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屋子说是三间半, 除了两间卧房之外, 另一间用来吃饭烧火的屋子只三面有墙,是个敞轩。因家中有女眷, 谢青鹤也不许舒景睡在院中, 让他进门与自己同住一屋。
家里没有多余的被褥,谢青鹤从柜子里找了一件冬天用的斗篷,给舒景御寒。
舒景跟了谢青鹤一路, 知道马上就要搬家了,连忙说“奴有衣裳足以御寒,不敢弄脏主人的长毛斗篷。”蒋英洲这件斗篷是用皮毛所制, 虽是杂毛, 称不上价值连城, 在寻常人家也不易得。
谢青鹤将他上下看了一眼, 又从柜子里找了一件布缝的披风, 一并给他。
毛皮的斗篷弄脏了不好清洗,布披风也就是浆洗一番的事。
舒景见他连话都懒得多说一句, 可见是真的厌恶自己, 也不敢再辞让下去。不给床是真的没有多余的床,夜宿时给找了御寒的披风斗篷,那就是天生的仁心,并不将奴婢视为草芥。
舒景捧着披风和斗篷屈膝拜谢。
谢青鹤已解开外袍, 悬在衣挂上, 仅着中衣上床, 准备休息。
舒景马上意识到, 因自己在屋内,主人觉得生疏不便,才没有换上寝衣歇息。只是谢青鹤懒得跟他说话,他也不敢主动吭声再生事端。
从去年被退回人市之后,舒景大半年都不曾洗浴,身上全是污垢。先前往身上倒了一盆水,也只是沾身即过,丝毫没有洗涮的用处。这会儿怕弄脏了谢青鹤赏赐的斗篷,只得先小心翼翼地在身上裹住布披风,再将长毛斗篷覆盖其上,蜷缩着半靠在门板上休息。
不必睡在人市用圆木钉成的笼子里,身下头枕之处都平整踏实,四周再无夜风吹拂。
舒景很难得地睡了一个好觉。
翌日清晨。
蒋二娘起床烧火准备早饭,舒景立时被惊动。
他能感觉到床上的谢青鹤也已经被吵醒,只是谢青鹤没有起床的打算,仍闭目不起。舒景轻手轻脚收好身上的披风斗篷,将门打开一个小缝,出门后再轻轻带上。
一直到舒景出了门,屋外响起他小声和蒋二娘说话的声音,谢青鹤方才睁开眼。
整个晚上,舒景都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呼吸平稳,几乎没有变化。
这不是正常人的睡眠状态。
修行有成的修者能够控制自己的呼吸心跳,以此将皮囊保持在最适合修行的状态上。舒景明显不是修士也能做到这一点,只能说明他接受过非常严苛的针对性训练。
谢青鹤起身之后没有下床,打坐做了片刻敛息的功夫,静静听着外边的动静。
经过昨天的小波折之后,蒋二娘对舒景已经存了几分戒心,对舒景颇为严厉。只是舒景左腿彻底失去了知觉,走路只能拖着左腿,又让蒋二娘非常震惊“你的脚怎么了”
舒景受了谢青鹤警告,不敢再对蒋二娘耍花样,低眉顺目地说“奴的脚不耽误做活。姑姑做早饭么奴来烧火。”
蒋二娘嫌弃极了“去去,脏死了。”
舒景站着略有些无助。
蒋二娘不知从哪里捡了块帕子给他,说“那边有木盆,你去门口把手脸洗干净。待会儿我弟弟醒来,他若是不把你退回去,再给你找衣裳洗澡你身上有没有虱子跳蚤昨儿睡我弟屋里,没有把虫子带他身边去吧”
说着蒋二娘就抱怨“怎么就叫你睡屋里去了。待会儿还要去买去虫的药粉”
舒景身上脏归脏,虱子跳蚤是一概没有的,他自己闲来无事会清理。这会儿被蒋二娘抱怨,他也不好赔罪,只好谢了赏赐的帕子,打了一盆子水,乖乖地去门边洗脸洗手,随便把露在外的胳膊小腿也都擦了一遍。
一盆水都洗得污浊了,舒景又换水洗了一遍。
蒋二娘压根儿就不许舒景动食案上的东西,眼见早饭是帮不上忙了,舒景又去提水。
从头到尾,舒景都很老实,没有故意去讨好蒋二娘,逗蒋二娘说话。谢青鹤心知昨夜是稍微镇住他了,这才揉揉脸下床,把穿了一天一夜的中衣换下来,更衣出门。
“今天起得这么早。”蒋二娘洗了手给弟弟烧水泡茶,“面还没发好。”
谢青鹤想要帮她剁馅儿,被蒋二娘收走了菜刀,还数落他“眼睛睁开没有就动刀子,仔细你的指头。去那里坐着喝茶,若是饿了,先给你下一碗面”
谢青鹤想起她昨天说的扣肉面条,瞌睡瞬间就醒了“不饿,不饿。”
蒋二娘麻利地切肉剁馅儿,随口问道“那人咱们退不退”
“不退。家里缺个做粗活儿的,”谢青鹤本来是想买个小厮在家做活,舒景这人来历不明身手奇高,留在家里怕蒋二娘招架不住,“我身边也缺个人服侍。叫他跟着我吧。家里的活儿,二姐姐,担水劈柴之类的粗活,你以后都不要做了,等他回来了,叫他做好。”
蒋二娘又抱怨了一番,主要就是嫌舒景太脏,认为昨夜不该叫他进屋过夜。
谢青鹤也不反驳,喝茶听着。
早上出门抬水要排队,舒景花了些时间才把水提回来,蒋二娘蒸的包子已经上锅了。
见谢青鹤坐在桌边喝茶,舒景竟有些怯怯,上前屈膝问好。
谢青鹤心知他不老实,有心敲打他,喝着茶并不叫他起身,舒景就一直跪在小天井里候着。蒋二娘摸不准弟弟这是在发什么脾气,偷偷看了舒景一眼,觉得这买来的人还怪好看的。
“二姐姐,我今日要去庄先生那里一趟,盘桓半日,午间回来吃饭。下午咱们去新赁的院子,看看有什么要添置的东西,收拾好了,这两日就搬过去。”谢青鹤对这里实在不满意。
蒋二娘把切好的咸菜装盘,送上桌子,说“你赁那院子在何处不如说给我听。我在家也没什么事,先去收拾着。这别人家的院子,再是有人住着,也得四处擦洗才好安置”
谢青鹤故意问她“那我让小严跟二姐姐去,帮着打扫”
舒景登记在罪籍的名字是严戟,所以谢青鹤称呼他小严。
蒋二娘连忙说“不要不要。你身边缺人服侍,当然是跟着你。我自己”想起弟弟再三叮嘱不许她提水干重活,洒扫整理哪里离得了水呢她只好放弃,“那还是照你的安排,下午去吧。”
谢青鹤的早饭仍是米粥、肉包和咸菜,他现在动念要再买个厨下婢了。
再喜欢的东西,也经不住天天吃。
何况,家务也不能叫蒋二娘全做了,有个小奴婢陪着蒋二娘说说话,心情也能开朗些。
舒景则得了一碗浇着扣肉汤汁的剩饭。饭是满满一碗,上面铺着咸菜。
他自落入罪籍之后,很长时间没有吃过饱饭,胃口变得很小,大碗饭根本吃不完。只好顺着一个方向吃,吃着吃着掏出一个洞来,这才发现碗底另有乾坤居然埋着一片瘦肉。
也不是没有吃过肉。
但是
是很长很长时间,没有尝过肉味了。
舒景用筷子把那片肉夹了出来,慢慢地啃掉,眼前有些模糊。
蒋二娘示意了谢青鹤一下,让他去看舒景。舒景的眼泪正好啪嗒啪嗒掉进碗里。
谢青鹤淡淡地说“哭给你看的。”
蒋二娘一愣。
“他心眼多,二姐姐只管用他,不要多理会他。若觉得哪里不对不妥,只管来告诉我。”
谢青鹤端起漱口水去了痰盂处,咕咕漱口之后,走到舒景身边,吩咐道,“吃过饭把碗洗好,自去烧些热水到我屋里去洗澡二姐姐,你借把篦子给他。”
蒋二娘很不满意“给你屋里弄得乌烟瘴气晚上还怎么睡觉我看那角落里有个屏风架子,扯块布勉强能用,叫他搬出来竖在墙角,就在那儿洗了,也好打理。”
谢青鹤当然也知道这是最好的安排。但是,家里有女眷,叫男人光着屁股在外洗澡就很冒犯。
这事他和舒景都不能提,只有蒋二娘自己来安排。
谢青鹤点点头“也好。”
舒景身高体长,穿不下蒋英洲的衣裳,他在家烧洗澡,谢青鹤就带着蒋二娘出门逛街。
蒋二娘提着篮子在菜市买了些新鲜蔬菜,买了半斤肉,谢青鹤忍不住建议“这半斤肉且不够我一个人吃的。”蒋二娘又回去猪肉铺子,让屠户再割了半斤。
谢青鹤“”
回去的时候,谢青鹤在成衣铺子给舒景买了两身衣裳。
蒋二娘就很不高兴“竟让人赚上这手工钱。扯上几尺布,我一日就裁缝出来了”
谢青鹤已经习惯了她的唠叨。
她唠叨归唠叨,并不会阻止谢青鹤做什么,白听两句罢了。
买好东西回家,舒景已经焕然一新,院子也收拾好了,只剩下一些淡淡的水渍。
“换好衣服,随我出门吧。时辰也不早了。”谢青鹤说。
舒景才知道他出门是替自己买衣裳。
待舒景换好新衣裳出来,仅是布衣着身,也有英姿隐隐。哪怕瘦得脸颊凹陷脱形,还是把蒋二娘看得心跳快了一拍,忍不住心想,这么好看的男人,怎么就落入奴籍了呢
“走吧。”
谢青鹤带着舒景散着步去庄园,距离不过半里路,片刻间就到了。
这回不必谢青鹤去拍门,庄园大门敞开着,庄彤站在门口等候。远远见着谢青鹤走了过来,庄彤连忙上前,一揖到地“先生安。”
他身边跟着的绊儿手里还捧着茶杯,可见是站了许久,只怕是天亮就来等着了。
所谓礼多人不怪。他不来门口等着,谢青鹤倒也不会觉得他怠慢无礼,但是,他来门口恭恭敬敬地立等,谢青鹤自然要认为他礼数周到、为人恭谨,暗中给他加两分。
“劳你久等了。”昨儿才被庄家父子联手上了课,谢青鹤就没对庄彤用敬语,“我今日尚有俗务待办,庄先生处只怕无暇拜见。你寻个清静的地方,我教你锻体炼气的功法,试行一遍即可。”
庄老先生每天都要授课,当然不能随时都停课出来见客,谢青鹤说没空等,庄彤也理解。
不在老山居待客,平时接待客人的山水书斋也称不上清静,庄彤直接把谢青鹤引到了他自己的住处,位在庄园西南角的养意园。谢青鹤走近门口就说“牌子摘了吧。”
庄彤先应了“是”,又不解地问“这牌子有什么不妥么”
谢青鹤沿着六棱石子路往前,解释说“你身子不好,命都要没了,还只顾着养意正该是养命养身的时候。在此出入,日日念想,只顾着养意存想,思静不思动,身体越发不好。”
庄彤恭敬地跟在他身后,说道“还请先生赐个名字。”
“南斗注生,可名南星。若是觉得气象太大,土气些叫长生也行。土主生发,蕴万物,有茁长之力,越土越康健。”谢青鹤随口说道。
庄彤心领神会,说道“那就叫长生园。”
说话已经到了门前,庄彤请谢青鹤入屋落座,腆着脸求道“斗胆求先生赐字。”
谢青鹤也没有走哪儿写哪儿的习惯,只是念着庄彤一大清早就去门口站着等候,说“这也简单。不必沏茶了,叫你那童儿去研墨铺纸,我先跟你说修行的切要。”
庄彤才意识到谢青鹤是真的赶时间,连忙吩咐绊儿去铺纸,再请谢青鹤坐下,二人叙话。
谢青鹤教给庄彤的就是寒江剑派外门弟子修行的基础功法,主要用于锻体强身,祛除病邪,作为入门筑基的根本。庄彤的理解能力非常好,加之功法基础简单,一点就透。
在谢青鹤的指点下,庄彤很快就照着试行了一遍。
行功方才结束,庄彤就开始咳嗽,不由自主地吐了些薄痰出来。
见效如此之快,庄彤又惊又喜,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恨不得马上就把陈年积淤全都咳出。
谢青鹤很喜欢聪明人,庄彤的资质比二郎好了十倍,比幼帝也好上倍,教起来真是心情舒畅。他起身去书桌前给庄彤写字,叮嘱说“这功夫刚修习时必得同道守护,以免行差踏错,反倒伤了自身。我不在时,你不要随意念想修习。”
庄彤就有些可怜巴巴,问道“先生何时有空再来或是准弟子上门请教”
“我这两日搬家呢。”谢青鹤重新调整了镇纸的位置,觉得绊儿研墨的功夫缺点火候,拿起墨条重新加工了一遍,提笔舔墨之后,写下“长生园”三字,“明日是个好天气,你看着卯末辰初,太阳差不多都升起来的时候,避开水气,在清净处行走,不要奔跑,也不要太慢,略出汗的火候正好走回来在避风处歇息敛汗。我明日尽量过来一趟,你不要去门口等着了。”
庄彤一一记下来,听谢青鹤说尽量过来,便躬身拜谢“有劳先生。”
“这两日,说不得要借一辆车。”谢青鹤说。
庄彤连忙说“这就让门下去套。”
谢青鹤已经把毛笔放进了笔洗,习惯地清洗干净,说“暂时不必。搬家时用一用。”
庄彤就说“我将此事告知门下,留下车马,先生要用时只管吩咐门房,马上就能带走。”
这就很懂事。谢青鹤将挽起的袖子放下来,说“那我就先走了。也不必送,你才收功不久,身体虚弱,在屋内避风躲上半刻钟。常来常往的不讲究这点儿礼数,明儿见吧。”
庄彤再三拜谢,还是送到了屋门口,一揖到地“先生慢走。”
绊儿领着谢青鹤出门,走出长生园就有点气鼓鼓的。
谢青鹤问他“为何生气”
绊儿不吭气。
谢青鹤就不再问了。
轮到绊儿忍不住了,问道“先生叫我研墨,又嫌我研的墨不好。真的不好么”
谢青鹤很意外地问“你觉得很好吗”
绊儿露出一个不服气的表情。
“你研墨时不专心,竖起耳朵听我与庄彤说话,还抬头看我到底指了庄彤身上哪个地方。你好奇我教给他什么东西,心底也有些想学。所以,研墨时三心二意,墨汁浓淡不一,时粘时稀。你是不是觉得你研墨多年早已手熟旁人用你的墨或许是看不出好坏,我比较挑剔。”谢青鹤说。
绊儿被说得小脸通红,低着头只管领路,不再与谢青鹤抗辩。
走到门口,谢青鹤正要离开,绊儿突然跪下磕头,说“多谢先生教我。绊儿以后必专心一事,不敢三心两意。”
谢青鹤也没想到他来这一出,微微点头之后,方才带着舒景离开。
贺静与原时安宿醉方醒,刚来庄园上学,恰好遇见了这一幕,与谢青鹤擦肩而过。待谢青鹤走得远了,贺静才上前询问绊儿“这就是昨儿先生宴请的那一位留宿了现在才走”
绊儿摇头说“不是呢。昨天吃了酒就回去了,今天是来给少爷上课的。”
贺静睁大眼睛“给师兄上课”
原时安都忍不住回过头,想要把刚才擦身而过的少年再看一眼。可惜,已经走得远了。
“是呢,教少爷练功,还把养意园的牌子都换了,重新写了个换上去。”绊儿说得满脸崇拜。
贺静跟原时安对视了一眼。练功江湖骗子不是吧
“走,去看看。”贺静认为以庄彤的聪明程度,应该不会被江湖骗子唬住。
原时安则持有不同的态度。高门大宅里聪明人多了去了,被江湖骗子一锅端的还少么有些骗子是真有两把刷子,不服不行。
两人抱着去调查真相拆穿骗局的心情,去了庄彤的住处,恰好看见下人在摘牌子。
“我师兄有点上头。”贺静小声嘀咕。
原时安没有吭声,心里想的是,上头的只怕不是小庄先生,而是庄老先生。
贺静一溜小跑进了屋子,问道“师兄师兄”
庄彤坐在桌前,面前摆着谢青鹤留下的大字,正在欣赏临摹。
这几个字本是用来做牌匾的,如谢青鹤所说,出入都能看见,进出时念想存意,自然会影响人的潜意识,为了替庄彤养身健体,他在写这三个字的时候,故意用了圆润之锋,刚健之骨,正如人之生长、万物之生发,自然而然带出了茁长之意象,久看使人升阳养阴。
贺静跑进来正要问那小骗子的事情,看见庄彤儒雅清隽的模样,习惯性地怂了半截。
毕竟不敢在师兄面前造次。
“你来何事”庄彤知道他与原时安长日相随,说着就站了起来。
果然没多会儿原时安也跟了进来,与庄彤叙礼。
庄彤微微躬身“原世子。”
当着庄彤的面,贺静必须文文静静地说“听说师兄在练什么功夫,我来看看。”
“是强身健体的功夫。”庄彤没打算多说此事,转而指了指刚装裱起来的庄园山水图,“昨日蒋先生来家里留了这幅画。我已拜在先生门下,随习翰墨丹青”
贺静与原时安的目光都跟了过去,黏在那幅画上就扯不下来了。
“爹的意思是,若学中有弟子不重举业,学有闲暇,也可以随着先生进益书画之道。”
正在看画的贺静马上嚷嚷“我我我我不重举业我很多闲暇我要学画”
原时安也微微点头。
庄彤早就知道这两个逃不过蒋先生的五指山,慢慢讲着条件“束脩自然是要另外送一份,另外,先生收徒要看天分的,天分不佳,他不肯带。”
贺静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该当的师兄,你啥时候给我们引荐”
庄彤想了想,说“你今日就住在学里吧。明日先生若是来了,我让绊儿去叫你们。”
“行明天是吧”贺静跟原时安交换了眼色,“我们今天去备拜师礼。”
回程的路上,谢青鹤放慢了脚步,问道“认识那人”
舒景这样一个经受过严苛训练,睡觉时呼吸频率都丝毫不变的人,在刚刚与两个年轻书生擦肩而过的瞬间,呼吸居然慢了一瞬。而且,谢青鹤是能相面的,原时安就不是乡野村夫的相貌。
舒景拖着一条腿跟在他身边许久没说话,半晌才说“主人说过,只要担水劈柴的奴婢。”
“那我换一种问法,他是不是认识你”谢青鹤说。
舒景才明白他在关心什么,顿时有些小人之心的羞惭,态度也瞬间温软了下去“主人放心,奴从前做的都是见不得光的事,认识奴的都已经不在世了,不会被人认出来,给主人惹麻烦。”
谢青鹤点点头,不再追问。
回家与蒋二娘一起吃了午饭,谢青鹤仍要茶歇,半下午时才溜溜达达出门,去看新赁的院子。
在谢青鹤看来,这小院儿还是不够开阔。只是相比起只有三间半的狭小住处,这里就称得上阔绰了,很归置的四合院,堂屋搭着东西厢,南边两排倒座房。
最让蒋二娘的惊喜是,院子里居然有一口井“这可好,不必去排队了。”
她习惯地自己动手汲水,舒景连忙上前帮忙,一桶水绞上来,蒋二娘尝了一口,越发高兴“是甜水井”甜水井能直接饮食,苦水井就只能用来洗衣洒扫。
谢青鹤进屋转了转,屋子里确实是乱七八糟,到处都是酒肉腐坏的臭气。
堂屋和东西厢房都是聚众赌博的模样,桌椅拼在一起,地上还有花生瓜子皮,另有浓痰水渍。
蒋二娘拍胸脯保证“这有什么半天就收拾出来了。这水井就在院子里,我先把你的住处收拾好,我屋里只要铺上床,我看今晚就能搬过来。”她也觉得屋子小了住不开,尤其是多了个小严。
谢青鹤知道有人在此聚众赌博,也担心今天收拾好了,回家睡上一夜,明儿来了又是个乱糟糟。
门上挂锁不顶用。
若那群聚众赌博的混混那么好打发,李晋雅那拐着弯的远房亲戚也不必把院子低价出赁了。
“那先收拾吧。可要回家取什么东西”谢青鹤问。
蒋二娘要回家拿抹布水桶水盆,谢青鹤嫌来回费时,直接给了舒景一些碎银子,让他去街上采买,另买了些香烛黄纸朱砂。
蒋二娘才知道这里曾有人横死,小心翼翼地问“怎么死的,死在哪儿的”
谢青鹤不禁好笑“二姐姐害怕”
蒋二娘嘴硬地说“我不怕。我就是好奇。”
谢青鹤当时就没有问详情,这会儿皮囊限制太多,他也感觉不到院子里是否有怨魂,只能等舒景把香烛买回来再说。这会儿天色还不晚,太阳挺好,蒋二娘便疑心生暗鬼,不住问谢青鹤“你觉不觉得有点凉飕飕的”
谢青鹤找了张还算干净的板凳,放在院子里的太阳下,叫蒋二娘坐着“这样暖和。”
“我觉得你在哄我。”蒋二娘抱着胳膊,满脸小心。
没多会儿,舒景带着大包小包回来。
谢青鹤在院子里设了香案,看着舒景采买的朱砂,心想这人倒也不全然是麻烦。至少是见过市面的,知道哪样好哪样坏,差遣他去买东西就很省心。遇上不懂行的人,买朱砂都能闹出许多麻烦。
谢青鹤站在香案前以黄纸朱砂画符,那边舒景担水搬重物,蒋二娘飞快打扫着堂屋。
不管是舒景还是蒋二娘,都悄默默地看着谢青鹤的动作。
弟弟主人还会画符做法
谢青鹤做法也没有那么多科仪讲究,画好符默念几句祷文,直接就把符给烧了。
就,完了
蒋二娘迷茫地看了舒景一眼。
舒景埋头吭哧吭哧搬屋子里的柜子,方便蒋二娘把里边的灰扫出来。
蒋二娘给弟弟收拾屋子非常尽心尽力,恰好有舒景这么个能干、似乎力气用不完的下人,她干脆就让舒景把所有家具都搬到院子里,屋里彻底洒扫水擦一遍,家具也正好在院子里洗晒。如她所说,天黑之前,堂屋就收拾了出来,铺上坐褥、床铺,就可以住人了。
正准备继续收拾东厢房,就有几个人勾肩搭背说说笑笑地进来,手里还提着卤肉烧酒。
见院门开着,那人还笑“谁来得比我们还早要抢你二哥的财神位”
一句话没说完,双方打了个照面,那人就傻了“你们谁啊”
在蒋二娘的心目中,弟弟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她马上就走了出来,说“这院子我们已经赁下了,今儿收拾妥当就要入住。爷几位另寻宝地吧”
蒋二娘的俊俏模样让李常熟这样的富商都垂涎三尺,何况是这么一群不着家的混混她不出面还好,走出来就让对方几个眼前一亮“小娘”
才说了两个字,人就噗地趴在了地上。
舒景并未出手。
出手的是谢青鹤。他手里拿着一根蒋二娘用来擦屋顶的竹竿,极其迅疾地戳了对方下盘。因速度极快,戳的又是要害,那人瞬间扑倒,压根儿就没有反抗之力。
舒景暗暗心惊,突然想起了昨夜被谢青鹤用针刺左腿的情形。
他原本对谢青鹤有几分不服,想着谢青鹤口口声声只要担水劈柴的奴婢,为此废了他的左腿,他明知道这院子会有混混来聚众赌博,就想着要故意袖手旁观,逼谢青鹤改口叫他出手退敌,那就不能说只要担水劈柴的奴婢了吧寻常担水劈柴的奴婢能替主人打退强敌
哪晓得谢青鹤根本不必他出手,也似乎没指望他出手,一根竹竿就先戳倒了一个人。
而且,据舒景看来,就目前的情势来看,谢青鹤能戳倒一个,必然也能戳倒一百个。
他的速度实在太快了。这世上合围共杀的配合极限是七人,谢青鹤的速度起码能在同时放倒四个,对付这群乡下混混是完全够了乌合之众,一拥而上,根本不可能做到四人同时有效攻击。
所以,谢青鹤根本就不需要舒景出手。
放倒一人之后,谢青鹤又再次出手,把剩下三个人一起放倒。
“滚。”
蒋二娘看着那群死赖着不走的混混很生气“你们还不滚”
为首的混混浑身一颤,苦涩地说“不不不是不滚,祖宗,女祖宗起不来呀哎哟”
舒景摸了摸自己毫无知觉的左腿,一时竟有同病相怜之觉。
又过了好一会儿,急得满头汗的几个混混才互相搀扶着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出门去。
地上留下几个纸包,装的都是卤味,蒋二娘捡起来一看,说“猪头肉,猪小肚,猪大肠,土豆,面筋,还有花生”她偷偷地看了弟弟一眼,“要不咱们凑合吃一顿”
蒋英洲极其要面子,从来不肯吃别人剩下的东西,何况是混混们遗落下来的东西
谢青鹤则是无可无不可,重点是不能手抓“趁着天还没黑,去端两碗面回来,再找店家借几双筷子。”他吩咐舒景。
舒景对他心生敬畏,早已没有等着看好戏的戏谑,恭恭敬敬领了银子,出去给他买面。
蒋二娘追着叮嘱“买些灯油。”
天快黑了,院子里的油灯是够用的,灯油却不多了。
蜡烛虽明亮却贵价不经烧,平民家中也就是偶尔用一用,蒋家也就是蒋占文和蒋英洲在的地方才会点上蜡烛,多数仍是使用油灯。所谓一灯如豆,也就是勉强看看路,不要看不清门槛平地摔。
舒景走在路上,回忆着刚才采买东西时路过的店铺,要去哪里买面,哪里买灯油。
这时候几个被谢青鹤戳出门的混混,带着另外七八个混混走了过来,恰好与舒景狭路相逢。
“南哥,这瘸子跟那小子是一起的”挨过戳的混混对身边人嚷嚷。
柿子要捡软的捏。舒景刚好落单,看他走路又是个瘸子,人也削瘦,看上去就很好欺负。那位南哥一挥手,十多个混混一拥而上,没多会儿就被舒景一一放平在地上。
他没有放什么狠话,对这些人也无话可说。想着蒋二娘喜欢占人家手里的便宜,舒景把这几个混混放在路边的油纸包也提了起来,继续去找面店和灯油店。
等舒景提着灯油,端着两碗煮好的汤面,重新路过打架的地方时,那群混混已经不见了。
被一连放倒了两次,应该不会再想不开了吧
舒景端着汤面回到小院时,正好撞见更多的混混从院子里连滚带爬地奔出来。
这回得有二十多个。
最先被谢青鹤戳过一遍的,被舒景放倒过的,也全都在里面。
个个捂着大腿和膝盖,走路跌跌撞撞,要么哭爹喊娘,要么互相埋怨,嘴里喝着“我说了不来真的打不过”“放屁就你小子撺掇”“那是我吗我说千万不要来”“都这样了能闭嘴吗”,一番凄风苦雨可怜巴巴地往外跑。
冷不丁看见端着两碗面的舒景,被舒景揍过的十多个都惊住了,下意识地举起双手“院儿里那位小爷已经揍过了哥几个正要回家说好不打架坚决不打架”
舒景捧着两碗面,胳膊上还挎着竹篮子,里面装着灯油和捡来的油纸包“别碰我的面。”
十多个混混慌忙从石板路上退下,给他让出一条路来。
正在此时,突然有个站得比较远的混混说“诶,这不是人市那个卖不出去的下奴吗是个奴籍兄弟们,打,打死了不偿命,凑银子赔钱就是”
舒景眼神倏地一沉。
那喊话的混混马上就被相邻几个拍了脑袋,有人没好气地骂他“打死了是不偿命,你他吗打得死吗谁打死谁啊闭嘴吧你”
舒景身边的混混更是满脸赔笑“哥,别听那小子胡诌,您请,快回去吧,这面要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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