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裴家兄弟的描述和回忆, 裴杪终得知了谢桓是何许人也。
谢桓乃已逝徐太妃之子,是先帝的第九个儿子,只比谢荣小两个月,如今的身份是端王, 府邸就在京城中。
幼时裴大哥被选作谢桓的伴读,双方因此常有往来, 谢桓幼时也常偷溜出宫到丞相府来玩,由此得以与同岁的裴杪相识。
裴杪幼时, 本朝的日子并不像现在这样好过。
先帝在位时,南蛮年年扰犯安朝边境, 这位伟大的帝王小半生都是在马背上度过的, 他数次御驾亲征,终于将南蛮打退唤来了如今的太平盛世。
大约是裴杪九岁那会儿, 天下才逐渐变得太平安宁起来。然先帝的身子因战乱而落下许多旧伤, 在位没多久便逝世了,因此谢荣十七岁便登基为帝。
徐太妃是先帝最宠爱的妃子,她乃出身将门, 甚至与先帝并肩作战过两场战役, 独得帝王宠爱, 是名富有传奇色彩的女子。
听说先帝愿有意立她为皇后, 可惜天妒红颜, 她在谢桓五岁那年便早早离世了,被哀恸的先帝追封为皇贵妃。
或许因当时战火纷飞,先帝坚决太子立贤不立嫡, 他信不过皇后的胸襟,便把谢桓交与德妃养育。
德妃便是谢荣的生母,也是当今太后。因着这层关系,谢桓与谢荣的交情比其他兄弟姐妹都要深许多。
裴大哥说,谢桓从小就展露出惊人的文采天赋与不俗的谋略智慧,是先帝在世是最宠爱的孩子。
朝中无人不看好谢桓,认为他将来定会成为储君,可徐太妃虽是个将门虎女,谢桓却未能继承太多她的风采。
没了母妃教养,先帝又忙着战事无暇顾及儿女,谢桓的性子在未来的几年中大有改变。
他虽然依旧聪颖,但却太过温和内敛,这与先帝期望的太子模样是大为不同的,尽管谢桓仍旧出类拔萃,先帝对谢桓仍不满意。
德妃待谢桓温柔极了,先帝将谢桓交给他时,让她待谢桓严厉些莫要过分溺爱,可德妃却把他教成这个性子,先帝忍不住有些失望。
德妃泪眼朦胧,只道自己也心有苦楚不好做人,担心对谢桓严厉了会叫旁人多想。
先帝一想是这个理,也体谅她的难处,便未再多说。
放到现在来看,裴杪不得不承认德妃的确是个手段高明的女人,先帝宁肯把谢桓交给她都不交给皇后,也看得出来她不是个简单的角色。
对于谢桓,德妃定然是尽了十二分的认真与耐心去教养的,否则安朝也不会出现这样一个美誉满身的端王爷。
可德妃也是存了私心的,她知道先帝想要什么样的储君,便刻意将谢荣与谢桓往截然不同的两个方向培养,最终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如今不论是庙堂还是江湖,都认为当今太后不愧为“德妃”,就连谢桓竟也自愿不与谢荣相争,从这里便可看出她的手段有多厉害了。
南蛮之乱时,先帝除外忧,裴相安内患,两人默契十足,裴家如今能有这般滔天权势,全凭当年为皇家立下的汗马功劳。
包括先帝在内,所有人都默认裴杪将来会入宫,储君之位不知会花落谁家,但下一任皇后定然是裴杪。
有着先帝宠爱的裴杪是皇宫常见的小贵客,就连秋狩时先帝都会同意带她一起游玩。
裴贵妃与谢桓的交际不少,听裴大哥说,谢桓第一次被先帝当众严厉训斥就是因为她。
战争时期的女子拘束较少,裴贵妃幼时的玩具都是小木驴和小木弓,从这里也能看出安朝女子的地位不低,不论是骑射还是鞭法,裴贵妃都很擅长。
童年在动荡的天下中度过,她自然也同其他女孩子一样,最仰慕那些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徐老将军更是她心中的大英雄。
十二岁那年秋狩,因谢桓是徐老将军的亲外孙,裴贵妃便兴冲冲地要和他比试箭法,以双方所获的猎物决胜负。
谢桓红了脸,他每日都躲在书房看书,很少摆弄弓箭,箭法实在羞于见人。可他看着这小姑娘明媚的笑容和期待的眼神,拒绝的话便怎么都说不出口。
他曾不知一次听宫人们私下谈论,说裴杪会是他未来的妻子。
谢桓看着她团呼呼的白嫩脸蛋与灵动明亮的双眼,心中怦怦直跳,迷迷糊糊地就应了与她的比试。
结果,裴贵妃从天上猎下一只来老鹰,引得先帝龙颜大悦笑口称赞,可转头一看谢桓的猎物,便笑不出来了。
谢桓只猎得了一只模样滑稽的田鼠,与裴贵妃所猎的微风老鹰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或许是对于徐太妃的思念与战争的感叹,先帝又急又气,满是失望地将谢桓训斥了一顿。
先帝是个严厉的父亲,很少对子女宽容放纵,谢桓也不是第一次挨骂了,却没有哪次像这回般令他感到羞愧与无地自容。
谢桓涨红了脸,说不出半句话来,他不仅连个漂亮的小姑娘都比不过,更是有辱徐家的将门风骨。
先帝拂袖离开后,他念起早逝的母亲,心伤时不禁落了泪,却叫裴杪脸色愧疚了起来,这姑娘竟以为自己挨骂都是因为她,磕磕巴巴地安慰起他来。
“其实谁、谁说身在将门就一定要做将门虎子了,书卷上不总说天生我材必有用嘛”
“其实我觉得你厉害的不得了所有人都夸你聪明,七岁便能作得大好文章,可比我强多了,我到现在连大字也写不好呢。”
提起自己的日常,裴贵妃也放松下来打开了话匣子,她撇撇嘴道“常人还道我爹爹的字是写得最好的,我却连他半点也没学到。”
“所以你别听皇帝叔叔胡说八道,我爹以前笑徐老将军常常连字都认不对,却夸你比大哥二哥都聪明,这将门中出了个文曲星,明明应当夸奖才是”
说到这里,裴贵妃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起来,“反过来嘛,我爹也不该总训我偷懒不乖乖念书,我的箭法可厉害着呢,就这只大老鹰,换我爹来一根毛都别想射到”
“倘若我生对了时候,定然也是像徐贵妃那样的巾帼英雄”
她说着说着话题就拐了弯,转而为自己打起抱不平来,谢桓看着她理直气壮又气呼呼的模样,忍不住破涕为笑。
裴杪这个小妻子,谢桓喜欢极了。
所以谢桓下定决心,他往后一定要改变自己,刻苦修习箭法,日后做外祖那样顶天立地的男人,成为她喜欢的模样。
等下次秋狩的时候,他一定要赢回来
只可惜,谢桓苦练了四年箭法,都未再有同她比试的机会。
那个曾经猎下老鹰的小姑娘再也没能触碰弓箭,而是被拒在深闺中教养起了繁缛的礼仪,学着如何走出款款莲步,笑不露齿。
每年秋狩,裴贵妃仍旧会同其他少数能够入场的贵女一起参加,然后乖乖地坐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少年郎们骑马驰骋。
那身姿最矫健,箭法最高明的人自然而然成了她目光追逐的对象。
当发现裴杪的目光总是黏在谢荣身上时,谢桓的心中是种说不出来的复杂感觉,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失去了,空荡荡地缺了一块。
得到那目光的刺激,谢荣正了脸色开始尽最大力地表现自己。从那时谢桓便知晓,想得到那目光注视的人不止他一个,还有很多很多。
谢荣的武艺在他之上,不管是骑术还是箭法,谢桓都比不过他。
他牟足了劲,开始在这些方面奋力下功夫,想要有朝一日赢过谢荣,让裴杪的目光转移到自己身上。
也就是在这沉默努力的时光中,渐渐长大的谢桓开始明白了更多复杂的事情。
比方说,父皇在他和谢荣之间一直犹豫不决,迟迟未决定立谁为太子。
比方说,德妃一直不断地透露希望他不要与谢荣斗争的意思。
谢桓很聪明,他逐渐懂事后很快便渐渐察觉了德妃的心思,她自小就在对他灌输淡泊名利的种种思想观念。
不得不承认,被影响了这么多年,他对皇位的确没有太多心思。
放弃追逐皇位有很多原因,有对兄长谢荣的敬爱,有对德妃尊重,也有因徐家式微的考虑。
但最重要的一点,还是因为裴杪心悦于谢荣。
少年谢桓虽聪明,在感情上却也很稚嫩。
他只是单纯地觉着,若裴杪必将成为太子妃,那么她嫁给自己一定不会快乐,因为她倾慕的人是谢荣。
谢桓不愿她难过,就这样将松手放弃了唾手可得的皇位。
先帝最后一次秋狩时设下了八道考验,想要试探他与谢荣的心思,谢桓无一例外地都故意表现得很平平。
先帝很快就读懂了他的心思与想法,知道他不愿接手皇位,终将谢荣立为了太子。
那会儿,谢桓的箭法已经在谢荣之上了,谢荣甚至还私下求他悄悄在这一环考验放水,只为了裴杪的目光。
向来谢荣定然也是喜爱裴杪极了才会这样求他,谢桓只能在心中最后的冷与痛中安慰自己,谢荣也喜欢她,这是好事。
他终究没能向裴杪证明自己的改变,或许在她心中,自己永远都是那个安静内向的书呆少年。
为了一个女子而甘愿放弃唾手可得的皇位或许很不可思议,但谢桓觉得放在他自己身上,好像又再正常不过。
谢桓在心中静静自嘲,他果然不适合那个位置。
裴杪这一辈子都不会明白他的心意,幼时那些“小夫妻”的言语也终成了闲时笑谈。
哪怕只是戏言一场,终究是抹不掉的回忆,可他没料到老天如此无情,竟连这点回忆也要从裴杪脑海中抹去。
当谢桓再次于丞相府中见到裴杪时,她正站在院中的槐树下静静地思考着什么,一如他记忆中那样明艳动人。
淡白发绿的槐花一串串坠下,随风微微摆动,裴杪注意到他的存在,转头看向他施以一个陌生而有礼的微笑。
“端王殿下。”
谢桓心中没由来地一阵疼痛,悠远又绵长,停滞在胸口迟迟不肯散去。尽管听闻消息后他早已有了心理准备,这一刻却还是无法抑制住心头的情绪。
裴杪从不会这样唤他,她一直都唤他阿桓,亦或是戏称“小田鼠”。
他呼吸微微一顿,扬起温润的微笑点头唤道“杪杪,头上的伤可好些了我特意备了些膏药,兴许你会用得上。”
“多谢端王殿下关心,已经不碍事了,就是好些往事已不记得了。”裴杪朝他歉意一笑,不动声色地静静打量他。
谢桓的情绪似乎有些不对劲,她能察觉的到,对方眼中深藏着一种难以察觉的炽热感情。
“不必如此唤我,我同杪杪自幼便是玩伴,你同往日那般直接唤我名字即可。”
裴杪应了一声,他张口无言,两人在庭院中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中。
末了,还是谢桓轻咳一声率先开口道“我此前来是为了与裴相大人议事,也是顺道来瞧瞧你。”
“那你大可放心,我无事,爹还在堂厅中等着你呢,你快去。”
裴杪微微一笑,目送他缓缓抬起步伐离开了视线,神情若有所思。
这位端王殿下对裴贵妃有着非同寻常的感情,她一眼就瞧出来了,然伊人已逝,她无法代裴贵妃回应对方这份感情。
这幅身体只有不到一年的寿命了,想到这里,裴杪慢慢也笑不出来了。
她昨日才管程夫人求了把霜降带回宫。
霜降是幼时就跟在裴贵妃身边的婢女,裴相重视女儿,就连给她选得贴身丫鬟也是深藏不露的高手,霜降的功夫甚至比不大内侍卫低。
原本霜降是随着裴贵妃一同陪嫁入太子府的,可谷雨受谢荣之意总在他耳边吹风,裴贵妃便将霜降遣回丞相府了。
裴贵妃对霜降的感情很深,她也不愿霜降在后宫中陪伴自己一辈子耽误了大好年华,便放她回去嫁人,谷雨因此趁机上位成了她身边的贴身丫头。
这几日,裴杪称睡在揽月殿总做恶梦,梦见有毒蛇要咬她,还有人要追砍她。
梦境自然都是瞎编的,目的是为了能把霜降带回去。
裴杪称相府丫头只有霜降一个她还有些许印象,所以想让霜降进宫陪伴自己一阵子。霜降一听二话没说立马就应了,更是感动裴杪忘了那么多人却还对她留有部分记忆。
“若不是当初娘娘赶霜降走,婢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的,说好了要照顾您一辈子的”
裴杪因骗了她而心中稍有愧疚,霜降已经成亲了,她这命令一出,对方至少要在宫中陪伴她一年,期间不便出宫探望家人。
但别无他法,眼下实在是找不到可以信任的亲信了。
除此之外,她还需要一个懂得医术的高手,以治病养生的名义带回后宫中,替她暗中调查下毒的事情来。
裴相知晓了她的念头,立刻就派人下去照办了,但中毒的事裴杪仍闭口未提。
在相府休养期间,谢桓来的次数很频繁,即使为了探望裴杪,也是有大事与裴相商量。
裴杪不吭声地在旁边听裴家父子闲聊,也大致得到了不少消息。
听说京城似是暗中埋伏了南蛮势力,谢桓探查到朝中可能有奸细隐藏,想与裴相交换消息调查真相,此事也已经同谢荣上报了,目前还没有打草惊蛇。
裴杪眼神微沉,朝中有没有奸细存在她不知道,但裴府衰落却与这件事脱不了干系。
约莫在小半年以后,裴相会陷入通敌卖国的乱案中无法抽身,东厂与大理寺虽搜集不到完全证据,但裴府却还是因为此事元气大伤。
证据当然搜集不到,因为这都是谢荣在处理奸细时顺便设计打压裴相的,目的则是逼右相交出手中的权力。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陷害他们的人是当今天子圣上,裴相如何敢翻案,如何能翻案
曾经那个少年已经长大了,对扶持自己登上皇位的实力无比忌惮,裴府只要还像当下这样权势滔天,他便一天都睡不好。
结案后,裴相深知此举乃谢荣故意所为,为了保全裴家他主动提出告老还乡,否则谢荣会更加无情。
然而裴相在回乡的路上,却不幸遭遇南蛮势力余孽报复,整个裴家因此而变得支离破碎。
思及此,裴杪忍不住心中一声冷哼,先帝重武轻文,到底还是看走了眼。
裴杪看不起谢荣。
他或许懂得怎么打仗,帝王心术却不够高深,学的那点权谋也全用在裴贵妃这个傻姑娘身上了。
南蛮之乱才过去十二年,他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将立功无数的裴家撂倒,难道忘了当年战乱时朝堂维稳靠的是谁吗
当年若没有裴光这名忠臣,怕是在先帝御驾亲征的时候安朝便四分五裂了。
先帝十六个儿子还有十四个仍在世,谢荣还年轻,膝下又无子,就敢迫不及待地对裴家动手了。裴家虽权势滔天,但也全因这颗大树巍然屹立着,京城中多方势力才不敢轻易拉帮结派。
如今南蛮势力又起,他不但不尽可能留住老相,竟还要将他逼走,当真愚蠢至极。
裴杪想了半天,想不出能有什么好办法可以替裴家翻案。
她想来想去,也只想出了一种办法,一个看似合理却又疯狂至极的念头。
既然谢荣要诬陷裴家,既然裴家权势滔天,那还不如干脆反了。
裴杪正思索着这个疯狂诡计的可行性时,相府替她寻找的合适人选终于有了消息。
她要的那名懂医术的女子名唤作素雪,听说师承青城南山太白观,一听对方是太白观来的,程夫人的神色都变得恭敬了起来。
看来招来了个不简单的人物。
素雪已有二十六岁,模样如她名字那般宁静寡淡,透着一股远离尘世喧嚣的仙气。
程夫人很好奇这样的人才怎么会应征而来,素雪却只行了一礼道“道观中多处年久失修,师尊唤我下山修行赚些银钱回来。”
程夫人“”
非常简单的理由,如此真实。
裴杪足足在丞相府静养了一个半月,方才慢悠悠地带着霜降和素雪回到了久违的后宫。
入宫前,素雪将一张折叠的信纸送到了端王府,告知谢桓自己已经陪在了裴杪身边。
素雪轻叹了一口气,若不是徐太妃当年于太白观有大恩,这孩子又连着几日诚心请见,她是绝不会轻易下山的。
谢桓看见信后,终于微松了口气。
他正是在裴府听闻裴杪在宫中常做噩梦,方才会去请素雪下山陪伴对方,也盼望素雪能够让她尽快恢复记忆。
因裴杪失忆之事,谢桓开始对谢荣心中不满。
对方答应过会照顾好裴杪的,可裴杪在相府这一个半月中,谢荣竟一次也未询问起过裴杪的病情。
请素雪留在裴杪身边,也是能够密切关注她的病情,只要裴杪身体恢复了,谢桓便也能够安心了。
可他没想到,素雪进宫后的第一张信纸会让他错愕地怔愣在原地。
那信上说,裴贵妃因长期服用避胎药物而已难以受孕了。
裴杪也暗叹素雪果然厉害,入宫后刚准备调养她的身体,立刻就发现了不对劲。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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