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京城舟车劳顿, 谢青鹤原本不欲折腾蒋二娘,想叫她回羊亭县去等着。
转念一想,带走了蒋幼娘的赵小姐可不是简单的官家小姐, 她外祖出身勋贵, 母族规矩大, 想走正常渠道去赵家寻找蒋幼娘,没个女眷出面登门极其不便, 只好请蒋二娘辛苦一趟。
蒋二娘很诧异“自家姐妹的终身大事,我自当竭尽全力,哪个要你来请托她是你的三姐姐, 就不是我的妹子了么”
谢青鹤微微一笑,没有再说其他。
或许是入魔时见过的险恶之人太多, 谢青鹤从来不会将人性中的善意相助视作理所当然。毕竟,这世上因自身不幸, 就恨不得身边人都跟着跌入地狱、活得比自己更悲惨的怨妇懦夫,遍地皆是。
只是说起要到京城找妹妹,蒋二娘也很焦虑。许多妇人一辈子都没离开过家乡, 去得最远的地方也就是县城里。京城想都不敢想。蒋二娘自认居长,应该给弟弟拿主意“邻居二婶家的大郎哥哥在货栈写字,要么我去找他打听打听,怎么去京城才方便。”
谢青鹤解释说“咱们先去县里。那边上京的商队不少, 给些银子就能同行。”
他说得胸有成竹, 加上这几个月在羊亭县的经历,蒋二娘对弟弟深为信服,也就安下心来。
因知道坐船比马车更快, 蒋二娘也不管自己是不是晕船, 强烈建议坐船走“如今正是抢时间的切要时候, 赶路要紧,只管坐船去。我不过就是吐上几口,少吃些就行。”
原时安告辞时并未详说婚期,但,大户人家做亲要看黄历,此后几个月的黄道吉日都有数。
谢青鹤也怕路上耽搁得久了,反倒耽误了蒋幼娘。
以今日蒋二娘的反应来看,晕得快,好得也快,说不得多坐两天船就适应了。
二人决定坐船上京之后,谢青鹤先去千金堂拣了几样药材,借了一副针具,方才带着蒋二娘去码头。在临江镇坐乌蓬小船去县里的大码头,又沿着码头一带打听,找了一艘次日出发去京城的商船,给了半两银子做订钱,勉强要了个狭窄的舱房。
蒋二娘完全没有长途旅行的经验,谢青鹤趁着天还没黑,带着她去县城里采买了一些物资。
他俩回家本是为了接蒋幼娘去羊亭县,谁都没想过在家里多待,都没有带着行李。
这会儿仓促上路,衣物鞋袜毛巾面盆牙刷子全都得重新采买。眼看着天色将暮,谢青鹤让蒋二娘守着摊子买烙饼,自己则又找了间药铺子,买了清凉膏驱蚊包,若干止泻除秽的药物。
夜里在县里客栈对付了一宿,次日如约登船,等着商船上货结束,傍晚才慢悠悠地离开码头。
商船载货吃水重,走起来也不快,比乌篷船稍微稳重些。
谢青鹤问蒋二娘是否晕船,蒋二娘摇头说没事。
离开码头之后,在水面上没走出多远,天就彻底黑了下来。水道上漆黑一片,惟有附近的船只上有灯火点点。如此漆黑的航道上行船,再老练的船夫也怕搁浅,商船飘出去没有半个时辰,就找到熟悉的泊位,抛锚停泊。
蒋二娘对此深为不解“为什么不走了”
谢青鹤解释说“水路与陆路不同,上游晴雨不定,水道深浅就有涨跌,夜里行船十分危险。商船泊在县立码头是要按照日头交税的,所以趁着天黑前出来,泊在江上歇上一夜,天亮了再出发。”
蒋二娘操持家务是一把好手,对外面的事了解得不多,听得恍然大悟“原来船停在码头还要收钱。怪道许多江上营生的渔夫都将小船系在野外。”
谢青鹤又给她解释“码头只向商船收钱,只是泊位有限,码头又是收卸货物的地方。渔家贩些小鱼小虾往野市售卖,犯不着占着商船的泊位。”
说话间,谢青鹤已经把狭窄的船舱收拾了一遍。
他给的钱是足够的,但这是一艘载货的商船,能休息的舱位本就十分有限,除却商队领头管事,略好一些的舱位都事先卖了出去。临时上船能有个可以躺平的独立舱位就很不错了,这小舱室里还有一扇小窗,能够透气张望水道风景。
蒋二娘毕竟有晕船的毛病,哪怕她现在看着挺精神,谢青鹤还是照顾着她,不让她劳累。
谢青鹤铺好了床,将枕头放在靠窗的一侧,说“二姐姐,早些睡吧。”
蒋二娘见他只铺了一个铺位,就坐在靠门的位置,拿披风盖在身上,似要休息。
“二姐姐,这边休息。”谢青鹤扶着她换了个位置,“走水路上京还得有七八天时间,若是路上临检过关,说不得还要耽搁几天。以后二姐姐晚间休息,我白天休息。”
这间小舱室是改建出来的小隔间,有窗户却没有门,谢青鹤就守在门边。
惯常都说,兄弟能给姐妹撑腰,蒋占文与张氏训诲女儿,也都洗脑说要对弟弟好,弟弟才是你的依靠。然而,这么多年以来,蒋二娘只吃过弟弟的亏,受弟弟的欺负,从来没有被弟弟撑腰保护过。
今日睡在这间狭小的船舱里,看着弟弟平静安稳地守着舱门,蒋二娘眼睛有些湿。
水上的生活,枯燥无聊又麻烦。好在谢青鹤有水上航行的经验,买了烧水用的小火炉与木炭,还买了夜壶方便蒋二娘使用,二人在路上过得还算安稳。只是看着船上各人直接把便溺秽物倾倒进江河之中,洗漱吃喝用水又直接从江河中汲水,蒋二娘还是倒了胃口,老老实实吃自带的烙饼。
谢青鹤已准备好给蒋二娘扎针吃药治晕船的毛病,哪晓得蒋二娘状态不错,居然就不晕船了。
过了两日,商船沿着水道进了寒江,水面顿时开阔,商队也不再将船停在岸边做饭,有船夫撒网从寒江捞起各色鱼鲜,生剖之后,加姜片猪油和水煮成一锅,鲜得谢青鹤都花钱买了一锅。
“江山开阔行船稀少,水还是很干净的。”谢青鹤劝蒋二娘吃点热食。
蒋二娘还是摇头,若不是渴得狠了,她连水都不喝,喝也是勉强沾一点儿。
谢青鹤被她弄得没办法,只待商船再次停靠城镇的时候,去岸上买了装水的木桶,专门找甜水井提了一桶水上船,单给蒋二娘用。
又走了三天,除了商船本身的船夫,随船上京的旅人们都没了精神,变得萎靡不振。
江上的景色看得多了是会厌倦的,常年在陆上生活的人也很难适应长期在水上漂泊的感觉,吃喝拉撒都在一艘环境并不好的载货商船之上,情绪体能都会受到影响。加上夏日艳阳暴晒,入夜后江风森寒,一日之间温差剧烈,马上就有人病倒了。
商船应付这类毛病都有一整套经验,对症的药物一应俱全,只是比岸上买药贵了一倍不止。
谢青鹤手里药物都是齐全的,却也没有跳出头指责商船哄抬药价。
这是旅途中的潜规则,所谓穷家富路,有经验的旅人都会常备药物,空手出门求助于人,难免就会被敲竹杠。他若是出面施药,商船赚不着钱必然记恨他,得了他施舍药物的人也未必会感谢他。
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不是致人性命的险恶处境,谢青鹤并不会强出头。
蒋二娘却不懂得这其中的生意经。
同船上京的有一家子妇孺,据说是妇人带着孩子、妾室,上京去投奔夫君,带了两个老奴,住在商船最大的两个舱室里。这一家子看着人多,又是妾室又是奴婢,花用上却颇为拮据。
行至半途,当家的大娘子和小儿子都病倒了,商船给对症下药,索要一大笔钱。
这时候拿主意的就是妾室,花大价钱买了主母和小公子要吃的药,要煎药时,才发现连药瓮、煎药炉子与木炭都要另外收钱。
船家也很蛮横,指着茫茫水面,说“好叫姑奶奶知道,这船飘在江上各色物件都是有数的,就如这木炭,烧掉一块就少一块,可不如在陆上时候,没了就叫下人去买物以稀为贵啊,您用了,别人家就没有了,自然是价高者得。”
那妾室也不知道是真的没钱,还是想要省下这笔钱,就来找蒋二娘借炉子用。
谢青鹤买东西很齐全,炉子,木炭,打火石,都是够用到京城的份量。他不知道蒋二娘体质如何,连蒋二娘可能会晕船生病,要替蒋二娘煮粥熬药的木炭都买齐了。如今蒋二娘身体健康,谢青鹤买来的木炭自然就有了富余。
蒋二娘单纯心善,听那叫虹娘的妾室红着眼睛诉说艰难,马上就心生怜悯,说“你不要着急。我问一问弟弟,若是他同意把炉子借你,你再使老奴来搬。”
这时候谢青鹤正在甲板上透气,蒋二娘也不敢自作主张。
虹娘千恩万谢地离开后不久,谢青鹤还没回来,船家先派人来找蒋二娘麻烦了。
“收钱”蒋二娘单纯善良可不傻,性情也不软弱,对着来人瞪直眼睛,“我自家买的炉子,自己买的炭,倒要给你们钱凭什么给你们钱前些天也没见你们说收钱,今天就来收了”
来人似乎也很不高兴,看着蒋二娘皮笑肉不笑,说道“船行水上,一斤一两都是要吃重的。姑娘和令弟上船交的是渡人的银钱,随身带些细软倒也罢了,人之常情么。这么一篮子一篮子的木炭,沉甸甸的火炉子搬上船,也叫运上京城,占的不就是我家的便宜姑娘也不妨去打听打听,江州一斤紫玉米多少银钱运到京城是多少银钱人是人票,货是货票,两回事。”
蒋二娘吃亏在她是个讲道理的人,对方说得好像在理,她就有点反驳不开了,只顾着瞪眼。
谢青鹤已经闻声走了过来,说道“这位兄台有什么事,借一步商量。”
舱门前的巷道比较狭窄,也没人知道谢青鹤是怎么走了一步,就把堵在门口的三个人拦在了身后,从容自在地护在了蒋二娘跟前。他先看了蒋二娘的脸色,不像是被欺辱的模样,还是低声问了一句“二姐姐,他们可曾欺负你”
蒋二娘摇摇头,解释说“他说我们在船上用了炉子,要收炉子钱。”
谢青鹤回头看了那人一眼“想钱想疯了”
“嘿你这人怎么说话的搭船给钱,天经地义。你俩上船时只说跟船去京城,谁曾想你俩大包小包扛了这么多东西上来搭人是什么价格,运货是什么价格,这能一样么都跟你俩这样,去跟人家赁艘船,说,我单人一个去京城,再带上几千斤货,那也收你一个人的船钱么有这好事”为首那人嘴皮子滑溜,说得头头是道。
蒋二娘也大概想明白前因后果了,凑在谢青鹤耳边轻声说“弟,刚有人来借炉子用。”
谢青鹤秒懂。
“我订你船上这么小小一间舱室,花了四十两银子。你常年在江上跑,不妨摸着良心讲,这价格合适不合适,是否亏待你如今上门找茬,无非是见我姐弟二人身单力孤,想要敲个竹杠。你也不妨动不动你那进了水的脑子想一想,我,江州本地人,能花四十两银子坐你的船去京城,你真当我是好欺负的日后还想不想在江州码头跑生意了”谢青鹤根本不打算理论,直接翻脸。
来人闻言就狠狠吃了一惊,很显然,他并不知道谢青鹤租用的小舱室花了四十两银子
这小舱室按照正常价格,住一个人,包两餐饭,价格在四到八两之间。谢青鹤花了四十两,绝对是一笔巨款。江州本地能花四十两银子往京城走个单程的家庭并不多,所以,这姐弟俩也绝不可能是什么赤脚农夫、赤膊匠人的出身背景。
做生意讲的是和气生财,见着外地肥羊宰上一票也就罢了,哪里敢欺负本地有身份背景的人家
那人原本阴着脸皮笑肉不笑的模样马上就换成了真情实感的笑容,连声说是误会,真不知道尊客花了这么大一笔钱,想来是底下人贪进了腰包也不等谢青鹤再说什么,这人就打着哈哈告退了。
没多会儿,就有船夫端着酱肉米饭过来,还送了蜜饯和茶水,说是给公子小姐赔罪压惊。
蒋二娘小心翼翼地说“弟,会不会下了蒙汗药”
谢青鹤用自带的小刀把酱肉解成薄片,先吃了一块,笑道“这条船常年在江州跑生意,船上大大小小的水手船夫都是江州本地口音,二姐姐多问两句,说不得还能在船上找到本家乡亲他们不敢乱来,放心吃吧。”
蒋二娘也吃了两片酱肉,又问道“那我是不是不能把炉子借给虹娘”
若是船家没有来找事,谢青鹤或许会指点蒋二娘借些银两给虹娘,或是从船家那处租个炉火给虹娘使用。他不缺这一点儿钱,纵有怜贫惜弱之心,也没必要阻拦船家的生意。
如今船家跑来欺负蒋二娘,他就不大乐意,淡淡地说“为何不能借给她。”
不止火炉和木炭借了出去,谢青鹤连备着的药都给了两副。船家原本也不懂药理医术,就是照着船行病粗略备了几样成药贩卖,大体上对症而已。谢青鹤给得药则是根据症状略有增减,吃着自然更体贴到位,一碗药下去,那发烧的小孩子就退了烧,昏昏沉沉睡着的主母娘子也恢复了神智。
蒋二娘还担心船家来找自家麻烦,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一根竹竿,竖在船舱里。
谢青鹤不禁哑然。
实则船家老实得很,非但没有来找事,反而照着一日两餐给他们送吃食茶点。
又过了两日,那借炉子借药的一家都好得差不多了,主母万娘子带着儿女、妾室,一齐来舱室拜谢。不巧的是,谢青鹤这边的舱室实在太小,地方根本站不开,没说上两句话,万娘子就邀请蒋二娘与谢青鹤去她家舱室做客。
这两日虹娘常常来找蒋二娘说话,连这家的来历也打听了个七七八八。看得出来这一家子都是守法良民清白人家,谢青鹤也放心让蒋二娘与之相处蒋二娘是女子,不好去甲板上闲逛透气,每日佝偻在狭小的舱室里,蔫蔫儿的都快憋出病了。
所以,万娘子开口邀请,谢青鹤就陪着蒋二娘一起,去那边舱室喝了一杯茶。
万娘子一家租用的是商船最开阔的两间舱室,可这一家都是妇孺,谢青鹤不好与之长居一室,说两句话就借口告辞了。蒋二娘则有些恋恋不舍,被万娘子和虹娘留下,说是一起看花样子。
蒋二娘在外边混了一顿午饭,到晚饭之前才开开心心地回来。
“她一家都是去京城投亲,说是丈夫在红绿寺当通译官,今年终于在京城置了产,接她们一家去团聚。不是我背后嚼人舌根,她相公大小也是个官儿,拖家带口的,也不差遣个得力的下人来接,就叫跟着商船上京,还叫船夫欺负八成是变了心。”蒋二娘跟着谢青鹤小声叭叭。
谢青鹤不喜欢背后议论,可这是姐姐,不是妹子,也不好教训指点,只能干听着。
蒋二娘见他神色淡淡的,不肯接茬,也就打住了这个话题,转而夸奖万娘子“我见她床头都有书本哩绣的帕子上还有字。说话也是文雅温和,真真儿知书达理的才女贤妇,提笔描个花样子也是别样不同我绣的活儿再好,也是个死样子,就不如她的花样子那么斯文好看。”
谢青鹤倒是不介意听夸奖别人的话,问题是,万娘子是个已婚妇人,蒋二娘对着亲娘姐妹夸万娘子也罢了,对着兄弟夸她谢青鹤就得非礼勿听了。
他笑了笑,打断蒋二娘的话,说“如何做贤妇,我是不懂。若是二姐姐想学认字画画,我倒是帮得上忙,全然不必羡慕他人。”
谢青鹤在家时,闲来无事就教蒋幼娘认字,蒋二娘是知道的。她也曾经羡慕过,只是从来不敢妄想。三妹妹打小就聪明,小时候还跟着弟弟读过书,哪里像她是个睁眼瞎这会儿谢青鹤主动说可以教她,她激动之余还有几分惶恐,又忍不住想起了蒋幼娘。
“也不知道三妹妹如今在哪儿过着什么样的日子”蒋二娘思维发散,话题就岔开了。
谢青鹤沉吟不语。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蒋二娘都在万娘子处玩耍消遣,关系似乎处得不错。
以至于商船抵达京城时,旅人各自下船,蒋二娘与万娘子一家还在岸边依依不舍,万娘子的一儿一女都抱着蒋二娘不放,好说歹说才算是成功告别,两个孩子哇哇大哭着被老奴抱走。
京城这么大,户部员外郎也不是什么高官显贵,想要打听赵小姐家在何处并不容易。
想找迁西侯府就简单多了。谢青鹤带着蒋二娘先找了间体面的客栈下榻,随即写了一封信,花五两银子,让店小二找了个跑腿,去迁西侯府找原世子送信,说是羊亭蒋先生来找。
“一两日就能有消息。二姐姐不要着急。”谢青鹤安慰道。
蒋二娘上了岸反而有点蔫蔫儿的,说“我感觉还是在船上,有点晃。”
“睡上一觉就好了,反正也没什么事,二姐姐早些休息吧。”谢青鹤替她带上房门,独自到客栈大堂坐下,要了一壶茶,两块胡饼,听台前卖唱的市妓唱各种小曲儿。
这世道不存在什么素堂子荤堂子,但凡有男人的公共场所,就必然有官妓、市妓来营生。区别无非是妓寨娼寮里卖肉,酒楼客栈里卖笑而已。
因此,妇人出门是非常艰难的一件事,住客栈都避不开前来卖艺揽活的妓女。
见谢青鹤年轻俊俏,又独坐一桌喝茶,很快就有没活儿的市妓抱着琵琶来敬酒。
谢青鹤请她喝了一杯茶,并不请她坐下。
那市妓喝了茶,朝着谢青鹤福一福身就离开了。被她喝过的空茶杯就放在谢青鹤的对座。之后再有想来揽活儿的市妓,只要看见空空如也的杯子,就从谢青鹤的桌前略过,没人再来纠缠。
卖唱的市妓卖的就是点唱,三十钱一支曲子,若是没有人花钱点唱,她也不会停着不动,而是选着自己拿手的曲子,自弹自唱。客栈不是朝廷许可的卖肉场所,卖唱也不许唱淫词艳曲,偶尔有不懂事的客人故意拿窑子里的曲子消遣,市妓也只是斜飞一眼,并不当真。
朝廷管束市妓非常严厉,在客栈唱淫词,抓住了要罚银,更严重的还要打板子,无人敢犯。
这会儿就没什么人点唱,台前的市妓喝了一口茶,歇了片刻,复又抱住怀里的琵琶,指捻琴弦,娇声幽起“北窗向朝镜,锦帐复斜萦。娇羞不肯出,犹言妆未成。1”
这市妓揉琴唱曲儿之时,眉目生动,性色娇媚,仿佛曲中之人,极其娇羞媚人。
谢青鹤看着她的眉目神色,想起的却是伏传。
小师弟也很会的。原本是再亲密不过的关系,彼此都很熟悉对方,有时候伏传就要故意遮一遮,藏一藏,躲一躲,譬如月下美人,得有阴影留白,不许纤毫毕现,叫人心生暧昧。
那市妓又继续唱道“散黛随眉广,燕脂逐脸生。试将持出众,定得可怜名。2”
谢青鹤一开始想的就歪了,曲子里唱的是美人晨妆,他想的却是如何一件一件剥去小师弟衣裳的美景,若论颜色风姿,在谢青鹤心中,世上哪有什么美人能与小师弟比肩小师弟的长眉不描而黛,肤色不敷而粉,清雅俊美,风仪无双
燕脂逐脸生。
此句绝妙。
谢青鹤很清晰地记得小师弟顽皮,从锦被里钻进钻出,悄悄探出脑袋的模样。
小师弟自然不必涂脂抹粉。小师弟清水洗脸,就是最可爱的模样。小师弟从被子里偷摸摸地钻出来,那张脸一点点在他眼帘视线中变得完整,带给谢青鹤的就是最高级的“燕脂逐脸生”的享受。
又,想小师弟了。
谢青鹤起身上前,在台前市妓安放的托盘里放了一角碎银,转身上楼。
回屋之后,谢青鹤盘膝入定,收摄心神。
他知道自己出了一点小毛病。对小师弟的思念,已经开始困扰他的修行。
谢青鹤也说不好那是还是,最开始想的是小师弟的音容笑貌,想他乖乖依在自己身边的沉静温柔,想他仰头望着自己澄净仰赖的眼神,想他总是充满了景仰臣服的口吻声音想着想着,就会想得更多更深,想要抚摸,想要亲吻,想要更进一步。
这自然是情难自抑。
可是,转念一想,这岂不是单向意淫还总是这么地想
坐在客栈大堂里听市妓卖唱,人家唱的明明是美人梳妆,我怎么就想到那里去了
最让谢青鹤不悦的是,因为长久的不见,隔三差五就跳出来的思念,他已经动了好几次不该有的想法他想结束此次入魔,立刻返回现世。
回去只要等上一两个时辰,小师弟就会回到观星台,他就可以一亲芳泽,把想做的事都做了。
这想法自然不对
谢青鹤心里很清楚,他虽动念,却绝不可能真的放弃入魔。
这一点儿自制力总是有的。
然而,仅仅是动念,已经让谢青鹤心生警惕,且充满了对这种想法的不满。
他认为,他太过于放纵自己的欲望了。
他准许自己爱上伏传,对伏传动心,与伏传结成道侣、互许终生,这种放纵必须是可控的,不能与其他安排冲突。如果因为放纵自己的贪婪与堕落,几次动念要放弃自己的修行,这就是问题。
问题不大。
但是,问题确实存在。
怎么解决呢
谢青鹤盘膝坐在床上,清空了自己的灵台,思绪变得极致纯净。
几乎是在瞬间,他就找到了解决方案。
不要让自己陷入不必要的两择之间。
不想因思念毁坏修行,那就不要思念。
以后绝对不要独自入魔以后每一次入魔都要带上小师弟
完美。
与自己达成和解的谢青鹤心情很好,他找店小二要了热水,泡了茶,一边赏月,一边哼着小曲儿,来来回回都是“散黛随眉广,燕脂逐脸生”两句。当然,再意淫小师弟时也没了心理负担,甚至还想着如果几十年后没有忘记,回去了就把小师弟埋进被窝,再一点点挖出来亲。
正在轻松惬意的时候,隔着一条街传来马蹄踏街的清脆声响,沿街都是惊呼与尖叫声。
谢青鹤下意识地觉得,这动静有警兆,只怕与自己相关
果不其然,没多久骚乱就从隔街烧进了客栈,一阵轰然的嘈杂之后,他听见贺静在楼下喊“先生在否先生蒋先生学生贺静求见先生”
谢青鹤起身蹬鞋,将门拉开,贺静正提着袍角往楼上跑,他带来的随从已经先一步上楼,正沿着走廊一间间拍门、推门。隔着这么老远,谢青鹤都感觉到了贺静的焦躁与急惶。
“我在这里。”谢青鹤不喜欢他如此扰民的作派,“叫你的人别去拍人家房门了。”
贺静循声往来,面露惊喜之色,拔腿就朝着他所在的方向跑。
因为跑得太过着急,他居然绊倒在半道,直接就摔破了下巴和嘴唇。他身边的随从都抢着去扶,贺静爬起来没有一丝停滞,冲到谢青鹤面前时,他嘴角的鲜血已经沾满了前襟“先生,快”
贺静不得不擦了擦嘴角碍事的鲜血,清清楚楚地说“救命原兄不好了”
这时候听见动静的蒋二娘也穿戴整齐推开了门,正好听见这句话“啊”
谢青鹤即刻转身回屋,从包袱里拿了针囊,顺手取了一件披风递给蒋二娘“走。”
京城这地方人生地不熟,谢青鹤不可能把蒋二娘独自留在品流复杂的客栈,蒋二娘也没纠结行李细软扔在客栈没拿走,抱着披风就跟着快步离开的谢青鹤和贺静小跑着下楼。
走到门口,蒋二娘才发现贺静是骑马来的,正想说她和弟弟都不会骑马,就看见弟弟身姿潇洒地翻上马背,一只手熟练地控住了缰绳,皱眉指使贺静“你留两个人,给二姐姐租个轿子。”
贺静也跟着翻上了马背,吩咐道“齐靖齐安,你俩留下,务必伺候好蒋姑姑。”
两个随从领命而出。
谢青鹤与蒋二娘点点头,调转马头“带路。”
贺静一鞭子抽在马臀上,一马当先引路,一行人很快呼啸而去。
贺静知道蒋先生出身寒门,一辈子只怕只见过庄家拉车的马,完全没想过他会骑马。哪怕谢青鹤翻上了马背,他也担心蒋先生骑术不精,这关头可不敢让唯一的救命希望出什么意外所以,贺静一直都小心翼翼地控制着速度,不敢跑得太快。
哪晓得谢青鹤一直稳稳地控马跟在他身后,看起来游刃有余,还能为他“怎么回事”
“不知道怎么回事前一天晚上还好端端地与我一起喝酒,睡了一夜就醒不来了就是沉沉地睡着,谁都叫不醒。时间长了倒是会便溺,可谁都喂不进饮食我怕他会饿死”贺静说起来双眼通红,嘴角还在汩汩流血,“我派了人去羊亭找先生,只怕来不及,谁曾想先生就来了京城”
谢青鹤听得心下一沉。
若原时安受了外伤内伤,得了怪病,只要人还有一口气在,谢青鹤都有把握救治。
可是,贺静说他长睡不醒。这就很麻烦了。
不说他这个皮囊毫无修行资质,就算有修行资质,他才接手这个皮囊不到一年,能修炼出什么神通修为若是遇到前世印夫人那样的奇毒,或是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歪门邪道,单凭药物和金针,只怕是很难把原时安救醒。
“睡下多久了”谢青鹤问。
“已经是第三天了。若是过了今夜,就是第四天”贺静说。
“你差人去药铺,把常用的药材都备上一份,以备急需。”谢青鹤吩咐。
贺静马上转向身边的随从“你听见了马上去办拿到了直接把药送到迁西侯府。”
京城实在太大。
谢青鹤跟着贺静跑了近半个时辰,才终于抵达了迁西侯府门前。
进大门没什么难处,跟着贺静畅通无阻,仪门前下马,贺静心里着急,上前扶着谢青鹤就想带着他一起小跑进门,哪晓得才跑出去两步,就被一个方脸驴眼的锦衣男子拦住了去路,骂道“贺静你怕是狗腿到疯魔了我大哥生了怪病御医都看不好,你搞的什么乡野村”
这时候天已经黑透,这驴眼男子借着灯火才看清谢青鹤的样貌,顿时改了口“你从哪儿找来的小骗子要装老修行也戴个雪白的发套才好装出鹤发童颜的架子,这毛都没长齐的样子你也敢往侯府里带,真不知”
谢青鹤抬脚踹在他胸口上,这人顿时飞出去八尺,撞在了照壁上,直直落下。
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贺静。
不过,贺静只呆了一瞬,马上吩咐“快快,护送先生去成渊阁。”
那驴眼男子闭过气根本说不出话来,跟着他的随从也都忙着抢救受伤的主子,这关头没人去拦有贺静随从护送的谢青鹤。谢青鹤也提起了袍角,跟着贺静一路小跑,边跑边问“亲的堂的”
贺静似乎很惊讶他会这么问,还是老实回答“是原兄堂弟,迁西侯的嫡长子,原时祯。”
这句话的内涵就非常丰富了。
迁西侯是原时安的叔伯父辈,迁西侯世子却是原时安,中间发生了什么事
这里面很自然有涉及到嗣位之争,迁西侯真的甘心把爵位传给兄弟的儿子吗迁西侯的亲儿子真的能服气原时安做世子原时安的意外昏迷是否就是他们的手笔
贺静强调驴眼男子是迁西侯的嫡长子,让谢青鹤听出了弦外之音“若此地不善,待会儿你着人抱起时安,即刻就走。”
原时祯敢带人到仪门堵住贺静带来的“大夫”,可见其居心猖狂。就算原时安的昏迷与他无关,他这副想要趁火打劫的嘴脸是藏不住了,就是恨不得叫原时安在梦中死去,不惜做到明面上。
原时祯既然敢去仪门堵人,想来也敢带人到原时安的住处找谢青鹤的晦气。
迁西侯府才是原时安的家,原时安无故昏迷,贺静一个外人跑来把他“抢”走,若是原时安被救活了还好,但凡原时安被抢出去出了什么意外,这官司打到御前都是贺静吃亏。
贺静咬了咬牙,居然敢应下来“好”
说话间匆匆忙忙赶到了成渊阁,这里守着的不是原时安的随从人马,就是贺静的心腹家丁,全都认识谢青鹤。谢青鹤匆匆步入内堂,闻见屋内刺鼻的药味,再往里走,方才在帐幕深处看见沉沉睡着的原时安,贺静急切地说“先生,快来看他”
谢青鹤站在三尺之外,静静地看了片刻,一颗心就放了下来。
不是中毒,也不是什么诡奇手段,原时安之所以陷入昏迷,原因是魂丢了。
这就是谢青鹤的老本行了。不用多么高深的修行,只要能感知到魂魄所在,一张香案,一叠黄纸,一碟朱砂,他就能把原时安的魂还回去。
贺静还支着原时安的胳膊,试图叫谢青鹤去诊脉“先生,快啊,快看看能不能救”
“能救。”谢青鹤肯定地说。
贺静惊呆了。
服侍在床前的各个大丫鬟、老嬷嬷、老奴都惊呆了。
“那您不是还没有还没有看,怎么就知道”贺静惊喜之余,还有十二分的不敢置信,“先生,您不要哄我。这事不好开玩笑啊。到底能不能救”
“救他不难。”谢青鹤已经看到原时安的地魂了,正在门外蹲着,不知道在看什么。
他靠近屋子靠墙的条案,慢慢地查看每一处摆设。
“救他之前,我要先看一看,他到底是为什么睡过去的。”
就如当初不平魔尊抽走了入魔者的地魂,类似于原时安这样的丢魂绝不可能是个巧合,或是阴差阳错。必然是有人故意做法,才能把一个成年男子极其稳固的魂魄从体内驱赶出来。
这是处心积虑的谋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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