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鹤在龙城留下了极其不美好的记忆, 他实在不喜欢那个地方。
何况, 龙城是朝廷实力最为鼎盛的地方,八万中军就驻扎在城郊大营,随时拱卫龙城。各路江湖人士也有学得文武艺, 货与帝王家的心思,老一辈的高手在龙城当官或做供奉的, 不知凡几。
再有如今住在护国法师府的和尚。那也不是个很容易对付的对手, 伏传八成干不过。
谢青鹤思来想去,总觉得如今的龙城步步危机,实在很不适合此时涉足。
这孩子到底琢磨什么呢是跟师父商量好了有后援还是他根本就是独自行事胡乱出招
谢青鹤心情复杂,伏传已经打起了小呼噜。
这些天伏传身体日益恢复,鼾声就不那么响了, 睡着呼哧呼哧的像某种小动物。想来等他肺火彻底清除,刀口带来的伤毒都清了,小呼噜也会彻底消失。
谢青鹤莫名觉得轻松了下来。
这孩子心中坦然、万事不愁的性子,倒有些像他年轻时。
前途凶险就战战兢兢裹足不前么去还是得去的。无非是小心些,仔细些。尽力而为。
你又怎么知道他毫无准备呢
谢青鹤自问一句,心中生起一些对小师弟的信任,在师弟的小呼噜声中, 阖眼睡去。
次日清晨, 伏传起得更早。
谢青鹤听见他往马车外边挪动,这些日子旅途劳顿, 一时不想动弹, 便眯眼没动。
等他睡得舒坦了, 神清气爽地起床时,伏传已经煮好了面糊,很好,油盐都很合适,至于食材为什么从面条变成了面糊,谢青鹤也不能太挑剔。
伏传还从水源处打了水来,告诉谢青鹤“都煮过啦,很干净的。”
谢青鹤在外边水源取水,哪怕洗脸都要煮沸再用。伏传觉得他很麻烦,这些天也习惯了。
用上了小师弟备好的水,谢青鹤正在清洗口鼻,假胡子有些难用,差一点露馅。
所幸伏传根本没有注意这边,一边用水把篝火泼熄,一边不满地嘟囔“每天正经没走上几个时辰,不是在煮饭烧水,就是在煮饭烧水的路上你老人家年纪大了就不要随便出门,餐风露宿还要热汤软食,这是得多麻烦”
谢青鹤给他说得愣了一下。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谢青鹤不是真的老者,可他也是真的病弱麻烦。从前他也能一架飞鸢逍游天下,如何却不得不带上马车,把炊具饮食都随身携带,只为了一口热汤,一口软食。
若换了年轻时的谢青鹤,习惯了日行千里,却要他陪着老头儿每天在马车上磨蹭,走一程歇半个时辰,大半时间都在捡柴烧水煮饭,只为了三餐一宿折腾,只怕早就翻脸走人了。
我这样的人是不是就真的该就此退隐,安安稳稳地做个观景饮茶的闲人
谢青鹤哑然,半晌才说“把你送到龙城,我就回家去。”
吃完早饭,收拾好各样器物,仍旧是谢青鹤赶车。伏传伤势好了许多,人也精神,就趴在车辕附近跟谢青鹤说话。他问“老人家,你家中可有后辈亲人他们孝顺么照顾你么”
谢青鹤想了想,说“我是独居。不过,我家中有一个赎罪的农人种地,还有一个报恩的护卫跟前听差。日常生活倒也不需要人怎么照顾。这些年我自己照顾得挺好。”
“老人家家在何处呢日后我去拜访你呀”伏传狡猾试探的小尾巴漏了出来。
“你可别来找我了。那一日我就不该救你。看我惹下多大的祸事”谢青鹤守口如瓶。
他的住处就在盘谷山庄往深处的密林之中,正常人不会往那方向走,也不可能孤身一人在密林野兽的地盘里生活下来。一旦说得清楚了,很可能会泄露身份。
伏传沉默了片刻,说“老丈,你行事委实太过可疑,我怀疑你并不歉疚,便是现在我也不能信任你。不过,你替我疗伤,给我吃了许多好药,还让我上你的马车休息,这份恩情我都铭记在心。待事情过去了,我亲自去老丈府上磕头赔罪。”
谢青鹤心想这孩子狡猾狡猾的,好话歹话都是为了套自己的来历“那也不必了。”
“老人家的药丸都很特异,是找哪家神医给配的也介绍我认识一番。”伏传又道。
“自己配的。”
“那老丈这样的神医可不多见。伏某有幸相识,真是三生有幸。”伏传突然想起来有点不对劲,“这么多天了,老丈还未告诉我,您尊姓大名”
“萍水相逢,此后未必再见,通名报姓也不必了吧。”谢青鹤仍旧不肯说。
伏传看着他的眼神就复杂了许多,停顿片刻之后,颠簸摇晃的马车之上,就有了一番似要翻脸摊牌的紧迫“不瞒老丈,这些日子,我也在考虑老丈的身份。老丈为何要把我药倒了搬到马车上”
“若是为了取信于我,故意施恩于我,那时候我浑身是伤,疲惫至极,老丈只要假装恰逢其会,与我偶遇,再心生怜悯帮帮忙就行了。何必对我下药、惹来我的警惕与戒备”
“别的事情我都能想通,惟有下药迷昏我这件事,使我百思不得其解。”
“老丈银匣子里的金票,出票的票号是荣惠通”见谢青鹤侧目看他,伏传才想起自己翻拣马车是个能做不能说的“秘密”,连忙改口,“那日我坐在车上,路上好大一个坑,颠簸了一下,老丈你的银匣子就掉出来了,我不小心看见的。”
谢青鹤一手拿着马鞭子,觉得贴在脸上的胡子有些痒痒。
他一开始没打算隐瞒身份,所以,马车上的所有东西全都没做防备,处处都是破绽。
这些年他为了隐藏身份是不怎么穿白衣了,可换洗的衣裳也都是素净的锦衣,花色纹样与老者完全不沾边,都是年轻人才会穿的款式。闲来消遣用的字本,写的也是他准备纳入谢青鹤间的各类秘本,若思伏传开始习秘字了,多看两眼,就能发现他正在录的秘本与寒江剑派渊源极深。
还有就是伏传说的金票。
谢青鹤的零花钱都是师父给的。
师父哪儿来的金票银票呢自然是把寒江剑派的银子存在票号里,票号给发的票子。
这年月金银流通不易,一来沉重,二来害怕运送的风险。若要将大批金银存在票号里,自然是求近不求远。寒江剑派所在的范围内,最体面、最有实力的票号,就是位在昌荣城的荣惠通。
寒江剑派在荣惠通还有二成干股。那票号年年都往寒山送分红,孝敬无比。
谢青鹤匣子里的金票若是乱七八糟皆有也罢了,偏偏一张张全都出自荣惠通。
“荣惠通是昌荣城本地的老牌票号。我想,老丈若不是住在昌荣城附近,起码也与住在那里的人渊源极深。”伏传说。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我这些日子,与老丈同睡一辆马车,没多会儿就沉沉睡去”
谢青鹤马上否认“我不曾再药你。”
“我知道老丈不曾药我。我只是很奇怪自己,为何能在陌生人身边睡得如此安心前日路上好大一个坑,车颠簸了一下,老丈的书匣子也掉了下来。我东看西看,横看竖看,觉得这里边的东西有些熟悉”
谢青鹤“”你才是个坑好大一个坑
发现了荣惠通的金票,又发现了与寒江剑派秘本渊源极深的“笔记”,答案呼之欲出。
“又有荣惠通的金票,又有师门秘本,我想来想去,觉得我之所以会在老丈身边睡得那么沉,八成是因为您与我同出一脉,功法相合。就算您装成毫无内力真元的模样,您体内的真元循环与我体内的功法循环,彼此是不会欺骗的。”
“我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您,我的功夫倒是先一步认出您了这也可以解释,那一日为何您能轻轻松松地用一枚宁心丹将我药倒。是我的防备自动对您开了门,压根儿就没防住您”
话说到这个份上,谢青鹤也彻底放弃了挣扎。
他无奈地承认说“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那我也不瞒你了。旁人确实没有把你药倒了搬上马车的必要。我一时兴起捉弄你,本是存着两分告诫的念头你怎么能在战场附近毫无戒备之心地打瞌睡”
伏传脸上有些讪讪,原本趴在车上,这会儿乖乖坐起来,低头道“我知道错啦”
谢青鹤本也不想很训他,提点过也就算了“你为何要去龙城此行危险。”
“弟子到了入道的年纪,师父他老人家说弟子俗缘未了,家仇未报,吩咐弟子先了结尘俗事,再说入道之事。弟子此行也不是正式的出道,原本是来调查身世与家仇渊源。”伏传一直显得没心没肺的小脸带上了一抹心事,“查来查去,就查到龙城了。”
谢青鹤听他说话,心中隐然生起一丝怪异的感觉。
“弟子”是晚辈对长辈的谦称。
师兄弟是同辈,师弟再是敬重师兄,也不可能以此自谓。
“燕师叔”伏传就喊了他一声,叫得那叫一个情真意切,“您老人家这些年漂泊在外,既然没有后辈弟子照顾,为何不回寒山来傅师姐可想您呢。”
燕师叔。
好么,又被错认为燕师叔了。
谢青鹤也不知道该松一口气,还是哭笑不得,含糊地承认了下来“十三娘还好吧”
伏传说的“傅师姐”,谢青鹤当然也认得。当初缠着他,要他把天上的云朵拉下来做小床的小姑娘,闺名十三娘,本姓傅。至于叫什么名字,谢青鹤就真的不知道了。
寒江剑派的弟子入道之后,会重新起一个道名,以道名行走江湖。比如上官时宜本名好,道号时宜。谢青鹤本名衷敏,道号青鹤。
伏传被上官时宜赶下山来处理家事,也是为了入道做准备。
一旦入道,就不是凡俗人了。
专心向道,修炼更精深的道法,生命中,只余天下与神仙。
上官时宜坚持不能以修士之身欺辱凡夫俗子。谢青鹤自谓不修仙道修人道,在上官时宜的镇压之下,其实也很少涉足世俗之事。他前半生过得都还算平坦,纵然有遗憾未尽之事,也非力不能及,求之不得而已。所以,上官时宜对他的管束并未给他造成太大的麻烦,妥协也罢了。
这事搁在伏传身上就有些残忍了。
伏传的身世颇为玄奇惨烈,负有灭门之仇,对手心狠手辣,势力庞大,绝对不好对付。
若是谢青鹤还在寒山上,绝不会让小师弟年纪轻轻就下山报仇。先入道再报仇有何不可明明师门有更高深的武学却不肯教授,非要逼着孩子先下山报了仇再入道修行,平白折腾孩子么
在这件事上,谢青鹤与师父持有完全相反的观念。
伏传正想说傅师姐近况,哪晓得“燕师叔”根本没打算听,又问他“你的身世与杨柳河那脉邪修有什么关系”
伏传的身世也不算很大的秘密。
从小他就知道自己是个孤儿,阿娘临死前留了一枚私印,叫他长大了给舅家报仇。
稍微年纪大些,懂点事了,伏传就吩咐从小照顾自己的李大叔下山,打听母亲的故事。有那枚私印在手,调查起来费了些功夫,但也不是很麻烦刘娘子年轻时开钱庄的,肥得流油且伙计众多。
因扈水宫灭门惨案之后,刘娘子在各地的产业都失了控制,要么经营不善没了,要么被别有居心的大掌柜左手倒右手,据为己有,可也有忠心耿耿之人,更有信义刚烈之辈,替旧主好好的守着产业,等着可能永远不会出现的小主人。
李钱市井油滑又懂行,不仅替伏传查清楚了往事,还把刘娘子遗留的产业重新做了起来。
所以,在山上修行的小师弟不必问师父要零花钱,他还能常常给师兄们发零花钱。
唯一不大光彩的是,是刘娘子传说中的夫家根本不存在。
李钱查来查去,发现刘娘子对娘家撒了谎,她常住的夫家根本没有男主人存在。扈水宫只知道大小姐吹吹打打十里红妆出嫁,却不知道刘娘子仅仅是个进不得门的妾室。
原因很简单,刘娘子的夫家姓伏,当年是一位处境颇为艰难的皇子。
出身草莽的江湖女子,又抛头露面在外行商,哪里有资格进宫服侍皇子殿下
身世好查,家仇就不大好查了。
伏传也不知道舅家灭门是因妇人家的争斗,还是亲爹翻脸不认人。
所以,身世差不多弄明白了,伏传还得亲自下山来调查当初的灭门惨案,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本来应该没什么关系。”伏传也有点迷茫,“骡马市看见千乘骑之后,我又拿不准了。”
他下山在杨柳河撞见吞星教本是个意外,什么蓄养祭品的邪教,再是闹得气势汹汹,也该江湖事江湖了。伏传一直弄不清楚究竟是谁在陷害自己,这么大的威能
在骡马市看见准备大开杀戒的千乘骑之后,伏传就彻底懵逼了。
“千乘骑是近年朝廷才组建的一支骑兵,招纳了不少奇人异士,不管边患也不管匪患,专司武林事。它上边的龙鳞卫成军其实也不久,皇帝登基次年在龙城东郊选址,建立了这支江湖传闻是龙有逆鳞,触之即怒的卫衙。皇帝登基也不过才十年吧”伏传在摇晃的马车上掰手指。
“龙鳞卫与千乘骑是皇家私军,历任卫将军也都是天子家奴。”伏传说。
谢青鹤听得有些迷糊。
伏传抿了抿嘴,说“也可能是我爹趁机要杀了我。”
“你已经查到身世了”谢青鹤一直没与师门联系,小师弟也不曾再进空间,他是真的不知道。
伏传点点头,说“嗯。好不好的,我可能还是个皇子呢。”
谢青鹤知道小师弟可能出身皇室,可从没想过小师弟有可能会是伏蔚的儿子。
伏蔚
那个勾引了和尚,又勾引了束寒云,在谢青鹤眼里不啻于“祸国妖姬”的僧殿下一边念着佛,一边勾着男人,还能在外边勾搭刘娘子这样的好女人骗人家给他生孩子
“等等”伏传突然支起头,“那边是不是在打架”
谢青鹤抬眼瞥了一下,说“村夫村妇,哪天不打架”
“我看打得挺严重,万一打死了呢”伏传有些焦急,“师叔,咱们去看看吧。”
谢青鹤被那个“师叔”噎了一下,稍微调整了方向,拉着马车向前。哪晓得伏传也不让走得太近,隔着一条小河,远远地看着。伏传还将自己的长枪拿出来,竖在马车外边。
谢青鹤很意外“这是为何”
“就是告诉被欺负的那个人,我在这里,我可以救他。”伏传说。
“我大师兄说过,不能随便行侠仗义。”
“凡人生活有自己的难处,有些人不是没有力气反抗,而是生活所迫,不得不接受欺负和羞辱。若我辈仅以自己的体谅心胸去丈量别人,可能会给别人带来麻烦。”
“比如,我师父年轻时见老者受辱,杀了那欺辱他的恶少,还给老者留了大量盘缠。哪晓得他离开之后,老者还不及带全家逃离,恶少的家人已买通了官府,说老者勾结江洋大盗,残害良民,把老者全家报了斩刑。”
“就算师父替那老者找回了公道,那老者还是死了一家谱。原本那老者不过是挨顿打罢了。”
伏传苦口婆心地教育谢青鹤“所以,还是大师兄说得对。行侠仗义要挑时机的。如果别人不要你帮忙,你就千万不要帮忙”
谢青鹤“”
你大师兄说得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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