几个信报,好像很急,周使君去书房了,其他人也跟去了,阿山他们守在另外一边的楼下。”多弟已经摸清周围的部署,“周使君不许别人跟过来,所以这里一个人都没有。”
周嘉行暴怒,他的部下很乖觉,全都退到另一边去守着了,还有一部分被打发去救火。只有刚才靴子落地时有人过来瞧了一眼,然后怀朗立刻把所有人遣走了。
所以多弟才侥幸没被人发现。
多弟随手扔了根簪子出去。
风声里传来“叮”的一声细响。
多弟等了半天,见周围没有动静,松口气,让九宁先出去,她负责警戒。
九宁翻出窗户,贴着墙壁往下溜。
外面果然一个人都没有,大火燃烧声越来越小,火光也黯淡了,其他人可能都救火去了。
火光弱下来,满地积雪反射出些许亮光,九宁往下扫一眼,没看到脚印。
空空如也。
等等,这不对
九宁心里咯噔一声。
雪地上干干净净的她的靴子呢
刚才靴子被周嘉行扔出去,阿山他们没敢靠近就被赶走,谁敢过来捡走靴子
寂静的雪地,响起长靴踏过松软积雪的脚步声。
楼下一个人影渐渐走近。
他抬起头,看着大半个身子悬空的九宁。
“下来。”
他道,伸出手,手里正拿着九宁的长靴。
九宁居高临下,俯视着他,颇想直接对着他那张在夜色中愈显线条刚硬的脸蹬一脚。
他今晚好烦啊。
“九娘,快走”
楼上屋里,多弟忽然被冲进屋的怀朗制住,连忙出声提醒九宁。
九宁在冷风中飞快环顾一周。
呃晚了。
她冷得直哆嗦,索性往下一跃。
本以为会双脚会踩在冰凉的积雪上。
她都做好抢靴子的准备了,还没落地,眼角黑影一闪,一双胳膊飞快靠近,牢牢抱住她。
不等她反应,周嘉行揽住她,抱紧,大步走到阶前。
阿山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手里牵着九宁的白马。
他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一声不吭,盯着自己的靴子,看得很入神。
周嘉行抱着九宁,送她到马背上,抬起她的腿。
目光落在那两包缠得厚厚的、一看就知道是从床帐上扯下来的碎布上,嘴角扯了扯。
“想跑”
“嗯,暂时不想看到你。”
九宁语气恶劣。
旁边的阿山心中暗暗叫苦,他怎么就这么倒霉偏偏撞上郞主和九娘吵架还不如去养鸡呢救火也行啊
“现在不是你想这些的时候,没时间和你解释太多,跟着我,先出城。”
周嘉行俯身,手指一挑,扯开碎布,撕断,随手扔掉,然后帮九宁穿上靴子。
动作轻柔。
九宁看着他乌黑的发顶,没说话。
刚刚是他脱的,这会儿又来给她穿,他不累吗
周嘉行挺直脊背,摘下腰间的弯刀,递给她,“拿着。”
九宁没接。
周嘉行“比你的匕首好用。”
九宁还是没接“对你有用吗”
两人对视了一刹那。
周嘉行转身走开,弯刀往阿山手上一拍。
阿山吓了一跳,差点没站稳,手忙脚乱接住弯刀。
多弟被怀朗带下来,大门外马嘶阵阵,所有亲随早就整装待发,信报们已经提前动身,快马加鞭,直奔城西。
人人表情凝重,行色匆匆。
里坊深处有哭声传来,处处一片狼藉。
天快亮了,鹅毛大雪洋洋洒洒飘下。
九宁知道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也明白自己跑不了,确认多弟没被落下,问“我叔叔我是说雪庭在哪儿”
“我已经派人去通知他。”
周嘉行抖开一件新斗篷,罩在九宁肩上,“还有城外的炎延,也让他们撤走了。”
九宁拢紧斗篷,看他一眼。
神情复杂。
心情也很复杂。
还是好想狠狠蹬他一脚。
心里正琢磨着,眼前一花,然后背后贴上来一道温热的、坚实的胸膛。
九宁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扭头。
背后的周嘉行俯身,下巴擦过她的额头,短硬的胡茬蹭得她又痒又疼。
他揽紧她,让她坐稳,低沉的声音在她耳畔回旋“我和你共乘一骑,别动其他心思。”
鞭子甩下,白马迈开四蹄,在雪中狂奔起来。
九宁
出城的路上很不顺利,接连几次被拦截下来查问身份。
怀朗很不耐烦,见亮出腰牌后还有兵卒悍不畏死地冲上来拦他们,不由疑惑“这是怎么了”
周嘉行道“皇帝出城了。”
大臣们找不到皇帝,六神无主,负责巡查的将官只能冒着得罪人的风险拦下所有出城的贵人,一个个盘问。
怀朗心中暗暗嘲笑皇帝,契丹确实大军压境,可他们还没打过来呢这皇帝跑得也太快了。
一路遇到不少麻烦,好在周嘉行事先派人打点过,两个时辰后,他们顺利出城。
城外人头攒动,小儿啼哭,妇人抹泪,牛车、马车挤满驿道,一副乱世景象。
周嘉行勒马山坡处,眺望远方。
“你看。”
他指了一个方向。
一路一言不发、被迫和他共乘一骑的九宁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挤得水泄不通的大道上,雪庭在几个武僧的簇拥中艰难走着。
他头上戴了风貌,没穿僧袍。
九宁没见过他穿戴俗家服饰,一开始没认出他,还是靠着辨出那几个武僧才意识到被围在中间的青年公子是他。
周嘉行一头卷发,样貌俊朗,骑着骏马,身后英武扈从跟随,一看便知身份不一般。
很多出逃的人不由朝他看了过来。
他没在意,过了一会儿,意识到他们看的是他怀里的九宁。
九宁正探出手臂朝雪庭挥手,唇边一丝轻笑。
雪庭很快看到她,朝他们走过来。
这好像是她今晚第一次笑。
周嘉行皱眉,拨转马头,轻轻一按,将怀中的九宁按进斗篷里。
斗篷宽大,风吹飒飒,他肩宽手长,而九宁很苗条,只要他抬起手臂,外人不仔细看,不会发觉他怀里藏了个人。
风太大,雪庭驱马走了很久,声音才传过来“九娘。”
九宁扒开斗篷“叔叔。”
雪庭好像还没习惯这个称呼,轻轻笑了一下,朝周嘉行投去一瞥。
两人都不动声色,交换了一个眼神。
雪庭垂眸“先出城,确保她安全。”
“北路走不通,西路不能走,东路有埋伏,南路也被堵了。”
雪庭微微变色“西路、南路都不能走”
周嘉行点点头“皇帝会先走南路避开乱兵,然后往西入川。”
雪庭虽然是个和尚,并非不同俗务,闻言,脸色蓦地变得苍白。
皇帝出逃,走的肯定是最安全、最妥帖的路线,西逃入川,是长安面临威胁时权贵第一个想到的出路。
但周嘉行却说西路不能走,南路也被堵了。
谁会堵皇帝的逃生路
不是胡人,也不是契丹他们不可能越过李元宗的防线突然从天而降挡在皇帝往西南的路上。
只有割据一方的藩镇。
皇帝出逃,离开长安,离开忠心耿耿的大将,他就是一块躺在砧板上的肉。
有人想挟天子以令诸侯。
有人更大胆,准备来一个改朝换代。
不论是哪一种情况,皇帝逃出去,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要么沦为藩镇手中的傀儡,要么尸骨无存。
雪庭看一眼周嘉行。
周嘉行没有表态。
雪庭叹息一声。
他明白了,周嘉行不会出手救皇帝。
甚至他乐于见到皇帝遇害。
“去嵯峨山。”
周嘉行三言两语说完情势,拨转马头。
雪庭一愣,立刻反对“你要带她去营地”
周嘉行疯了不成
九宁也愣住了,扭头看周嘉行一眼。
他正垂眸看她,浓密的眼睫上凝了一片小小的雪花。
眼睫乌浓,雪花洁白。
眼神深沉。
似一望无垠的大海。
似看不见边际的苍穹。
里面有很多她看不懂的东西。
九宁怔怔地看着他。
那种没来由的心虚感再次浮了上来。
周嘉行撇开视线。
“半个月之内,京畿方圆百里,全部会沦陷。”他轻声道,“你能不能找到比我身边更安全的地方”
雪庭秀丽的眉微微蹙起,低头沉思。
周嘉行没给他思考的时间,轻叱一声,驱马奔下山坡。
接下来的路上,九宁一声不吭。
雪中行路非常危险,她靠着周嘉行,倒是用不着发愁了,一直在走神。
半道上他们找到一座荒废的邸舍休息。
怀朗清点人数,发现雪庭他们掉队了。
周嘉行道“等半个时辰。”
他强硬地抱九宁下马,送她到阿山烧起的火堆旁取暖,然后不由分说扯下她的靴子。
九宁
他又犯病了。
她无奈道“现在跟着你最安全,我不会出去送死。”
昨晚想偷偷溜走是因为一时之间不想面对他,而且担心雪庭和炎延他们。现在跑到荒无人烟的地方,一眼望去到处是茫茫大雪,兵灾人祸什么的暂且不说,在外面待上几个时辰就可能被活活冻死,她分得清好歹,不会走。
周嘉行沉默地递给她一碗热酒。
她低头摸一下脚上的绫袜,脚指头动了动。
“我脚冷。”
周嘉行看着她的脚,脚丫子包裹得仔仔细细,形状纤巧,微微透出一点肉色,能看到脚趾在里面不安分地扭动。
绫袜质地厚密,价值不菲。
但再好再贵的料子,也比不上皮靴防寒。
周嘉行转身。
九宁嘘口气,这种天气没鞋穿真的寸步难行。
过了一会儿,周嘉行回来了。
他手里拿了双崭新的厚毡袜。
九宁眼皮抽了抽。
周嘉行单膝跪下,给她穿上毡袜。
这种袜子是他冬天出行必备的,很保暖。
知道她娇气,特意找了一双最干净、从来没穿过、纹理最精细的。
火堆爆出几声噼啪的燃烧细响。
红彤彤的火光映在脸上、手上,暖烘烘的。
九宁再不找周嘉行讨靴子了。
慢慢饮下一碗酒,门外马蹄响。
雪庭追了上来,说他的两个武僧落在后面,他要留下来等,让他们先走。
“九娘,你先跟着周嘉行。”
他避开其他人,拿出一只瓷瓶,递给九宁。
“这里面是防身的药丸。”
九宁接过瓷瓶。
雪庭嘱咐道“周嘉行不会伤你。”
九宁收好瓷瓶,嗯一声“对他不会伤我。”
虽然这几天发生的事太多,她脑子很乱但她始终明白这一点,也笃定这一点。
他们出发,继续往嵯峨山行去。
九宁终于穿上靴子了。
又赶了半日路,天将擦黑时,他们抵达营地。
大雪纷飞,营地建在一处易守难攻的地方,从外面看没法窥其全貌。
十几个扈从骑马迎了出来,带着他们走过一段弯弯绕绕、崎岖狭窄的山路,眼前蓦然开阔。
九宁知道自己不宜现身人前,老老实实拢着斗篷,没发出一点声响。
进了大帐,周嘉行第一件事就是脱九宁的靴子。
她几乎麻木,盘腿坐在略显简陋的行军床上,任他拿走自己的长靴,瞪着他。
如果她有脚气,他是不是早就熏晕了
在脑海里想象了一下周嘉行被臭晕的场景,她不由噗嗤一声,嘴角轻翘。
梨涡皱得深深的。
笑过了,她忍不住拍一下自己膝盖,抬起头。
周嘉行静静地看着她。
不知道看了多久。
九宁大大方方回望过去。
周嘉行转眸,四下里扫一眼,把火盆挪到床边,道“这里不止你一个女子,你不用太拘束。”
九宁咦一声,营地还有其他女子
难怪他带她进来,怀朗他们都没露出什么诧异的表情。
“苏部有些部落的首领夫人可以和首领并排坐胡床,接受拜见,参与议事,她们也在营地。”周嘉行起身,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包肉脯,递给九宁,“真正的营地在几十里外的地方。”
九宁喔一声。
这个营地是苏部和其他结盟部落商讨大事的地方,驻防营地不在这儿。
这两天需要消化的东西太多了,体力、脑力消耗态度,没注意的时候没什么感觉,看到肉脯,她顿觉腹中饥饿,顾不上矜持,接过吃了起来。
周嘉行出去了,不一会儿回来,陆陆续续搬进灯烛、厚袄、可以放在行军床上供枕靠的隐囊。
还送来刚出锅的、滚热的羊肉汤,汤汁浓白。
九宁这会儿什么都不想操心,吃吃喝喝,洗漱过后,躺倒就睡。
期间周嘉行进来过几次,她没理他。
他很忙,去了另外一个大帐和部下议事。
离得不远,九宁能听见不停有信报从山下冲上来,传送战报。
周嘉行没有休息,一项项命令发布出去,又一份份战报送回来,烛火烧了一整夜。
九宁非常累,身体累,心也累,但睡得并不沉,迷迷糊糊间感觉到有人在旁边,热乎乎一大团,惊醒过来。
枕边几缕乌黑卷发。
周嘉行坐在床边,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靠着床,枕着自己的双臂,睡着了。
胳膊碰着她的胳膊,隔着一层被褥,还是有热度传过来。
九宁翻身坐起。
他似乎累极,呼吸仍然平稳,没醒。
即使睡着了,他的眉仍然皱着。
这么忙,竟然硬是等找到她才动身过来。
烛火没熄,屏风后面的书案上羊皮纸和各种战报散乱堆叠。风不知道从哪个罅隙吹进来,烛火晃动,几张泛黄的纸被吹起,朝灯烛扑过去。
九宁赶紧下床,走到书案前,没找到镇纸,随手摸了一支笔,扣在那些纸张上,免得被风吹乱。
她吹灭烛火,心想,周嘉行肯定很累,这么细心的人,竟然忘了熄烛。
蹑手蹑脚走回床边,她看一眼趴着床沿睡觉、姿势看起来不大舒服的周嘉行,再看一眼自己脚下已经踩脏的毡袜,决定不叫醒他,继续霸占他的床。
刚躺好,帘外传来人声“郞主,阿史那族的人来了。”
周嘉行立刻惊醒。
眸子睁开,正好和九宁的眼睛对上。
九宁捏着被角,无辜地眨眨眼睛。
“让他们等着。”
周嘉行看着九宁,哑声道。
黑暗中,九宁一点也不示弱地瞪回去。
周嘉行看了她一会儿,随手拢起散乱的卷发,道“是我把你带到长安的,我不会让你出事。”
声音沙哑,满是疲倦。
九宁铁石心肠,两手一摊“我的靴子呢”
靴子还她。
周嘉行沉默了。
半晌后,“你答应过,不会再骗我。”
然后一转眼就带着侍女准备偷偷摸摸跑掉。
九宁愣了一会儿“我什么时候答应了”
她当时根本没作声啊
而且想要离开也是因为被他吓到了好嘛
不说这个,之前漏液和雪庭一起离开,让他找了一天两夜,也不能怪到她身上他知道她在宫里,笃定她不会回去,自己先走了,所以他们才会错过
周嘉行不说话了,草草束起卷发,起身出去。
“哥”
背后突然响起一声轻飘飘的呼唤。
若有若无。
好像是他的错觉。
他身形一僵。
“二哥。”九宁还是习惯这么叫他,“你没有说出全部实情,对不对”
为什么要攻打江州,他始终含糊其辞。
周嘉行不语,撩开帐帘,头也不回地走了。
接下来直到天亮,他没再回大帐。
九宁后半夜倒是真的睡着了,翌日早起,床边多了一样东西。
她的靴子。
九宁嘴角扯了一下,穿上靴子,起身梳洗。
怀朗给她送来一大碗羊肉面和刚出锅的蒸饼。
羊肉熟烂,面条柔软,蒸饼香甜,她吃完,问“雪庭到了吗”
怀朗对她的态度不像以前那样随意,站在一边说“没有,他送信来说在一处野寺避雪。对了,那个叫炎延的”
他顿了一下。
炎延是个女人根本没人看出来,阿山他们听说后,感到好奇,跑去围观,结果和炎延交上手,吃了点亏。
“他们到了,郞主只允许他们派四个人进营地。”
九宁道“劳你替我安顿好他们。”
几十个部曲,跟着她从南走到北,不容易。
怀朗道“郞主不会亏待他们。”
九宁不接这个话,又问“外边情形怎么样”
可能周嘉行说过这些事用不着瞒她,怀朗没有隐瞒,道“阿史那将军找到李司空了,李司空受了点轻伤,没有大碍,不过第一道防线已经后撤一百里。”
准确地说,是往东北撤。
阿史那勃格也不想搭理那个丢下所有文武大臣、悄悄带着亲信宦官逃之夭夭的小皇帝。
但李司空不这么想,他总觉得长安是他的囊中之物,坚持要撤回长安。
九宁已经不再为李司空在战场上抽风似的举动感到吃惊,谁让他老人家这些年横扫关中,没有敌手呢
艺高人胆大,非常人,脾气也非常。
如果周都督在这,肯定会无情地嘲笑李司空年纪越大越不正经。
想到周都督,九宁不动声色地扫一眼周嘉行的书案。
他这么细心敏锐,既然怀疑她,为什么就这么直接把所有战报带回来,大咧咧往书案上一摊
她先试探怀朗“二哥离鄂州这么远,千里之遥,如果鄂州那边有什么异动,该怎么办”
怀朗面色不变,道“九娘不必为郞主忧心,鄂州那边有袁家人留守,乱不起来。”
九宁低头拨弄炭火,“袁家之前是鄂州的旧主,二哥不在,袁家人会不会不老实”
怀朗脸上的表情很不以为意“有薛家的下场在前,鄂州所有当地豪族都老实了,包括袁家。”
九宁眼瞳微微一缩。
薛家
她记得怀朗以前说过,薛家是袁家除掉的。
那时她猜想可能是自己那封告密的信起到作用了,袁家发现薛家背地里的小动作,一怒之下铲除了薛家。
但从怀朗这句话隐含的意味来看,薛家分明不是袁家除掉的。
下手的人地位比袁家高又能震慑其他鄂州豪族那可能只有一个。
是周嘉行。
九宁记起,曾和他提起过薛家。
恍惚只有那一次。
也没有多说什么,只说她不喜欢薛家。
没有透露太多。
九宁若有所思,说“那就好。”
怀朗出去了。
下午,周嘉行抽空回到大帐,拿走他的佩刀。
九宁没有外出,也能感觉到营地的气氛越来越沉重。
她问“什么时候走”
周嘉行肯定是要亲临战场的,现在打头阵的是河东军和其他几道大军,他则坐镇嵯峨山,居中策应,协调各路胡部军队,等时机成熟,亲率两支队伍和阿史那勃格配合,开始反攻。
“快了。”周嘉行道,看她一眼,说,“雪庭明天就能赶到。”
九宁漫不经心喔一声。
雪庭迟了两日,路上肯定是有什么事耽搁了,他是个有慈悲心的和尚,见不得乱离,多半是遇到逃难的人,忍不住出手相救,这才晚到。
她抬头,凝视周嘉行,冷不丁地问“薛家是怎么回事”
周嘉行擦拭佩刀的动作停了一下。
唰啦一声,刀刃入鞘,他转身出去。
九宁拉他的胳膊,直呼他的名字“周嘉行”
周嘉行没回头,轻轻一挣。
力道很轻,动作也不大。
她却闷哼了一声,退后两步,摔倒在地上。
这情景太熟悉了。
就像几年前周百药的那一个巴掌,手刚抬起来,她马上就倒了。
周嘉行握紧佩刀,依旧不回头。
走出几步后,他闭一闭眼睛,步子一转。
她倒在屏风旁,安安静静的,一声不吭。
周嘉行失神了片刻。
下一瞬,他冲到九宁身边,扶起她,双手微微发抖。
“不要骗我”
他沉声道。
然后,视线落在她苍白的、沁满冷汗的脸上。
周嘉行脸色一变。
九宁双眉紧蹙,捂着脑袋闷哼了一声,有气无力地瞪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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