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第 167 章 溺杀(13)

小说:旧恩 作者:藕香食肆
    谢青鹤搜查屋子非常细致, 条案上的插瓶都拿在手里,取出花枝,倾倒出清水, 查看瓶底。

    他这么细碎地检查,闹得贺静抓了狂“先生,您到底是要找什么您大概给描述个七七八八, 我们也好帮着一起找。哎呀,他这屋子这么大,就您这么找下去,怕不得找到天亮”

    谢青鹤知道他怕原时祯带人来找麻烦。

    恰好手里的白瓷瓶倒空了水, 谢青鹤还灌了点茶水, 将之涮洗了一遍,旋即拿着空空如也的瓷瓶,走到门口, 说“原时安在那儿做什么进来。”

    蹲在门口的原时安地魂茫然回头。

    只看见蒋英洲的皮囊中, 盛着一尊光华万丈的神影, 光影中形容俊美, 风仪从容, 使人不敢仰视。他心中生起不可亵渎、必要膜拜的冲动, 下意识地回答“先生, 我在看阿爹舞剑。”

    这句话才出口,原时安就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他才发现原来这尊神影就是蒋先生。

    谢青鹤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院子里空空如也, 什么都没有。

    “时候不早了, 回来吧。”谢青鹤说。

    有时候遇到不肯听话的地魂, 就得强行收摄。谢青鹤此刻没有皮囊修为加持, 强行动手很可能会伤到原时安的魂魄。

    哪晓得原时安很听话, 乖乖地往回走。

    谢青鹤扬起瓷瓶,原时安也不反抗,显然非常信任谢青鹤,倏地被收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之后,谢青鹤将瓷瓶拿在手里,转身就看见贺静与一众仆婢大气不敢出的紧张模样。

    “准备香案,黄纸,朱砂。”谢青鹤说。

    贺静连忙让下人去准备。

    谢青鹤左手拿着瓷瓶,继续在屋子里翻检。

    “先生,您刚才那是干什么啊”贺静的目光一直往那只瓷瓶里瞄。

    谢青鹤不打算解释“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

    “不是啊,先生,您这都直接弄上手了,哪里是存而不论的意思那个时安不会就在这个瓶瓶里吧”贺静趁势探头去看,发现瓶子里空无一物,什么都没有。

    谢青鹤拿起一根鹊羽掸子,把他扫出去三尺之外“别挡道。”

    屋子才搜了一小块地方,贺静派去采买的下人也还没回来,院子外传来凌乱嘈杂的脚步声,火光冲天,马上就有下人小跑进来“公子,府上大少爷带人来了,只怕拦不住。”

    外面又是呼喝叫骂,又是打闹。

    贺静紧张地看着谢青鹤,说“先生,要不现在走”

    谢青鹤摇头道“不必。”

    他先前让贺静准备把原时安带走,是担心原时安遇到什么棘手的症状,一时解决不了。

    说话间,原时祯就带着人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

    原时安的下人本就出身迁西侯府,对付其他人还好,对上原时祯带来的自己人就有些出工不出力。贺静带来的倒都是忠心耿耿的好手,架不住对方人多势众,被打得头破血流,实在挡不住。

    原时祯冲进来之后,贺静的十多个下人也都跟了进来,满脸是血,面带惭愧。

    “来人,把这个匪贼给我抓起来”原时祯指着谢青鹤怒吼。

    七八个虎背熊腰的精壮家丁冲了上来,满脸凶恶的模样,是要直接拧断谢青鹤的脖子。

    贺静吓得连忙冲了上来护在谢青鹤跟前“原时祯你不要乱来这是我跟世子的老师,你”话音未落,就被冲上来的迁西侯府家丁揪住了领口,眼看要被甩出去。

    守在一边的贺家下人也都急了,顾不得满头鲜血就往上冲。

    就在此时。

    谢青鹤接过了贺静的衣领,指尖只在对方家丁腕上点了一下,衣襟一闪,那家丁就飞了出去。

    原时祯眼睁睁地看着,胸口下意识地有点闷

    别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原时祯知道那臭小子出脚了他又抬脚踹人胸口了

    “给我把他拿下”原时祯捂着自己的胸口,气得脸红耳赤,“给我卸了他的腿”

    谢青鹤选择用腿踢人,是因为在没有经过长久锻炼的情况下,腿部力量比拳掌更大。何况这会儿手里还拿着装有原时安地魂的瓷瓶,更加不好拿拳脚去冒险。

    身边围上来七八个壮硕家丁,也都是学过武艺的,谢青鹤腾身而起,一圈飞踢,顿时倒了一地。

    原时祯都惊呆了“快,再上”

    贺静的下人们也都冲了上来,护在贺静与谢青鹤跟前,与围上来的迁西侯府家丁捉对厮打。

    迁西侯府的家丁都学过武艺,身体也更加魁梧有力,相比起贺静带来的下人就想当吃亏,且刚才在外边时贺静的下人就吃了亏,伤兵对勇将,打起来惨不忍睹。

    谢青鹤从来没遇见过自家阵营如此吃亏的时候,一把把贺静挥开“站远些。”

    贺静被他掀得飞起,直接跌在了原时安的床上,踉跄两步坐倒,险些一屁股坐原时安脸上。

    谢青鹤就开始一点点打扫战场,抓住一个贺家下人就往背后扔,顺势接手攻来的对手。

    来这个世界之后,谢青鹤与人打架都很有分寸,当初教训在小院聚众赌博的混混时也不曾真正伤人。今日见迁西侯府的家丁仗势欺人,打得贺家下人头破血流,眼中便多了几分凛冽,拳掌触身之时,倏地刺出剑诀。指尖所至,触之立扑。

    贺家的下人被一一摔倒了谢青鹤的身后,对面原时祯带来的家丁仍旧人多势众,乌压压一片。

    打到这个时候,迁西侯府的家丁也有些胆寒了。

    “退下吧。”一个老成的声音从人群之后传出,“你们不是他的对手。”

    原时祯听见这声音,原本刁横不驯的表情瞬间收敛起来,人群分开两边,走出来一个穿着深青色儒衫的中年人,个儿不高,身材削瘦,眼中隐透精悍之色。

    原时祯上前施礼,称呼道“辛师父,这人进门就踢我一脚,还来大哥屋里闹事,也不知道是哪路贼子,您快管一管他,千万不能叫他耽误了大哥的病情。”

    那位辛师父将谢青鹤上下看了好几眼,拱手道“老夫瀚海门辛仲道,还未请教”

    谢青鹤看的则是辛仲道手里提着的铁手杖,目光撤回之后,并未与其叙礼,说道“我只看你藏了暗器又淬了毒的手杖,就知道你剑术不怎么样,惯会装逼。”

    这番话直接揭了辛仲道的老底,姿态又太过嚣张轻蔑,在场所有人都震惊了一下。

    这毕竟是个讲究谦逊、中庸的世道,再是看不起对方,嘴上还要客气几句,若是顾全了对方的脸面,让对付输得心服口服,自己赢得体面大方,才会被世人称颂传扬,赞美一句品格高尚。

    辛仲道保持着体面坚持面色不改,气得脖子上的青筋都悄悄鼓了几根。

    全场震惊的时候,谢青鹤居然还端起了先生的架子,说“没什么好指点你。”

    贺静一直抱膝坐在原时安的枕头边,见谢青鹤指点辛仲道的模样,实在憋不住,噗哧笑出声。

    当初他与原时安一起去小院求学,原时安因治学态度不端正,被先生看了出来,毫不客气地将他拒之门外,那口吻,那姿态,简直跟现在一模一样。

    辛仲道旁边有个小子忍不了了,跳出来指着谢青鹤骂“我师父说还未请教,是问你叫什么名字,问你是打哪儿冒出来的小畜生,不是叫你指点我师父你脑子好不好使”

    谢青鹤看着他。

    辛仲道的表情都有点惨不忍睹了,递眼神让人把身边的傻徒弟拉了回去。

    “这位朋友口气不小,既然都是江湖中人,老规矩,手上见真章。”辛仲道把铁手杖递给身边的徒弟,缓缓走近屋子,“阁下说老夫的手杖有问题,那咱们就赤手空拳过几招。”

    谢青鹤马上就知道,这人必然是谋害原时安的参与者之一。

    他或许知情,也或许是被支使,但,他的目标是谢青鹤手里的瓷瓶,才会借坡下驴说斗拳脚。

    贺静马上跳了起来“先生先生,你把花瓶给我我拿着。”

    “你拿不住。”谢青鹤摇头。

    蒋英洲的皮囊没有任何修行资质,他用瓷瓶保存原时安的地魂,靠的全是他自身元魂之力。一旦脱手,原时安的魂魄就会从瓷瓶里飞出去。

    如果没有人在暗中虎视眈眈,飞出去也就飞出去了,不过是再找一次罢了。

    之所以非要提前拿在瓷瓶里,就是因为谢青鹤感觉到了危险。

    “那不行”贺静冲下床来,“原时祯,你不要搞鬼今天的事我们这么多人都看见了,原兄要有个三长两短,我给你编成歌儿传得街头巷闻,你看宫里能把迁西侯的爵位赐给你不”

    在迁西侯府里提及爵位二字,原时祯眼底抹过一丝杀意“贺公子,慎言。”

    辛仲道目光灼灼地盯着谢青鹤,哂笑道“若是小朋友害怕了,就此跪下给老夫磕一个头,承认自己口出狂言不知天高地厚,老夫也不与你一般计较。何必去找些似是而非的理由,牵扯没影儿的事情”

    谢青鹤左手托着瓷瓶,右手冲辛仲道招了招“来。”

    贺静还要说话,谢青鹤被他吵得不耐烦,轻轻一掌,又把他送回了原时安的病床。

    “蒋先生,您这也”贺静这回扑在了原时安的腿上,爬起来也不及挪位置,干脆就坐在了床头,一句抱怨还没完全出口,那边战斗就已经结束了。

    贺静擦了擦眼睛,去问身边脑袋还流血的下人“你看清了吗”

    下人眨眨眼。

    贺静又问原时安的丫鬟“你看清了吗”

    丫鬟茫然地摇头。

    只有原时祯知道发生了什么

    辛仲道已经飞出去了,飞得比所有人都远,直接飞出了原时安的院子

    原时祯脸色铁青地盯着谢青鹤。他看见谢青鹤的衣襟闪了闪,辛仲道就飞了出去。

    就是踹的又是踹的这个货有腿了不起啊

    说好比拳脚,居然踹人

    作弊

    骗子无赖

    谢青鹤居然还问他“你这个仲师父不行,还有没有伯师父一并请出来吧。”

    原时祯毕竟有脑袋,眼看谢青鹤拦在这里实在没办法,当即放了几句狠话,准备撤退。这狠话还没放完,又有一行人提着灯笼鱼贯而入。这回来的都是仆妇使女,原时祯脸色大变,就看见一个梳着长髻、穿着灰衣灰裙的端庄仆妇走了出来。

    谢青鹤正琢磨此人什么来路,连贺静都乖乖爬了起来,上前见礼“砚池姑姑”

    原时祯也跟小猫儿般乖巧的低着头“姑姑好。姑姑晚安。姑姑辛苦了。”

    这位叫砚池的仆妇约有四十岁往上,不施脂粉,风华仍在。她先与贺静叙礼,又向谢青鹤微微福身,旋即严肃地看着原时祯,说“大公子又顽皮了。夫人使奴婢来请大公子回书房看书。”

    原时祯束手点头“是,是,这就去。”

    砚池带来的两个小丫鬟给原时祯提灯,这就把他带了回去。

    跟着原时祯来的家丁们也不敢多留,抬起地上被谢青鹤放倒的同伴兄弟,没多时就走了个干干净净,院子里很快就变得空旷起来,只剩下满地鲜血和打斗时摔烂的家什器皿,一片狼藉。

    砚池又冲贺静笑了笑,微微福身,带着仆妇侍女们悄无声息地离去。

    直到这几波人都去得远了,贺静才松了口气,说“得,砚池姑姑来了,焦夫人也知道这事了,有她看着原时祯,今晚是妥了,不会再来闹事了。”

    谢青鹤不禁多看他一眼,问“你今年几岁了”

    贺静没有听清楚“先生,您刚才说什么”

    谢青鹤已经开始在屋内继续翻找。刚刚闹了这么一出,让他确认暗中出手谋害原时安的人,应该是半路出家或是传承不齐,所以无法控制原时安的离魂状态,总而言之,不是高手。

    这一来,也实证此人无法凭空抽离原时安的地魂,肯定会在原时安身边安放某种灵物做媒介。

    谢青鹤不禁摇头。

    世间的道理就是这么玄妙。

    如果这人是高手,强行抽走了原时安的地魂,谢青鹤马上就能顺着法源找到对方的身份。

    正是因为对方是个半吊子,谢青鹤反而找不到对方的线索。除非,他能找到那件做媒介的灵物,才能顺藤摸瓜找到真正做法的幕后黑手,替原时安永绝后患。

    他这边认认真真地找着,原时安的下人们则找来伤药纱布,给贺家下人裹伤。

    贺静突然说“富贵儿怎么还没回来荣华,你算了,你头破了。谁伤势轻些出去找一找富贵儿,别是被原时祯那小子拦在门外了”

    马上就有一个比较幸运没怎么受伤的小个儿站了起来“公子,我去。”

    “去吧去吧,好好办差,回来公子有赏。”贺静挥挥手。

    那小个儿笑呵呵地跑出去。

    谢青鹤指头突然跳了一下,他倏地回头,恰好看见小个儿的背影“站住”

    小个儿已经跑得远了,并未听见他的喝声,转身就出了月牙门。

    贺静连忙差人“快去把他叫回来”

    不等正在裹伤的贺家下人出门,谢青鹤已放下手里的粉瓷葡萄花盏,倏地飞掠而出。

    刚刚跃出院门,谢青鹤身形拔高,直接看见了铺在院门口的易燃枯草与干柴,有人要烧原时安的院子小个儿转身出门,自然撞破了这件事。两个粗壮的家丁已经把小个儿钳制在手里,正打算勒死他谢青鹤指尖弹出两角碎银,正中两人眉心,当场毙命。

    不等其余各处的家丁围上来,谢青鹤已经提起小个儿的领子,在他背后轻拍了一掌。

    闭过气的小个儿似从死亡中惊醒,猛地抽了一口气,恢复了呼吸。

    这时候贺静已经带着人追了出来,谢青鹤把小个儿扔回院子,说“背上原时安,走”

    贺静撒腿就往回跑,一头扎进原时安的寝室,把原时安拉了起来,贺家下人要帮忙背着原时安跑,贺静两眼泛红“我背我来背把他扶起来都不许动他”

    下人们只好帮着把原时安扶起来,放在他背上。贺静咬牙把人背起,脖子上青筋暴起,红着眼睛一路往外跑,贺家下人无可奈何,只能跟在旁边帮扶着。

    贺静一路跑一路喊“先生,来了,我们来了”

    原时安两条腿都拖在地上,脚尖在地面上简直要刮起火花,气得原时安的嬷嬷追着骂“不着四六的衰仔,磕着吾小祖宗恁脚尖尖,哎哟哟”

    贺家下人连忙把原时安的两只脚抬起来,跟老嬷嬷赔罪“好了好了,提起来了”

    门口的火已经烧起来了。

    枯草干柴之上被浇了不少火油,火势一起就熊熊燃烧,温度瞬间升高。

    谢青鹤把附近抱柴点火的家丁都撂倒在地,他足尖一点,人就能在墙上笔直行走,贺静与一帮子下人可做不到这一点,想要突围颇为困难。

    贺静正在头皮发麻的时候,下人们都纷纷跪了下来“先生只管带公子和世子离开我等自寻出路”

    贺静还来不及感动,谢青鹤飞起一脚踹开了坚实的院墙。

    目瞪口呆中,裂开的院墙砖石带着外边起火的木料,倏地飞出去二十尺远。

    谢青鹤就沿着起火的院墙一截一截地踹,踹得起火的木料飞得到处都是,活生生给被火势掩埋的院子清出了一条通路。这时候地板在高温炙烤下仍是滚烫,贺静背着原时安跑了两步,烫得他一边嗷一边跑得飞快“烫,哎哟,烫,脚烫熟了”

    也不知道谢青鹤从哪儿找来了一缸水,噗地洒了过来,恰好泼了贺静一脸。

    贺静张嘴喝了一口“烫嗝儿”

    谢青鹤已经清出了前路,把贺静背上驮着的原时安接了过来,说“跟我走。”

    原时安的嬷嬷指路“那边有条小路直通后门。”

    谢青鹤并不打算走门。他自认今日吃了不少委屈,迁西侯府又是抽魂又是放火,这么欺负他的徒弟,已经惹出了他的真火。背着原时安只顾往外走,面前有墙就踹墙,有门就踹门,若有不长眼的家丁前来阻止,必然伤筋动骨,躺在地上再不能起来。

    贺静与一种下人仆婢刚开始有点胆战心惊地跟着他,见他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渐渐地也就心情愉悦地抖了起来自打原时安无故昏迷之后,为了保护原时安,原时安的下人们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身为好友也是外人的贺静更是吃了无数的委屈,这鸟气终于喷出来了

    当迁西侯府立在谢青鹤面前的最后一堵墙也被踹飞之后,外边就是京城大街。

    他硬生生将迁西侯府从中路打穿了。

    谢青鹤背着原时安站在路边,从他所在的位置,直接就能看见原时安寝起的院子。

    四散的木料带着不易扑灭的火油,在迁西侯府四处点燃,早已是火光四起。谢青鹤的目光则宛如利箭直刀一般,刺入了原时安寝起的成渊阁。

    “今日救命在先。点火驱赶之辱,他日必要讨还”谢青鹤一字字说。

    贺静听得咋舌。你火起来给人家迁西侯府都打成两半了,街上平民百姓站在外边都能看见大半个侯府的格局隐私,简直是骑在迁西侯府的脸上打。到底谁辱了谁啊嚯哟,您还很生气呢

    谢青鹤回过头看他。

    贺静才醒悟过来“啊,对对,咱们去城郊。我娘有个陪嫁园子在那儿。”

    谢青鹤提醒他“我二姐姐。”

    贺静又转身去找人“荣华,荣华,你快,带人去找一下齐靖齐安,多带人,务必把蒋姑姑安全地带到城郊园子去。你们几个都去,快去啊”

    谢青鹤已经见识了迁西侯府的狠毒,贺静的下人们压根儿就不是对手,怎么肯把蒋二娘的安危托付给这几个人不是不忠心,实在是能力上差了点。

    好在齐靖齐安比较机灵,雇了轿子护着蒋二娘到迁西侯府时,那边已经在喊走水了。他俩心知不妙,不管蒋二娘怎么催促,就是不肯带蒋二娘去迁西侯府救弟弟,就猫在附近等消息。

    荣华带着人沿路寻找时,这俩人才带着蒋二娘跑出来,安全顺利地与谢青鹤汇合。

    谢青鹤吩咐道“要赏。”

    贺静现在对谢青鹤是言听计从、佩服得五体投地“赏,马上赏,重赏”

    去城郊还有一段距离,贺家下人很快就找来了马车,贺静也顾不上去找富贵儿了,另叫下人去买了香烛黄纸朱砂,一股脑儿地全都拉到了城郊的园子。

    贺静的母亲宣夫人出身魏国公府,她陪嫁的园子自然是位置风光都很好的地方。只因宣夫人跟着贺静亲爹贺启明外任不在家,贺静也常年在羊亭县求学,这园子只有仆从打理,名贵花草都被仆人搬空卖光了,孔雀锦鸡也都变成了寻常鸡鸭,看上去略有些滑稽。

    园子本就很大,贺静带着人半夜三更闯进来,守园子的仆人都在别处酣睡,居然不知道进了人。

    到地方暂时安置下来,一行人多半都是伤兵,因原时安还在昏睡之中,谁都顾不上叠铺盖睡觉,也就没人去找守园子的仆人。点起灯火之后,原时安的仆婢去烧水,贺家下人则帮着布置香案。

    蒋二娘在羊亭县见过弟弟做超度,却不知道弟弟到底有几分本事,眼见闹出这么大的阵仗,她悄悄上前,问道“弟,到底行不行啊”要是没把原时安救醒,她怕弟弟会被这群下人打死。

    “片刻就好了。二姐姐,累了一天,要么你先休息今日就安置在这里,不走了。”谢青鹤说。

    蒋二娘不迭摇头“我不累,我陪着你。”

    谢青鹤在案前点起香烛,当场化开朱砂,画了一张定神符。

    所有暂时没事做的下人都围在附近,眼也不瞬地盯着他的动作,想看看到底是怎样的神通。哪晓得谢青鹤也没有摇铃挥剑,更没有各色科仪,画符之前点了三支香,把符按在烛焰上焚烧之后喃喃说了两句没人听见的话,又点了三支香插入香炉,拳抱子午微一作揖,旋即转身。

    守在原时安身边的嬷嬷惊呼一声“吾小祖宗醒来着”

    几个服侍的丫鬟使女也欢呼出声“醒啦醒啦,世子醒来了”

    蒋二娘方才松了好大一口气。

    贺静冲着谢青鹤一揖到地,急急忙忙往里跑,没跑两步就蹲了下去,哎哟哎哟喊痛“我脚底板痛快,快给我看看,我脚是不是起泡了”

    从迁西侯府逃出来的所有人里,除了谢青鹤与原时安,所有人的脚底都被高温烫出了燎泡。

    刚苏醒的原时安对此深为迷茫,贺静一边翘着脚让下人抹烫伤膏,一边给他讲述这几日的经历,重点描述了一番今晚惊心动魄、一波三折的逃亡之路。

    说完,贺静就要找谢青鹤“先生诶先生呢”

    被谢青鹤救过命的小个儿答道“先生说累了,去休息了。明日再说其他。”

    贺静连忙说“是,先生今日辛苦了。给先生安置到哪里去了被褥铺了吗热水送去了吗先生晚上要喝茶,快把茶沏好了送去睡着了就别吵醒啊当下人还要我教你”

    原时安虚弱地躺在敞轩中,看着院子里还亮着香烛的香案,怔怔不语。

    贺静又去扒拉原时安的袖子,凑近了问他“刚在成渊阁的时候,先生拿个瓷瓶喏,就那个,给你叫魂呢。你记不记得了你在院子里做什么”

    原时安摇头“不记得了。”

    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是无尽迷茫中,曾见过最珍贵的守护,又不知道那是什么。

    次日。

    谢青鹤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

    苏醒时,他看见床边的阳光,知道自己睡迷糊了,随即感觉到足跟与腰腹隐隐酸痛。

    昨夜一路踹墙出来,还是有点超过了蒋英洲皮囊的负荷,这小身板有点吃不消。谢青鹤还是盘膝坐在床上,做了敛息的功夫,缓缓舒展后才下床。

    门外待命的婢女马上就敲门进来,送了洗漱用的水与茶。

    谢青鹤听见外边鬼哭狼嚎,问道“怎么回事”

    女婢回道“搅扰先生清静了。是看守园子的下人,偷卖了院子里的花木珍禽,还在花圃里浇粪种菜,又把主人家的被褥都偷去了自用贺公子正处置呢。”

    谢青鹤才多看了她一眼,说“你是原时安的人”

    女婢温顺地点头“奴婢在世子的书房服侍。”

    谢青鹤点点头,没有继续问下去。

    哪家正经公子往书房里放婢女丫鬟的书童小厮用着扎手么

    昨夜就知道迁西侯府是龙潭虎穴,绝不能让蒋幼娘作为赵小姐的陪媵嫁入原家,今天又知道了原时安是个爱玩红袖添香的风流种,家里积年伺候的通房妾室只怕多了去了,蒋幼娘真嫁过去,说不得要守一辈子活寡还不如在家守着姐姐弟弟呢,好歹谢青鹤不会亏待她。

    谢青鹤坐在屋内喝茶,没多久蒋二娘就过来了,端了一盘肉包子来。

    在水路上飘了小十天,也没怎么好好吃饭,刚醒来就吃到蒋二娘亲手蒸的肉包子,咬一口还是熟悉的寒郡风味,谢青鹤吃得开胃,一个包子下肚,笑道“辛苦二姐姐了。”

    蒋二娘捧着茶盏坐在他面前,说“除了给你做做饭,别的我也帮不上忙。我才知道你们昨天那么惊险。唉,都是狼窝虎穴。弟,你跟小原说一说,把三妹妹快些接回来吧。”

    谢青鹤喝了豆浆擦了擦嘴,又捡了个包子“我知道,姐姐放心吧。”

    “也不知道小严在家怎么样了。”蒋二娘突然说。

    谢青鹤嘴里嚼着包子,一时没答话。

    蒋二娘惊醒过来,解释说“我就是想,如果他跟着来了,也能保护你。”

    谢青鹤点点头。

    这时候就听见贺静在外边说“先生,弟子贺静来拜。”

    “原时安来拜。”原时安紧跟了一句。

    “你跟他们说吧。别忘了三妹妹的事啊。”蒋二娘收起自己的杯子,从另一边的小门离开。

    谢青鹤也不着急请他们进门,吃了包子喝干豆浆,还起身漱了漱口,这才顺手把门打开“知道我在吃早饭还立在门口。进来坐吧。”

    贺静脚底板的烫伤没好,一瘸一拐地进来,一屁股坐在榻上“我来讨个包子吃。”

    原时安则恭恭敬敬跟着进门,等谢青鹤坐下之后,他才屈膝行了大礼,一连磕了几个头,诚恳地说“弟子原时安拜谢先生救命之恩。此恩此德,永生不忘。”

    谢青鹤扶他起身,见贺静正毫不嫌弃地用自己用过的筷子夹包子吃,让原时安坐下之后,也给发了一双筷子,说道“我不过是适逢其会。说起来,我救你之事,不过举手之劳。你真正该谢的是他”

    谢青鹤指了指贺静。

    诚如谢青鹤所言,他昨天所做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没什么风险,是力所能及之事。

    对贺静来说就不一样了。为了保护原时安,贺静所做的每一个举动都要冒着巨大的风险,如果没有遇见谢青鹤,贺静这么不知天高地厚地横插一杠子,要么是被迁西侯府弹劾一本御前挂号,运气差一点说不定就跟原时安一起死在大火里了。

    “贺兄恩义天高地厚,弟子自然不敢忘怀。先生救命之恩,对弟子来说也是恩深似海。您与贺兄都是弟子的恩人。”原时安跟贺静的关系,显然已经好到了不必打嘴炮的地步。

    贺静嘿嘿一笑,顺手把包子皮撕开,把馅儿挤出来撂在碗里,弃而不食。

    谢青鹤看他一眼。

    贺静不解“”

    “吃了。”谢青鹤吩咐。

    贺静吃包子从来不吃馅儿,往日在小院儿吃饭时,谢青鹤也没有管过他。只因今日吃的是蒋二娘亲手包的包子,自然与外食或奴婢所做不同。谢青鹤不能直接说这是蒋二娘做的,只管命令。

    贺静被管教得莫名其妙,倒也没有跟谢青鹤顶嘴,乖乖把包子馅儿夹起来吃了。

    谢青鹤见贺静和原时安都乖乖地吃包子喝豆浆,主动岔开话题,问道“你们今天来找我,是想商量昨天的事”

    原时安忙擦了嘴,说道“按说是弟子家事。只是昨夜成渊阁被火焚时,先生和贺兄都在当场,弟子就不能独自做主措置了。还得请先生示下。”

    贺静跟着告状“先生,您还不知道。昨儿不是差人去买香烛黄纸了么一夜没找着人,今天从御沟里捞了出来,人都死透了。成安县说是醉酒失足掉进去淹死的这要不是迁西侯府搞的鬼,我好好儿跑去办差的下人能把自己灌醉了跌御沟里去欺人太甚”

    谢青鹤起身站在窗前,看着花圃里长势旺盛的蒜苗,说“你家的事,我不清楚。昨夜走得匆忙,也没能从你住处找到什么线索。不过,以我想来,无非是爵位继嗣之争。这件事处置好了,想害你的幕后黑手也就呼之欲出了。”

    原时安做好了心理建设,正要将家丑和盘托出,哪晓得谢青鹤转过身来,问道“户部员外郎赵家的小姐,你与她可有往来”

    原时安被问得一愣。

    贺静也满脸错愕“赵小姐她也跟着事儿有关”

    谢青鹤摇摇头“我家还有个小姐姐,因父母贪财虚荣,收礼钱送给赵小姐家做了养女,说是在帮赵小姐绣嫁妆。此事发生时,我正在羊亭县,知道时三姐姐已经进京了。”

    他这么直白地说亲爹娘“贪财虚荣”,把贺静和原时安都吓了一跳。

    在以孝治天下的本朝,谁敢这么议论父母就算父母不告忤逆不孝,被官员听见了也要以不孝论罪,被学中师长听见了也要马上剥去功名,沦为白丁。偏偏谢青鹤说得理所当然,好像“贪财虚荣”是个好词褒奖的意思。

    原时安和贺静都有志一同地假装没听见这四个字,原时安马上说“弟子与赵小姐并无私下往来,不过,这事也简单。过两日要过大礼,弟子请老嬷嬷亲自去一趟,先把姑姑请回家就是了。”

    贺静吃惊地说“你家里搞成这个样子,你还要去赵家过大礼”

    原时安给了他一个眼色。

    贺静恍然大悟。

    这事的重点不是去赵家过大礼,而是必须帮先生把他的小姐姐从赵家弄出来。

    谢青鹤摇头说“也不必弄得那么麻烦。户部员外郎不是多大的官儿,住处打听起来不容易。你差个认路的下人,我和二姐姐下午去赵家走一趟就是了。”

    原时安说过两天过大礼,把蒋幼娘接回家来,谢青鹤却连两天都不愿意等,下午就要去接。

    在这种涉及到别家千金闺秀的事上,原时安也帮不上忙。哪怕赵小姐是他马上就要过门的妻子,成婚之前双方也没有任何形式的接触,原时安就算想帮忙讨人,也是师出无名。

    原时安歉然表示没能帮上忙,贺静也叹了口气“我舅家倒有几个姐妹,以前跟赵小姐玩过。可惜靖西侯坏了事,连带着昌西侯也吃挂落,我也不敢去请姐妹们去赵家走动。”

    昌西侯就是赵小姐的外祖父。

    谢青鹤听出其中的隐情,问道“说说吧。你家怎么回事”

    赵小姐的外家已经没落到贺静的表姐妹都不敢走动的地步,处境必然很艰难。原时安身为迁西侯府的世子,本身嗣位就不大稳固,为什么还要和处境艰难的赵家小姐联姻

    原时安沉默片刻,说“我其实不打算继续占着迁西侯世子的位置。”

    换句话说,选择与赵小姐联姻,就是他故意辞让世子位的诚意。

    “如今的迁西侯是我父亲一母同胞的兄弟,也是我的叔父,自幼与我关系十分亲厚。他的妻子焦夫人是我的姨母,我六岁时,母亲因生产亡故,父亲无心再娶,家中由叔母主持中馈,我就由叔母照顾长大。还有祯弟,他与我年纪仿佛,我一直把他当作亲弟弟看待。”

    “在我十四岁时,父亲就上书为我请封了世子之位,那时候谁都没想过我父亲会在一次刺杀中死去。”

    “那时候朝中余阁老权势滔天,靖西侯与宁郡熊太守都是余阁老的爪牙,我父亲自幼就与靖西侯互相看不顺眼,彼此龃龉颇多。在我父丧一年之后,家中按照成例,上书为我请封。靖西侯使御史弹劾,说我三年父孝未满就着急请封爵位,是贪婪不孝,应该剥去我承爵的资格。”

    “余阁老就假惺惺地出面和稀泥,把爵位给了我的叔父,也就是如今的迁西侯。”

    “好在陛下还记得我父亲年少时的几分忠诚,给余阁老情面,把迁西侯的爵位给了我叔父,也给了我父亲情面,没有剥夺我的世子名号,大概意思是,等叔父百年之后,爵位仍旧还给长房嫡支。”

    “我其实”原时安低下头,深吸了一口气,“我已经避让了很多年了。”

    若非存心相让,堂堂迁西侯世子,为什么不在京城侯府待着,却要去千里之外的羊亭县求学

    靖西侯没坏事的时候,原时安拖着婚事,不肯与赵小姐完婚。反倒是靖西侯服罪之后,他才去与赵家商议了婚期,打算娶赵小姐过门。林林总总,都是顾念旧情,都是存心相让。

    只因为他没有马上上书请辞世子名分,才因婚事回到京城,即刻就遭到了致命的暗害。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
笔迷读 All Rights Reserved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