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薇馆内人声鼎沸,灯火通明。
所有上阁下处皆燃黄澄澄的火烛,蒹葭阁如同水出芙蓉,从下到上缓缓流出嫣红的光彩,当火光冲到顶楼,宾客齐齐屏住了呼吸,不约而同将视线停在如飞翼般高耸的雕栏之上。
沉闷暗处,一缕清风拍开了虚掩的门锁,月光如流水淡淡的裹着佳人缓缓走出。
乌黑浓密的青丝绾成飞仙髻,斜插着一支红玉珠簪,簪尾处缀着细长的珍珠流苏,美目流转,顾盼生辉,面上的轻纱被风微微荡起,柔嫩的下巴只露出一丝痕迹,便见她虚虚靠在雕栏上,细滑的挽纱乖巧的偎在肩头,曳地长裙覆着粉色的花瓣。
就在此时,顶楼上空瞬间燃起千万烟花,流光溢彩之中,那人似乎微微笑着,雪肌莹润如玉,身姿窈窕若仙,清风徐来,楼下有人高喊。
“别吹走了美人!”
这一嗓子清亮,将那些勾走的魂全都拽了回来,众人笑着,附和着,流连不舍的摩拳擦掌。
沈香君轻摇团扇,从暗处款款走出,站在那人身侧,挥出扇子摆了摆,熙攘的宾客顿时噤声等候。
“诸位贵客,蒹葭阁闲置许久,如今终获佳人入阁,实乃馆内幸事...”
“沈老板,劳你快些说完,我们等着入阁呢..”那人说完,又吹了个极其轻佻的口哨,顿时引得场内哄笑。
沈香君瞟了眼两侧的小厮,立时有人上前,不由分说将他两臂一挂,架着扔了出去。此类情形在采薇馆层出不穷,故而其余宾客只当笑话,看完便依旧耐着性子等她把话讲完。
这是采薇馆的规矩,偌大的金陵城,寻常官宦子弟也不能坏的规矩。
沈香君扶了扶鬓边的牡丹花,眉眼一斜,勾着红唇笑道,“来者是客,非要逼得我这般失礼。
这位是阿芜姑娘,蒹葭阁的主子。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斟酒烹茶,样样精通。关键是,阿芜姑娘的容貌,乃馆中绝色,非良机不能窥探。
头一日的茶围钱..嗯?”
沈香君伸出五根葱葱玉指,正反比划了一下,唇边悠悠吐出几个字,“一千两银子。”
当年白露阁的皎皎,清雅阁的阿碧,入阁茶围不过百两银子,这价钱一出,馆内立时沸腾起来,有几个本来坐在雅间的也没能沉得住气,收起折扇噌的站了起来。
“连纱都不摘,就敢开口要一千两银子?”
“就是,要想让我们掏钱也可以,先把面纱摘下来,看过之后,值不值这个价,再行商榷也未尝不可。”
.......
酸溜溜的文人气,说话那人考了三届春闱,虽屡试不第,却还是对采薇馆爱不忍释。
“穷酸秀才,跟着瞎凑什么热闹,去一边去!”
一身穿紫色锦袍的纨绔将那人猛地推开,呲着白牙仰头笑道,“沈老板,我有银子。”
说罢,从怀里掏出一沓银票,举高晃了晃,又特意冲着温良良嘬了嘬嘴,好好的样貌平添了几分油腻气。
沈香君将团扇掩在嘴边,低声与她说道,“照你的意思,人也引来了。眼下叫的欢畅那位,便是江宁县令之子,刘彦。”
温良良应声望去,那人面如傅粉,精瘦干练,年纪轻轻却有种混迹场子的浪荡样子,这便是赵阮清未来的夫君。
“他的银子都归你,只是日后从赵家弄来的,全都要划入我的名下。”温良良站直了身子,她里面裹得是藕粉色锦衣,细柳纤腰束着月白色织锦带子,绾了一朵漂亮的芙蓉花,欲露不露的被纯白色纱衣轻轻拂过。
“行~”沈香君勾了勾唇,探手将她的挽纱一拂,那薄透轻软的白纱从雕栏处悠悠飘了下去,旋了几转,不偏不倚,正好覆在刘彦面上。
那人倒吸了口气,迷醉的眼珠往上一翻,右手抓着挽纱一把扯了下来,面上愈发急不可耐,刚要上楼,便被身旁那人拉住。
“急什么,沈老板只说一千两银子起,又没说不让人抬价。”刘彦斜着眼睛瞪他,旋即又从胸前掏出一叠银票,朝着那人胸口用力拍了拍,啐道。
“不知死活,你敢还价,老子有的是钱,来,你来啊!”
嚣张不知所以的架势惹恼了围观的人,金陵城富贵人家大都眼熟,他们不认得刘彦,却也被他目中无人的傲慢狂放激的群起欲攻,撸起袖子,前所未有的异常齐心起来。
沈香君“哎吆”一声,轻飘飘从楼上慢条斯理的走下,扬着团扇朝左右两侧的美人一指,嗓音娇柔,却有种压人的气势,“皎皎,阿碧,快带李公子和何公子去阁里喝茶,新到的雨前茶,配上白玉棋子,好好伺候着。”
她轻轻推了领头两人一把,又上前勾住刘彦腰间的带子,用力一扥,挑着眉眼笑道,“金主,上阁!”
......
三日雾蒙蒙,淅淅沥沥的小雨唰唰的擦着青瓦滑过,顺着光亮汇成一缕缕滴答的水流,将檐下的地砖打出一个个微不可查的凹痕。
温良良蜷在榻上,柔嫩修长的手指有些乏累,连着点茶五日,阿芜姑娘在金陵城声名鹊起,那一手妙极的水丹青,可随宾客心思幻化成各色幻境,或春花烂漫,或百鸟朝凤,亦或是佳人如玉。
此番手艺加之沈香君的推波助澜,蒹葭阁成了重金难求的富贵宝地,想见阿芜姑娘的客人需得提前几日付好定银,早早等在院中,便是延误了时辰,也只能重新来过。
她按着发痛的手指,抬眼瞥向半开的房门,熏白的烟雾晃了一下,沈香君拧着鼻头,从屏风后转了出来,平整洁净的案上,摆的是那一套上好的兔毫盏,各类茶膏贴着薄笺借此分类,这几日的茶围钱,赚的是盆满钵满,将采薇馆的库存,悉数清空。
“阿芜,我只跟下头那些人说,茶膏是你亲手装的,没过两个时辰便抢光了。瞧瞧,我简直招了只金凤凰。”
沈香君斜斜靠上了软枕,抿着唇角用余光望了她一眼,忽然叹道,“刘彦那纨绔子花光了银子,眼下初初跟赵家碰了面,是肯定拿不出聘金,礼金了,便是聘礼,如今都归到了当铺,花的怕是不敢回江宁了。”
温良良捋完手指,复又戴好了面纱,来到案前,她手艺不算精湛,诓一下外行绰绰有余,虽天资聪颖奈何时日太短,一片水青色中,渐渐晕出几个雪白的簪花小楷,须臾间消失殆尽。
温良良收起茶筅,将茶盏茶壶收进紫玉坛里,以泉水滋养。
“他今夜便会回来,既已跟赵家纳吉纳征,想必赵阮清的嫁妆也拿到手里了。”
闻言,沈香君一愣,继而沿着红唇痴痴的笑了起来,“好歹是你姨母家,何必这般赶尽杀绝。”
“沈老板,赵阮清的嫁妆,有一些是我母亲添补的,有一些是我那和离的夫君送上的,至于赶尽杀绝,你敢说,我可不敢认。”
她回到榻上,推了半扇窗子,将房内的香气散了一些出去,沈香君两只手拄着桌案,托着粉腮头微微一偏,似是嘲弄。
“沈家的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温良良将右腿覆到左膝上,薄软的裙摆滑了下去,露出一截光滑皙白的脚腕,上面缠了一条银色的链子,微微一摆,发出叮铃铃的脆响。
“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人活着,比什么都好。沈老板,你说呢?”
她水涟涟的眸子含了笑意,勾魂似的瞟了沈香君一眼,那人没反应过来,待明白后,不由蹙眉长叹,“可惜了啊...”
就在金陵城阿芜声势如火如荼之时,汴京城的顾绍祯仿佛愈发平静起来。
马车压过凸起的青砖,咯噔一声,车内那人兀的睁开眼睛,冷冷一瞟,骨节分明的手指挑开帘子,扫了一眼熙攘的人群,彭吉便立时走了过去。
“公子,拐过这条街,前头便是顾宅了。”
顾绍祯嗯了一声,凄白的脸上浮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润了润唇,用略微沙哑的嗓音问道,“安排好了吗?”
彭吉回是,后又低声问,“公子,你说的是顾府吧?”
顾绍祯一滞,挑帘的手跟着抖了三抖,殷红的唇上覆着洁白的牙齿,冷哼一声,“你以为我会问金陵城那个蠢货吗?”
帘子撒了下来,彭吉拍了一下自己额头,悄悄退到车后,心想,难不成购下采薇馆的,还是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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