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似乎就在这一刻凝滞了。
滚烫的手心覆上那人微凉的脸颊,莫名烧灼的热意在回旋的指纹间盘旋流淌。他本想着看一眼就移开视线,可身前的人却偏偏不知收敛地对着他笑,眼里一点微微发亮的温柔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把他尚未平息下来的心绪搅成一团乱麻。
呼吸乱了,心跳像是失去了控制般的急促。
好想吻他。
“沈念……”他脱口而出的声音有些颤抖,放在身侧的手攥得发痛,“你那时候没答应我你会来,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沈念搂着他的后颈,他总是用这个姿势来安慰别人,用手轻轻顺着背脊安抚的同时又在耳畔悄声说些过分温柔的话。
他从来这样,无论是低声说话时落在颈侧的热息,还是唇瓣开阖间流溢出的花香。
被抱进怀里的时候他的大脑晕眩的就像是在七月正午的阳光里暴晒了一整个下午,一年的时间真的太长了,他以前以为是因为看不见才会让时间变得那么难熬,然而事到如今他才发现,难熬的不是深陷在黑暗里目不能视,而是睁眼能看到世间万物却唯独看不到自己放在心尖上的那个人。
“可我那时候也没告诉你我不会来不是吗?”沈念牵着他的手,摊开五指的动作温柔地恰到好处,好让他的掌心能熨帖地覆上他柔软的脸颊,“而且……我现在不是来了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里像是蕴着一汪柔软的纯白。
他心尖颤动,抬眼的一刹太过莽撞,笔直地陷进那片不见底的温柔。他从来没想过木槿也能开得比玫瑰艳烈,可那片温润的白色里,木槿花却一朵接着一朵,漫无边际地绽开,万千花瓣就这么轻柔地将他包裹,轻扯着他就此陷落于无边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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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起来吧。”沈念拉着他的手从地上站了起来,一边替他整理衣服的褶皱一边温声开口,“我去给你把药倒进碗里,我先扶你到沙发上。”
他点点头乖乖地由着那人牵着他的手把他扶到沙发上,然后抬头看着沈念把装药剂的塑料袋剪开,把已经煮好冷却的汤剂倒进碗里。
“要我喂你吗?”沈念端着药轻声问他。
大概是‘喂’这个字落在耳里有些莫名的暧昧,明明是没什么歧义也不会让人想入非非的动作,他却不自觉地红了耳根,脸上一阵火烧似的滚烫。
“没事,我的眼睛能看清碗大概的位置。”
他磕磕巴巴地拒绝,自己则着急地摸索着伸出手去接沈念手里的药碗,然后端起碗一口气喝完了碗里的中药。
大概是加了很多甘草的缘故,药汤并没有想象之中的苦涩,香薷泛凉的香气混着艾草的清冽在口中蔓延,一口喝下去整个胃都腾起舒适的暖意。
“不是很苦吧。”那人单手托腮笑眼盈盈地望着他,脸颊边覆落的柔光是蜜桃熟透时尖端缓慢洇染出的暖粉,“我怕你觉得苦所以加了很多甘草汁,如果还觉得苦的话我还买了点蜜饯。”
一瞬间的怦然心动。
他又开始贪心了。
“沈念……”他放下碗抿了抿唇,也不知道是不是喝得太快的缘故,他觉着自己的心口烫得厉害,“你放心,我说话算话,你既然来了我一定会带你去治好你的腿的。”
想让这个人多留在身边一会儿,又不想被他发现自己心里龌龊的心思。
虽然用这样的办法很卑鄙,但是只要他带他去治腿的话,恢复的这段时间他就能顺理成章地……
“我来见你才不是因为这个。”沈念噗嗤一声笑了,“我的腿啊早就治不好了,你以为什么伤都是想治就能治得好的吗?”
“我只是想着,万一你还在等我怎么办?”
他说这话时,眼里微湛的星光温润,落在他身上的眸光是雾气氤氲般模糊柔软的温柔。
“万一你还在等我兑现承诺怎么办。”
“因为忙着准备高考一直腾不出时间,所以现在才来。我原本想着,如果你早就已经把我忘了,那我见你一面就走。可……”他微微停顿了一下。
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他的目光轻轻落在他的眼上,旋即住了口没再继续往下说,而是笑着换了另一个话题。
没必要开口谈及对方的眼睛,毕竟触及别人的痛处并不是什么恰当的事。
他断过一条腿所以清楚遭受这种飞来横祸的感觉,那种残缺的痛感,别说是他人无关痛痒的幸灾乐祸,就算是试图感同身受的同情都会变成刺骨的尖刀,每一次提及都像是一场疼痛的再临。
这种情况下,比起故作关切的同情,倒不如闭口不谈给对方留一丝体面。
“药还剩两服,明天早晚各喝一次,感冒休息几天很快就会好。”沈念把已经烘干的衣服从烘干机上拿下来,“我从南方给你带了些自家做的金银花蜜饯,清热去火,这个季节是最适合拿来泡茶喝的,等会我走的时候让保安拿给你。”
“沈念,你要走了吗?”傅予城猛地抓住了话里的重点。
“当然,我只是来看看你,这里是你的家,我一个外人当然是不能久留的。”沈念垂眸慢慢地解着衬衫扣子,“现在面也见了,时间已经不早了再过不久你的家人应该就要回来了,我也该走了。”
然而,扣子刚解到第二颗身后就传来碗碟的碰撞声,傅予城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动作太急手腕撞翻了水杯,还冒着水汽的热水就这么泼在了手背上也不觉得烫,跌跌撞撞地走过来就想抓住他的手。
沈念心里一惊,连忙握住他的手,右手手背的位置已经是一片潮红,可那人却像是根本察觉不到痛一样,只是偏执地用那双失焦的眼睛望着他。
“这栋房子只有我一个人住。”他说话的声音沙哑,语气急促得几乎要语无伦次,“我的家人都很忙,为了工作方便很少会回来,他们原本是想把我送去疗养院的,但是我不想去。家里的佣人也全部被我辞退了,现在这栋房子里只有我一个人。”
“为什么?”沈念的表情说是诧异倒不如说是不赞同,“你现在这样,一个人在家万一出了事怎么办?这太危险了……”
“我知道。”咬着牙关扭头看向窗外,大雨过后,窗外的木槿花已经看不到了,只剩下一片翠绿的枝干,“可我不想去不熟悉的地方,也不想有不熟悉的人成天围着我,家里人都很忙没有人会放下手里的工作跑来照顾我,我知道自己现在这副样子就是个累赘,但我没有办法。”
“我只能忍受这一切。”
从一开始的不适应到现在的习惯,他甚至已经习以为常了戴着隐形眼镜看东西时的模糊感,习惯了不见阳光地生活在黑暗里。
“那你想让我怎么做?”沈念扭头看着他,在他的记忆里,那双一贯温柔的眼里鲜少会露出这样认真的神色。
他低下头张了张嘴,那句‘留下来’几乎都要涌到嘴边,却又被他强行压进了咽喉里。
“你总是这样。”
“说出自己想要的东西,这没什么丢人或是不敢的。”沈念伸手轻柔地牵着他走到水池边冲洗已经泛红的手背,“就算说出来可能会被拒绝也没关系,毕竟这总比把心思一直藏在心里要好。”
毕竟你才十七岁,这个年纪还有肆无忌惮的权利,也有人愿意包容你的无理取闹甚至是无端刁难,既然如此又何必早早学得像个成年人一样隐忍。
闻言,傅予城突然有些走神。
他曾经也是人们口中那种桀骜张扬的纨绔子弟。
年轻气盛的时候谁都喜欢挑衅和征服,谁都自尊心比天高。更何况他是傅家的少爷,是帝都上流名门里最顶尖的那一批人,以他这样的身份,追求谁不是众星捧月手到擒来,无论走到哪都有数不清的人眼巴巴地凑上来求他看一眼。
可他现在,却连一点放肆的心思都不敢坦露在这个人面前。
为什么不敢说。
因为我太害怕你讨厌我了,沈念。
“你想让我留下来吗?”沈念看着身旁人脸上纠结又无措的表情,忍不住扬起嘴角,本就温润清秀的眉眼被笑意一衬,就连六月最烂漫的木槿也失了颜色。
傅予城窘迫地望着他,手指攥紧又放松,心里更是乱成一团麻。
他很想开口说一句‘没错,我想你留下来’。但如果真的这么说的话,他又和上辈子有什么区别。想要就强硬地开口,不管别人是不是愿意,也不管别人心里的想法,只想着满足自己。
太自私了。
“好了,不逗你了。”眼瞧着眼前的人低着头,脸上的表情越看越纠结难过,沈念连忙收起逗弄的心思,以免这小孩真的死脑筋,“我考上了帝都医科大学,以后的几年应该都会待在帝都不回去。”
面前的人微微动了动,失焦的眼睛抬起又落下,旋即就是一个拥抱。
夏日阳光璨郁,晚霞的余晖温柔地洒在玻璃窗上,一地橘红给这栋冰冷的房子增添了一丝暖意。
“以后你心里想些什么就直白地告诉我。”
“不用忍着,起码在我面前不用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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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今天就先住在这里吧。”他打电话让安保处的保安把沈念的行李箱和身份证送到门口,“帝都的旅馆酒店不好找,基本都要提早预订,你现在出去找的话肯定没有空房了,不如住在我这里,反正空房有很多。”
他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忐忑得要命,毕竟帝都号称北方最繁华的城市,服务业最是发达,就是国庆人流量最高峰的时候酒店也不见得会全部住满,说没有空房根本就是骗人的瞎话。
“好啊。”沈念眉眼弯弯,转身拎着行李去了他说的客房。
一进房间,手里的行李还没放下就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您好,我是三天前在贵酒店订房的沈念。”
“不好意思我这里有些急事,可能没有办法入住,所以我预定的房间麻烦您给我退了吧。”
……
晚餐管家照例送来了厨师精心制作的饭菜,他却眼巴巴地缠着沈念给他做了一碗阳春面。
沈念拗不过他,只能照他的意思给他下了一碗阳春面,站在厨房的锅前用筷子搅散锅里的面条的时候,他又忍不住想到那人对他撒娇时的模样。
十七岁的少年,明明无论体格还是身高都已经是个成年人的模样。可当他撒娇的时候他却偏偏觉得他可爱得很,如果那双眼睛没有被火烧伤,专注看人的时候目光应当像星星一样泛着细碎的光,眼角眉梢都是显而易见的高兴。
他在锅里煮熟了面条,冷油里加了些酱油稍稍加热淋在切好的葱花上,两样放在一起拌匀就是南方面店里常见的阳春面。他不清楚这样的大热天为什么那人会想吃这么热的汤面,毕竟阳春面比不上小肠面或是鳝丝面,清汤寡水也不见得有多好吃,可那人却吃得心满意足,脸上的表情像是久违地吃了一顿美味珍馐。
有那么好吃吗?沈念笑得无奈。
像他这样的家世,想要什么山珍海味没有,就是再名贵的食材都唾手可得,怎么就偏偏喜欢他做的这碗阳春面。
吃完晚饭后他洗了碗碟又清理干净厨房,傅予城原本想让他歇着,毕竟雇佣的家政阿姨每天都会上门来打扫卫生,碗碟留到明天早上让阿姨清理就好了。他一路颠簸从南方赶到帝都,十多个小时的行程肯定辛苦,倒不如早点去客房里休息。
可那人却偏要说自己不累,洗完碗碟还顺带收拾了厨房。之后还陪他说话聊天,一直到他上床准备睡觉才替他关上灯离开。
那时已经是深夜,炙热了一整个白昼的热气终于随着月色倾落缓慢沉淀。
隔壁的房间早就熄了灯,时间已经是凌晨一点,傅予城一直等到整栋房子安静得只剩下时钟未曾停歇的滴答声才缓缓入梦。
梦的开端是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他抱着沈念一起陷进绵软的床里,滚烫的掌心覆上那人蝴蝶般纤细的锁骨。
从泛白的指尖一直到那人烟霞般满盈水色的眼睛,他捉住那人的手腕按进棉被里,呼吸急促到炙烫,落下的吻慌乱而不知章法。
身下的人并不反抗,只是微微眯起雾气氤氲的漆黑瞳孔纵容。他觉得自己的心像是满盈着什么快要溢出的情绪,激荡到几乎难以控制,可就在下一秒,他却听到了身下人隐忍的哭声。
身下的人依旧是记忆中温柔干净的眉眼,波光流转的眼眸里含着霜降时节浓重的雾,睫毛细密潸然的阴翳下却骤然涌出了晶莹的泪。
他说:“对,这是我欠你的。”
他猛地醒了过来,汗如雨下。
像是在三九寒天被兜头浇下一整桶掺冰的冷水,他的表情、动作甚至是呼吸和心跳,都因为这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烈寒意结出刺痛的冰,扎得他鲜血淋漓。
要疯了。
他皱着眉,干涩的嗓子疼得厉害,他挣扎着起身伸手去够床头的水杯,手臂却一个脱力踉跄着摔倒在床边。
“咣当——”玻璃杯摔在地上的声音。
沈念被这一声清脆的碎裂声惊醒,睁开眼时窗外霁月当空,瓷白的地砖上铺平着月光洒落的皓影。
他扭过头看见窗外的树影里映着些微泛黄的暗光,隔壁房间的灯不知道什么时候亮得透彻。于是他急匆匆地起身推开隔壁的房门,进门的一瞬间看见的却是那人瑟缩在床边不断发抖的模样。
“予城?”他慢慢地走到床边蹲下身,手刚落在那人肩头就被猛地抓住。
那是对方第二次主动抱住他,依旧是小心翼翼的温柔力道,只是不同于上一次的依依不舍,这一次对方不再是留恋,而像是一个溺水的人在穷尽一切地索求,那样的绝望又无力。
“做噩梦了吗?”他伸手轻轻揉揉他额前的发。
傅予城抬起头,汗水无力地顺着鬓角缓缓淌下。
他看着身前的人,斑驳暖光从灯罩花纹的缝隙里漏下来,在他温润的五官上落下一层暖暖的光晕。他没有抗拒他突兀的拥抱,而是温柔地弯起嘴角,就像上辈子做过无数次那样俯身给他一个温暖的拥抱。
浓郁的木槿香气。
心跳慢慢静了下来,最后变成和对方相同的频率。
他牵着他的手,肌肤相贴的距离,他一低头就能嗅着对方身上淡淡的木槿香气。
“能陪陪我吗?”他开口,目光是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恳求。
沈念不说话,只是温柔地笑。
他还是像以前一样温柔,无论他提出怎样无理的要求都会耐心地包容接受。
“睡吧。”他扶着他躺回床上,然后关了灯,“我就在这里陪你。”
视线里的暖光一点点暗了下来,窗外的月光在木质地板上铺下斑驳树影,沈念坐在床边轻轻握住他的手,掌心温暖的温度瞬间如海浪般带走了他所有的惶恐和顾虑。
刹那的心安。
他小心翼翼地把那只手拢进掌心,明明只是片刻的陪伴,可他满心的焦躁痕迹都因为这个人的陪伴悉数被抚平。
沈念原本想等到对方睡着就离开,可大概是从南方赶到北方一路颠簸太过劳累的缘故,他靠在床边没过多久就陷入了梦境。
以至于他根本就没有察觉,在他睡着后,那人是如何动作轻柔地把他抱在怀里,眸光温柔地注视他沉静的睡颜,最后轻轻俯身,强忍着心中满溢的酸□□意,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卡进自己的指缝贴紧掌心。
沈念,我知道这辈子我该忘了你,我该放过你。
一直以来无理取闹的人是我,贪得无厌的人也是我。我总是贪心想要你给我更多,想要你用同样热烈不知节制的爱回应我。
我知道你一切痛苦和不幸的根源都是我。
可我还是忘不了你。
离开你的这一年,我没有一天入梦不是你的身影。我梦见你牵着我的手走在空旷的马路上,梦见你对我笑,你笑得那么温柔,我跌跌撞撞地跑向你,疯了一样地想再好好地拥抱你一次,可下一秒看见的却是你跪在我的坟前,淋着雨喊我的名字。
我知道我不该再像一个孩子一样任性,可我还是想你陪我迟迟暮已、头发花白地老去,想在余生的每一个春夏秋冬每一寸时光流逝的缝隙里都塞满你我的身影。
沈念,上辈子,那条不归路我放你一个人走得太冷。
所以这辈子,拜托你要牢牢地盯紧我,让我细细地一样一样还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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