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在温暖的被窝里醒过来。
届时已经是艳阳高照,他睁开眼看见窗帘缝隙里透出的日光,阳光的颜色是过分明亮的炙白。
他微微眯眼,房间里的空调温度适宜,正对着视线的墙上,方形的时钟指针介于六和七两个数字之间。
睡了一夜浑身倦怠酸乏,也不知道自己昨夜是什么时候躺上了床。他心下有些不好意思,正准备起身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手还被握在身旁人的手里。
“唔。”大概是察觉到了他想起身的动作,身旁的人翻身搂住他的腰,温热的鼻息就这么直白地落在他的耳畔。
他眼里无奈,却没有出声把身旁的人叫醒,只是轻轻地把手背在身后,用指尖轻轻托住那人的手从腰上移开才得以脱身。
傅予城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旁的位置空了。被窝里有些冷,昨夜温柔怀抱了他整夜的木槿花香已经逐渐淡去,微微湿润的空气里,只有枕边的一方狭窄空间还残留着些微香气。
有人踩着木质地板走到窗前,手指攥着窗帘的一角从床脚的方向缓慢拉开,好让盛夏柔亮璀璨的日光一寸寸慢慢流溢进房间。
眼睑闭合的虹膜处覆落一层模糊柔软的橘黄,温温热热得并不刺眼。
他睁眼时看到那人沁着清凌水色的指尖,悬在心口的那一寸飘摇在这一刻稳稳降落,而他伸手,一边困倦不已地阖眸,一边轻轻握住了身旁人纤细漂亮的手腕。
许久未见,沈念这些温暖的小习惯却还是会在不经意间让他觉得熨帖无比。
沈念不说话也不让他松手,只是坐在床边慢慢用指尖挠他的手心。
久睡对人身体不好。
沈念的父母生前都是医生,他从小耳濡目染,自然深谙这个道理。
忍不了手心柔软的触感,傅予城没过多久就缴械投降,摸索着从床上起身走进浴室。
下楼的时候,楼下的餐桌上已经摆好了早饭,清淡的白粥搭配几样家常小菜。米粥是沈念用前一天晚上就浸泡好的香米熬成的,小火慢炖细细熬煮,从锅里盛入碗里的时候还冒着热气。
坐在餐桌前拿着汤匙一勺一勺地舀着碗里喷香的白粥,滑入口中的米粥口感松软香糯,温温热热并不烫口。
沈念很擅长做家常小菜。和他一起住在南方的时候,他每天早晨都能准备不同花样的配粥小菜。
有时候是酸甜可口的番茄炒蛋,有时候是清甜开胃的腌萝卜,粥的厚薄会因为配菜的口味而变化,而今天的香葱炒蛋,最适宜的就是搭配一碗浓稠的白粥。
沈念用干净的汤匙把满满一碟炒蛋拨到他的碗里,鸡蛋有了香葱的提味口感鲜香无比,他喝了满满一大碗,又吃了几个带鲜肉的小笼包和半截油饼。沈念等他吃完就把他扶回卧室,让他坐在卧室靠窗的软椅上休息。
那时阳光正媚,倚在卧室的软椅里,清晨八点的阳光晒得他昏昏欲睡。
小圆桌上放着一杯刚沏的碧螺春和一小碟的山楂。山楂是裹着一层白糖霜的那种,沈念最喜欢的就是一边喝新泡的绿茶一边吃上几颗山楂解解嘴里的苦涩,每次牵着他走过临街茶馆的时候都要在胡同口的炒货店里买上一小纸袋。
他本来不喜欢这类偏酸的吃食,也不爱喝南方人偏爱的绿茶。可大概睹物真的可暂解相思之苦,学着沈念的习惯尝试着吃了几次,久而久之他也爱上了这种味道。
他望着窗外,许是盛夏的原因吧,天空的色彩寂静得像是一个沉酣的醉梦。微微朦胧的光亮里,黑发白衣的少年剪下了一支木槿。
他喝了口茶,不知为何唇间却泛起了橄榄般令人深缅的味道,好像是回忆起了那些为数不多的,却刻骨铭心的触碰。
焦躁,难安。
每次静下来回忆一些事的时候,他总是莫名的焦灼和暴躁。过去十五年阴阳相隔的等待让他太害怕了,可他也知道他不能这么偏执地想着时时刻刻让那人待在自己身边。为了能够将这些焦躁情绪压下,他总是啃咬自己的指尖,久而久之,他的指尖都是自己咬噬出来的伤口,或深或浅,或新或旧,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在房子里养了只爱咬人的猫。
沈念剪下足够一花瓶的木槿就转身上了楼,推门进卧室的时候他看见那人低着头蹙眉咬着自己的指尖。那一瞬间,也不知道他是因为什么生气,手里的木槿花哗啦一声坠在圆桌上,急匆匆地伸手攥着那人的手腕把已经咬得不成样子的指尖解救出来,小心翼翼地用手帕擦去指尖溢出的血珠。
“都说了让你改掉这个坏习惯。”脑子里电光火石般闪过这么一句话,回过神的时候他突然反应过来刚才说的这句话里暗藏着的纰漏——明明是第一次见到,可他刚刚说的话却像是已经见了很多次。
他心下颤动,面上却不显。所幸那句话遮掩得及时没来得及开口就被他压进心里。抬眸看一眼身前的人,傅予城还有些愣神,脸上的表情明显是还没回过神来,望着他的目光里带着些小孩犯错后被抓个现行的羞窘和尴尬。
“抱歉。”他缩起了手指。
沈念叹了口气,转身从别墅常备的医药箱找了碘酒和创可贴细细处理好他手上的伤。
指尖被创可贴缠了起来,碘酒是苦的,他不喜欢这种刺鼻的气味。
“是有什么心事吗?”沈念拿起桌上的木槿,一边把花细致地插进花瓶一边问他。
他心里一动,大脑还没反应过来就下意识地开口。
“沈念,你陪我出门看看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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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予城站在宅邸的走廊下,垂眸任着沈念给自己整理衣衫,帝都七月的夏天比他想象得更热,还没走到太阳底下就已经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热浪。
他知道自己很久没有出门了。为了伪装成被火烧伤了眼睛的模样,他整天待在自己的卧室里发呆或是睡觉,就连房门也很少出。
他早就不是那个十八岁的莽撞少年,多出的几十年人生阅历让他深谙苏武牧羊卧薪尝胆这个道理。既然演戏就要演完全套,只要有足够的耐心他总能等到那一丝致命的破绽。近些天他派出去暗中调查火灾的人传回来消息,说是找到了几处被处理过的纰漏,想来不需要多久就能顺藤摸瓜找到有关幕后黑手的线索。
出门的时候,沈念从杂物间里找出导盲杆递到他手里。他上辈子其实没少用过这个东西,虽然用得不情愿到也算是熟练,可他却还是推脱说自己用不惯,为的就是沈念能顺理成章地主动牵他的手。
像是猜到了他的小心思,沈念转过头轻轻笑起来。盛夏的阳光那么烈,炙白的光线直晒得人脑袋发昏。那一点莹白顺着他的发梢滴进眼尾,又在他漆黑的瞳仁里流转得熠熠发光。
傅予城难掩面上惊讶,他指间收紧,紧张到几乎要攥痛自己的手心。
沈念轻轻牵住他的手,在此刻他终于切身感觉到了夏日的燥热。
——我见过世间万种繁华,才知道这众生万物无一能胜过你眉间清愁、颊边笑靥。
接到电话的时候林柏轩很诧异,他没想到自家好友会因为一个人的到来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
医术精湛的心理医生用整整一年的沟通治疗都做不到的事,那人却只用了一句话一个笑容就轻而易举地办到。
在去傅家别墅的路上,他心里暗自思量,揣摩自家发小念念不忘了一整年的究竟会是怎样的人。
但俗话说得好,百闻不如一见。
林柏轩下车的时候抬头就看到傅予城站在走廊的阴凉里,有人笑着走出来牵住他的手,扭头的刹那目光交接,那人蓦然对上了他的视线。
像是紫毫笔锋勾画出来的眉眼,很温柔很耐看的脸部轮廓。大概是经常笑着,眼尾温柔地上扬,眼里的阳光像是水波般一绺一绺轻柔荡漾,映照着繁茂的树影。
“这是我的发小,林柏轩。”傅予城这样介绍他。
于是那人的视线又轻轻的落在了他身上,微微弯起的眼里蕴着微微温热的光感。
“你好,我叫沈念。”泉流般温柔清朗的声线。
林柏轩慢慢收起了眼中的戒备,点头客气地问好。
没有人会讨厌真正温柔的人。
他打小就跟着家里的长辈出席各种上流名门的社交场合,这么多年察言观色的本领练习下来,虽然做不到细致入微、见面知心,但想要看出一个人的温柔是别有用心的伪装还是天性使然还是绰绰有余。
他大概能猜到自家好友会这么喜欢这个人的原因了。
这和在寒冬里冻久了的人渴望草长莺飞的阳春三月是一个道理。
江南的温润在这个人的眉眼间体现得淋漓尽致,像是烟雨幽微的浓雾深处落下的蝶,又或是斜阳深巷里惊掠骤停的一声筝,这种不惊扰的温柔在钢筋水泥铸就的繁华里实在太过少见,仅仅只是安静地站着都让人有种时光因此屏息的惊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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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柏轩把他们送到最近的购物广场就带着司机离开了。
正是假期,街上人很多,下了车沈念牵着他的手走在行人交织的街道上,盛夏明亮的日光穿透繁茂翠郁的枝叶,在灰白的沥青地面上覆落一层炙烫的金绿。
林柏轩的诧异他看在眼里,也能理解,毕竟在这之前,他对出门这件事没有任何欲望,相反更喜欢一个人在那栋空荡冷清的房子里待着。
但沈念问他要不要出门的时候他却想都没多想就直接答应了,其实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出门之后该做些什么。他太久没有走出自己的舒适圈,如今外界的一切都让他觉得陌生,但好在沈念还陪在他的身边。
“有想好要去哪里吗?”走到广场入口处的时候沈念回眸问他。
对于自小生活在江南小镇的他来说,繁华帝都的一切都是极度陌生的。
他记忆里见过的高楼连这里的一半都比不上,即使是白昼街上的灯光也五彩绚烂,车流和人流交织出拥挤的喧哗。
在这样的情形下,说不紧张肯定是假的。只是他很善于隐藏,能把那份身处陌生环境的紧张不安隐匿得不让人发觉,就像当初独自一人拎着行李由南入北时一样。
“沈念,我们去看电影好不好?”他说这话时有些紧张。
要是换作旁人,这时候的反应八成是诧异地看着他,毕竟他现在看不清东西,坐在昏暗的影厅里只能听听声音。
但沈念却笑着说好,然后牵着他的手走到前台把每一部正在院线上映的电影名字和简介都细细地说给他听,让他选出最想看的那一部。
他们买了爆米花和饮料,等到电影开场后坐进影厅最后排的角落里。
傅予城想起他二十岁那年的夏天。翘掉上不完的补习班偷偷带着沈念去看他最喜欢的文艺电影,他们坐进昏暗的角落吃同一桶爆米花,指尖偶尔会轻轻碰在一起。
他想,如果他有足够的勇气,他会在昏暗的影厅趁着影片的高.潮悄悄吻他。
四周光线那么昏暗,沈念一定不会看到他脸上的羞赧紧张,这样的话他就可以借着眼睛看不见的名头把那个吻当作不小心的触碰。
天衣无缝。
可是他没有这样的勇气,又或许是他觉得不该是现在。
电影很快开场了,巨大的荧幕上出现电影的名字,开头短短的五分钟就能让他猜出这是一个不得圆满的凄美爱情故事。
沈念坐在他身旁看得认真。他记得在他小的时候,在他还有着一个美满的家庭、在那家街角的电影院还没有倒闭的时候,他也曾经像这样坐在昏暗的影厅里。
那时小镇经济落后,交通也不便利,破旧的电影院只有一个放映厅,每天来来回回放着几部早就过时的片子,可他却总想着哪一天能再去一次。
多想再重温一次那时的激动和期待。
傅予城看着荧幕的方向,戴着眼镜他能看到的只有几大块流淌的光斑。耳畔声音嘈杂,他盯着那些晃动的光线,朦朦胧胧的好像又回到了那些夏日,香樟割裂着日光,冰镇的可乐有着摇晃不定的泡沫。
上辈子他和沈念离别也是在一个炙热的夏天。
他在餐桌前喝得不省人事,滚烫的晚风催动着他报复般在那人雪白的脖颈上落下狠戾的吻。
被酒精浸染得彻底晕眩的时候沈念似乎对他说了些什么,他记不清内容,只记得那人清澈的眼里慢慢泛出苦涩,最后凝成眼尾悬着的一滴泪。
“呜——”一声鸣笛扯断了他的思绪。
荧幕上,绿皮火车在轨道上逐渐加速,女主角的视线里掠过漫山遍野纯白的木槿花,数不清的花朵随风摇曳,车轮驶过,气浪卷起漫天花雨。
他想起来了。
……
走出电影院的时候时间是下午三点,灼白阳光悬停在城市上空。他微微仰头,天空的色彩此时寂静得像是一个沉酣的醉梦,树叶尽头滴落的光线,泪水一般滂沱而又清香冽人。
下一秒,他狠狠地闭上眼,按捺住心里狂风暴雨一般的刺痛,那些曾经被他刻意遗忘的过往如今在脑海中一一闪过,而他又是那么刻骨铭心地重临了那时的感受。
他想起沈念那时候对他说的话,那一刻,那双总是极尽温柔的眼里风声萦纡,无助茫然的眼神,像是有一大片冬日的雾,就连星光都在他眼里覆灭了声息。
他说:“忘了我吧。”
“找个好姑娘,她会比我更爱你。”
……
“予城,我还想看你子孙满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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