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谢青鹤的本意, 并不想把神鬼之说大肆宣扬。
世人热衷于探究生前死后的去处,多半缘于对死亡的恐惧,许多俗众迷信之教也喜欢宣扬地狱之苦, 以此恐吓百姓奉养皈依。寒江剑派就从来不搞这一套, 入世传教时更喜欢教人珍惜现世,把握当时, 不去寄望虚无缥缈的前世来生。
原时安与贺静都是正儿八经的儒教学生, 讲究的也是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沦落到不问苍生问鬼神的地步,是要被抨击耻笑的下流作派。
这是一条。
另外谢青鹤考虑的则是,他这辈子是打算以书画经学立身于世混饭吃。
就跟庄老先生一样, 一辈子科举不第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只要学问够, 文蕴够丰厚, 多的是达官显贵捧臭脚。蒋占文那种好读书不求甚解的万年老秀才都能小活,他养几个姐姐绝没问题。
为了走归隐山林的文宗路线, 谢青鹤也不能刚出道就给自己挂上个能招魂的神棍人设。
所以,不管昨夜贺静怎么追问, 谢青鹤都避而不谈, 只做事不解释。
现在原时安不顾迁西侯府的体面, 说了家里的人事纠葛,摆明了就是白捡了爵位的叔父一家出手谋害, 可想要拿到切实的证据, 还得搞清楚究竟是怎么下的手,害人的原理是什么也不能说我丢了钱, 隔壁邻居突然发了财, 那就一定是邻居偷了我的钱。凡事还得看证据。
而且, 今晨发现贺静的下人死在了御沟里,贺静也成了受害人之一,他必然也要旁听。
谢青鹤沉默片刻,才说“人有三魂,曰胎光。曰爽灵。曰幽精。爽灵又称地魂,乃是人的识魂,我昨日去了成渊阁,就看见小原的地魂蹲在门口。”
贺静不住点头“对对对,先生就拿了个花瓶,把原兄装起来了”
“通常只有四种人容易离魂,老、弱、病、幼。小原正当壮年,身体康健,想来昏迷之前,也没有遭受过重大的惊吓变故吧”谢青鹤问。
原时安摇摇头“没有。我只记得那夜与贺兄喝了酒,与往常一样睡下。”
“所以,这就绝不可能是个意外。”谢青鹤说。
原时安低头不语。
“我曾经推测,做法将魂魄从你皮囊抽离的术士,应该是道统缺失,又或是修为不高,所以无法将你的魂魄拉得太远,或是直接拘走。昨天在成渊阁你的寝房里,我一直在找施法的镇物,地方比较大,时间也比较紧,确实是没找完那一把火,应该是想掩藏证据。”谢青鹤说。
贺静不由自主地望向原时安,眼神里带了些难过“原时祯带人来捣乱,辛仲道在后压阵。眼看辛仲道也收拾不了残局,砚池姑姑就来了砚池姑姑走后不久,成渊阁外就堆起了干柴火油。”
砚池的主人是焦夫人,也就是自幼抚育原时安长大的叔母,也是原时安的亲姨母。
光看贺静对砚池的热情亲切,就知道原时安一定和他的叔母关系非常密切。这件事的指向非常残酷。原时安微微仰头眨眼,没有说话。
“我的意思是,”谢青鹤压根儿没考虑原时安的感情问题,“他们为什么要毁灭证据”
原时安和贺静都被问得一愣,往细处想,这件事确实说不通啊
鬼神之说是拿不出实证的。就算谢青鹤在成渊阁发现了某个施法媒介,也只能帮谢青鹤找出幕后施法之人。这东西不能拿到官府去当证据,原时安想上折子给皇帝告御状都没辙。
用离魂的手法来谋害侯府世子,绝对是一出妙棋。
你就算知道是他干的,怎么证明呢
这么有恃无恐的情况下,迁西侯府为什么要铤而走险,选择火烧成渊阁
贺静看着谢青鹤胸有成竹的模样,知道他八成是有结论了,马上乖学生模样发问“为什么”
“世俗的事情,御史衙门、刑部衙门统管。世外的事情,自然也有世外的衙门来管。”谢青鹤不打算走神棍路线,但是,他知道去哪里告状,自然有专业人士来收拾这群害群之马。
当然,以他现在的身份地位,想要单枪匹马、正大光明的放倒迁西侯府,也是有点困难。
那就给寒山写信,请祖师爷出山
原时安和贺静都有些不理解。
谢青鹤只告诉他们“你们今日来找我,是要问我如何处置迁西侯府之事大可不必。我不过是恰逢其会,你们与我不必同仇敌忾。我如何处置此事,与你们无关,你们如何处置此事,也不必考虑我的想法和意见。”
谢青鹤看人极少走眼。他教原时安写字也有几个月了,熟知原时安的脾性。
原时安看似人高马大,长得体体面面,其实生性羸弱,多情柔软。光从他讲述家中人事就知道,他对叔父一家深有感情,最让他厌恶的不是险些害了他性命的叔父一家,而是在他承爵之事上无端作梗的靖西侯和余阁老,他对迁西侯、焦夫人与原时祯的所作所为,只有伤心,没有多少仇恨。
只是贺静把谢青鹤也牵扯了进来,有了火烧成渊阁之事,当时被困在成渊阁的不止原时安一人,谢青鹤和贺静也成了受害者,原时安就不好当作家事处理,必须要问谢青鹤和贺静的意见。
这件事非常微妙。
若迁西侯,下毒害人,拿到实证都能公正裁决,没什么可说的。
问题就在于离魂之说太过虚无缥缈,走正常程序根本奈何不了迁西侯,原时安就算知道迁西侯害了自己,他也无法从礼法和律法层面上去剥夺迁西侯的爵位,为自己讨回公道。
他只能走其他途径为自己复仇。比如收集证据给贺静,让贺静找关系弹劾迁西侯、使其坐罪。
这一来很容易陷入家族内斗,迁西侯不管为了什么坐罪,原时安身为世子,很难不受牵连。就算原时安不受牵连,迁西侯坐罪,损害的也是迁西侯府的声望。
除非,原时安自己出面,首告检举。
这就更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丑事了。
不管原时安如何辩白是迁西侯谋害在先,世人眼里他只能是个为了爵位谋害叔父的小人。
家族内卷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太过于复杂。若是原时安没有做好破釜沉舟的准备,谢青鹤绝不可能跟着他一起下水。才认识不到半年的学生,还没混到亲传弟子的身份呢,救一命够意思了。
贺静还想说什么,原时安已经站起身来,躬身作揖“弟子明白了。”
“不过,先生,弟子还是想知道,究竟是谁想害我,又是谁出手害了我。”原时安眼底隐有湿润闪烁,“叔父,叔母,阿祯。还是他们一家、三口。”
谢青鹤点头应诺“这事在我身上。”
原时安拉着贺静出门,贺静脚上还有烫伤,走路像夹着蛋逃命的母鸭子。
走出穿堂之后,贺静干脆挂在原时安身上,非要他背“走不动了,脚上全是泡”
原时安昏睡几天也很虚弱,还是勉强背着他,二人甩开了仆婢,独行一段。
“你那么着急拉我出来干什么这事这么神鬼传奇,说出去谁肯信呐我跟我爹娘说了,他们估计都不能信想要报仇雪恨,只怕还得求着先生出手帮忙。先生医术那么好,又会招魂,来个以彼之道还之彼身,让他们也尝尝魂魄蹲在门口数蚂蚁的滋味”贺静气得掐原时安脖子。
原时安低声道“你没听懂。”
“什么”
“先生认为,就算我知道了真相,也不会向幕后之人报复。所以,他不想理会这事。”原时安费力地背着贺静,垂眼望着地上平铺的石砖,轻声说。
贺静也沉默了下来,片刻之后,问道“先生想得对吗”
原时安背着他沉默地前行。
贺静等了许久,始终没等到原时安的答案。
他噗地跳下地,疼得咧了一下嘴,马上冲着原时安翻脸骂道“我倒不知道你是这么个宽和大度的脾性。跟我抢枕头的时候,跟我抢娼妇的时候,没见你这么谦让风度我我为了你,我家富贵儿都死御沟里了,你忍得下这口气,我忍不了”
原时安倏地抬起头来。
贺静狠狠瞪着他。
“现在还不知道究竟是谁。”原时安软了下来,“查到了真相,再想下一步,也不迟吧”
“我今天才算是看明白了。你就是个你就是个你知道吧你就是个贱人就你这种被人打了脸还贴上去的贱性,谁见了不得抽你两巴掌你倒在床上昏迷不醒,我着急上火到处给你找大夫,找人守在成渊阁,就怕你被人暗害了我脚上还两溜烫出来的泡呢,你倒是无所谓”
贺静难得一回爆了粗口,喷的时候口水都飞了出来,恨得咬牙切齿。
“我娘说过,不能与贱人做朋友。贱人不自爱,常在危墙之下,砸死了他自己是不知道心疼的,自然也不会把朋友当一回事。我一直认为,阿娘说的贱人是乡野村夫,一锄头挖到脚,血流一地还能继续下地的贱人。如今我算是明白了,侯府之中,世子之尊,自甘下贱才是真的贱人”
放完炮之后,贺静又迈起他的鸭子步,一瘸一拐飞快地往回走。
原时安见他走得艰难,忍不住问“你去哪儿脚不疼了”
贺静头也不回,恨恨地说“我找先生去先生是天下第一自爱之人,我跟他身边,洗洗随着你这些年不小心沾上的贱性儿”
原时安欲言又止,轻轻叹了一声。
谢青鹤正准备去迁西侯府一趟,贺静就气咻咻地来了,可怜巴巴地说脚疼,求先生治一治。
“你就少走两步,好好养一养,比什么都强。”谢青鹤也是哭笑不得。他能有什么办法烫伤膏也不是顷刻就得的。此次上京走得匆忙,常备的药物都在羊亭没带着。
贺静跟原时安吵架翻脸,心情不好,就非要赖在谢青鹤这里不走。
谢青鹤也没有赶他。在羊亭县时,贺静与原时安也是每天没事就往谢青鹤家里跑,谢青鹤哪有耐性时时刻刻陪着就让他俩蹲在西厢房里,自己爱干嘛干嘛。
何况,现在住的就是贺静的园子,也没有把主人家赶出门的道理。
“我这会儿要去成渊阁一趟,下午还要去赵家接人,你就在我这里躺着”谢青鹤问。
贺静讨好地说“我给先生驱蚊煮茶。”
这地方长久没有主人来住,守园子的仆人又玩忽职守,廊下全是葱子蒜苗,确实很多蚊子。
谢青鹤与蒋二娘因乘船赶路的缘故,身上都带着驱蚊包,昨夜睡得还算安稳。贺静就比较惨了,白皙的脸颊上都有两个大蚊包所以他今早处置守园奴婢的时候,尤其愤怒凶狠。
不等谢青鹤收拾出门,贺静又忍不住说“先生,昨夜我派去买香烛黄纸的小厮,叫富贵。”
谢青鹤有些意外,回头看他。
“他是神威元年生人,今年十七岁。”
“他的妈妈付姑姑是我娘的陪嫁丫鬟,一直服侍我娘,直到我出生了,六岁了,眼看身体康健立住了,才嫁人有了他。他八岁就跟着我,一直在我书房伺候。”
“他喜欢吃蜂蜜,喜欢吃梨,不大会读书,能写一笔漂亮的小楷字。”
“他很吝啬也很贪财。他最大的梦想,是娶灶房的小丫头甜甜做老婆。所以,他把我给他所有的赏钱都攒了起来,还总是拐弯抹角讨赏他想赎身出籍,想有良田十亩,大宅一座,跟他的小丫头一起生儿育女,过幸福富庶的日子。”
贺静看着谢青鹤的双眼,说“他是个贱籍奴婢,庶人杀他也不偿命,只要赔钱罚银。”
谢青鹤沉默片刻,说“知道了。”
贺静原本把两只脚翘着,晾在茶几上,谢青鹤只回答了一句就要出门,他惟恐谢青鹤没听见他的急切与真诚,忍不住站起来追了两步“先生奴婢也要有个公道。”
谢青鹤不大喜欢再三应承,这回却没有显出不耐,又答了一次“知道了。”
谢青鹤出门时牵了一匹马,蒋二娘则坐上了贺家的马车,一同出发。
马车慢悠悠往赵家走,谢青鹤则是快马加鞭,上了驰道。所有人都知道谢青鹤是往迁西侯府去了,也都很惊异他究竟会用什么方式去探察成渊阁昨晚迁西侯府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巡城御史一大早就去问候了,大半个京城都在议论纷纷。
谢青鹤策马进京之前,就在城郊人来人往的货栈乔装改扮,抹了黑粉,抓糙了头发,照着睡大通铺的力工身份仿写了一份路引,还真的就用萝卜雕了个章盖上。
他入魔经历非常多,哪路方言都很熟悉,口音上没有丝毫破绽。
迁西侯府一直派人盯着原时安的去向,眼睁睁地看着谢青鹤钻进了货栈,从此就失去了踪迹。
谢青鹤进京时没牵着马了,跟着商队混了进去,拐进街角把脸上黑粉洗掉一层,头发重新梳整齐,又成了京城街头走街串巷、平平无奇的二流子。逛了两条街之后,他看见一间门脸宽大气派的南北杂货铺,铺门东侧不起眼的地方,悬挂了一方檀木牌子,上面刻着一柄小剑。
谢青鹤叉着脚甩着膀子,流里流气地撞了进去。
这铺子开得气派,生意却不怎么好。柜上东西都老派陈旧,半点不时兴。
谢青鹤叹了口气。看来我派无心做生意也是祖传的技能,杂货铺子也搞得那么古雅凿实讲究品味质量,难怪不受追捧,常年处于入不敷出的悲惨境地。
柜上的伙计倒不是高冷性子,马上过来招待“客人有什么需要小的给您介绍一二”
谢青鹤正经地说“我是来告状的,请把你们当值的掌柜请出来。”
柜上伙计一愣“啊”把他上上下下看了好几眼,迟疑地说,“这位客官,您是什么时候来光顾小店小店哪里做得不周到,得罪了您”
“不是告你们伺候得不周到,也不是买了你家的货不好。”谢青鹤用手在柜台上虚划了三下,“世间事有世俗天子统管,世外事不是该由贵派掌教真人统管么我来告状”
谢青鹤划在柜台上的符号,是个向西的箭头。
寒江总体是个由西向东入海的走势,箭头向东,代表的就是寒江剑派。
谢青鹤画的箭头方向相反,并不是他画错了。千万年来,寒江剑派始终作为世外第一大派,远古时领袖群伦,到谢青鹤所在的时代,也是天下白道魁首。这个向西的箭头又被称之为朝剑符,通常是与寒江剑派关系非常亲密的从属门派使用,用以表示谦卑与敬奉。
谢青鹤划出了朝剑符,又嚷嚷要告状,柜上伙计不敢怠慢,连忙抱拳施礼“道友这边请。”
和前世有冼花雨祖师主持的寒江剑派境遇不同,这个时代的寒江剑派已经走出了秋水长祖师时期带来的伤痛阴霾,正在积极努力地探究俗世内外共治的可能,又因盛世繁华,天下大治,不管是俗世内外都保持着积极向上的风度,寒江剑派会跑来京城开南北杂货铺子,就是史上难得一见的壮举。
这时候寒江剑派安排在京城主持大局的管事,身份非常高,乃是一位内门长老。
换句话说,如今寒江剑派的掌教真人,是这位长老的同辈师兄弟,所以,他就从内门弟子直接升任内门长老。
“道友请进,这就是我派谭长老。”伙计给谢青鹤引荐。
“仙长,您可要为老百姓做主。”谢青鹤进门就磕头施礼,姿态十分虔诚端正。
在寒江剑派多如星辰的历代祖师之中,这位谭长老虽然没有登上掌教之位,也从来没有当过掌门弟子,却依然是谢青鹤的老熟人。原因很简单,这位谭长老是一心道的创始祖师之一。
一心道在谭长老的摸索下初具雏形,经过后续几代完善构建,最终在上官时宜手中大成完备。
也就是说,不止上官时宜受惠于他,伏传所修习的一心道同样也以这位谭长老为源头。师父师弟都受惠于此,谢青鹤难免多有感恩之心,又是本门前辈先贤,见面礼遇再三,也不为过。
谭长老有点尴尬,狠狠瞪了引门的弟子一眼。
他正在吃火锅,屋子里弥漫着辛辣汤水与烈酒的香气。大夏天,辣锅搭白酒,纯享受。
“来来,添双筷子。不要着急,边吃边说。”
谭长老没有摆架子,哪怕谢青鹤打扮得像是接头混混,他还是客气地把谢青鹤扶了起来。
安置谢青鹤坐下之后,谭长老手里端着碗冰块还没化尽的冻豆腐“来两块”
谢青鹤“”
谭长老的火锅毕竟是没有吃下去,因为谢青鹤描述的事情太恶劣了。
恶意抽魂是修门大忌,任何玩弄魂魄的修士都会被列入邪门歪道,养小鬼、蓄游魂,此等种种都是世外修者的十恶不赦之罪,更何况是借用神通手段,把正常人的魂魄活生生从体内驱赶出来
谭长老也没有问谢青鹤是否有证据,或是描述的情节是否有夸大之处。
“本座这就去迁西侯府走一趟。”谭长老不信描述,眼见为实。
谢青鹤去找门口打蚊子的伙计,说“还请师兄借我一身道袍,我愿随长老通往。”
那伙计看了他一眼,说“我也不曾带袍子下山来。借你一枚子午簪,一件素衫,你这么会装,应该也能像个样儿”
谢青鹤微微一笑。
他在货栈时就易容了,模样与蒋英洲相差甚远,这时候只是又洗了一层黑粉,麻利地梳了个道髻,插上子午簪,马上就有了道童模样。再换上伙计给的素衫,削肩如剑,顿生仙风。
不止谭长老看得点头,那伙计也觉得他装扮甚好,又破例借了他一条悬着阴阳鱼的腰带。
“可惜。”谭长老叹了一声。
可惜谢青鹤风度再好,蒋英洲没有一丝修行资质,是个大写的废柴。
谢青鹤也在暗暗地想,寒江剑派是真的一代不如一代。
当初冼花雨一见到他就满脸堆笑,看出他的真实修行,丝毫不想得罪于他。到了谭长老这一代时,谭长老也算是当世修行的佼佼者,却已经看不出他的元魂真我,只能看见他身穿的皮囊了。
留下伙计继续看店,谭长老就这么带着乔装改扮后的谢青鹤,大摇大摆地去了迁西侯府。
谢青鹤也很好奇,谭长老要怎么进去。
二人行至半途,谭长老就从巴掌大的布口袋里掏出一把把米,一路走一路撒,口中念念有词。
谢青鹤知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阳驰阴途术,又叫开阴路。
和民间神婆神汉走阴不同,寒江剑派的阳驰阴途术是借用阴阳合界的原理,凿开两界壁障,从阴间走向阳界的目的地,从而避开阳间的耳目障碍。相传在远古之时,修士介入世俗大战,高功大能甚至可以把一支几十万人的军队塞入阴路,再从敌方的背后释放出来。
不过,在谢青鹤的时代,阳驰阴途术已经失传,他只在典籍里见过此术的记载,没见过具体施法仪程,忍不住竖起耳朵听谭长老念了什么。
“乖乖的,乖乖的,吃了我的米,小嘴黏黏的。乖乖的,乖乖的,不吃我的米,小嘴吧唧吧唧。乖乖的,乖乖的,稻谷生稻米,阴土生阴地。”翻来覆去就是这么几句,简直洗脑。
谢青鹤听得若有所思。
他自然知道咒文与修者与天地万物沟通的方式,重点是沟通,说什么并不重要。
历代修士所持颂的方言经历了千万年的变革,发音腔调都截然不同,同样一条咒文,南派修士与北派修士念出来也是截然不同两回事,却都可以自然纯粹地与天地万物沟通,可见语言并不重要。
当初谢青鹤能在心魔池里直接拿到地图控制权,也没有去学习魔言魔语。
谢青鹤觉得自己大概明白怎么回事了,但是,这也是语言无法形容的奥妙,能懂不能说。难怪这门刁钻的法术最终会失传资质稍微差上一些,真的是领会不到。
他凭着多年修行的经验,觉得自己应该是明白了。
但是,蒋英洲资质太差,他就算明白了,也没办法实证自己究竟领悟了多少,领悟得对不对。
那边谭长老还对他露出了一点惋惜与怜悯的眼神。
谢青鹤“”真的不用。
废柴皮囊的拖累下,谢青鹤压根儿没注意到自己怎么就走进了阴路,只觉得大夏天丝毫没感觉到艳阳的热力,反而四面八方都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寒意透出来,那感觉就像是走进了透风的山洞里。
蒋英洲资质虽差,谢青鹤有元魂加持,是能看见阴界鬼魂的。
六朝古都,处处都有死人。死于盛世的鬼魂衣衫鲜艳,满脸欢喜,多半和生前一样开开心心地生活着。有妇人提篮买菜,有后生摇扇逛街。乐极生悲时,才会露出死亡时的丑态。殁于乱世的鬼魂就悲惨了许多,蓬头垢面面色凄惶,携儿带女没头苍蝇似的奔亡,小儿啼哭,老妪悲叹,一片荒凉。
都说乱世人不如太平狗,阳间才有时间更迭,阴界的时间是静止的。
同样一条街巷,盛世时,有黄狗在街上大摇大摆玩耍,吃着摊贩扔出来的骨头或是鸡鸭屁股、鱼头鱼尾,养得膘肥体壮,油光水滑。乱世时,逃亡中被父母抛下的三岁小女坐地哭泣,永远留在了这里。人与狗死在了同一块地方,狗追撵着小姑娘汪汪狂吠,小女鬼吓得不断奔逃
谢青鹤自诩见惯世事心冷如铁,看着被大狗追撵哭泣奔跑的小姑娘,还是忍不住指尖一动。
黄狗呜咽一声,恶狠狠地回头。看见谢青鹤之后,迅速夹着尾巴溜边儿跑了。
谭长老对此相当意外。
“这条狗生在二千年前。”谭长老说。
谢青鹤点点头,附和道“老狗。”
谭长老有点无语,问道“能留在地府二千年的人魂也极其稀少,狗虽近人,胎生杂食,毕竟是畜生。你身上有何奇异之处,让它如此忌惮”
谢青鹤面露惊讶之色,想了想,指着腰间的阴阳鱼“可能是师兄借给我的这条腰带显灵”
谭长老想骂他。
谢青鹤把自己早就编造的身份甩了出来,大概是据此三百年前,寒江剑派有一位姓施的内门弟子,因牵挂世俗家累,从登天阁出师下山,从此留了一支血脉在外。
“长老您也看见了,我没有修行资质,遇事也只能央求寒山援手。”谢青鹤说得可怜。
寒江剑派重法脉不重血脉,实际上对门内弟子的血脉后人非常宽容。如紫竹山庄的冼夫人,她偷学了寒江剑派的剑术,借用寒江剑派的名头唬人,上官时宜这么多年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来没有去拆穿惩戒她,念的就是那份同门香火情。
谢青鹤说自己是施菀泽的八代血裔,外得族谱都连不起来那一种,谭长老也没有怀疑他。
三百年前,施菀泽登天阁出师,这事不足为外人道,知道的肯定是自己人。
他祭出了这一杀手锏,谭长老明知道他在胡说八道,也没有继续清问。
两人又往迁西侯府的方向走了几步。
谢青鹤回过头,发现刚才被他救下的小女鬼正远远地缀在身后,一直跟着他。
不等谢青鹤做出反应,谭长老反手洒出一把米,马上就有无数无人祭祀的饿鬼汹涌而至,将他二人背后的长街堵得水泄不通。那只小女鬼自然就被拦在了鬼群之后,再也不能跟着谢青鹤了。
谭长老语重心长地说“你既有家学,想来也明白人有三魂,死后惟有地魂长留阴界。天魂归了天,人魂去投胎转世。地魂是识魂,没有感情,也不懂得知恩图报。她跟着你,只会妨害你。”
谢青鹤点点头,说“我知道。”
说话间,二人已经抵达了迁西侯府。
在阴间行走需要绝好的定力,因为阴间没有时间流逝,一切都是重叠的。这与谢青鹤曾经的心魔池之行还不一样,心魔池的时间与现世重叠,只是空间被隔开了。走阴路则穿行在亘古不变的死寂中,一眼不慎就会陷入逝去的陷阱。若是定力不够,很可能连迁西侯府的门开在哪儿都找不到。
谭长老一直用拂尘勾着谢青鹤的腰带,哪怕谢青鹤吓退了黄狗,他也不曾放手。
这是大修行者最起码的修养。
他把谢青鹤带了进来,就会安安全全地把谢青鹤带出去。
他俩从迁西侯府的前门进去,谢青鹤给他指路去成渊阁。一路上都能听见仆婢们小声议论,说什么走水了,谁去抱了柴,谁被打死了,谁断了腿又说那一路被踹开的院墙云云。
谭长老听得云里雾里,回头看谢青鹤。
谢青鹤也不能撒谎,承认道“当时他们要放火烧房,刚好我这边差遣了人出门,被他们拿住要杀人灭口,我意知不妙追了出去。”他老老实实地说,“不是情急失手。那时候确实心生愤怒,拿碎银子杀了两个人。”
谭长老听得认真,问道“杀的是拿着你差遣出去的人要灭口的那两个”
谢青鹤点头。谭长老连阳驰阴途术都玩得这么溜,他想开坛做法,把昨天死去的两个迁西侯府家丁的魂魄招来问话,绝对不费力气。谢青鹤也没有骗他的必要。
谭长老哼了一声,说“杀就杀了。”
两人在阴间行走,丝毫不搅扰阳间诸人,大摇大摆地走进了成渊阁。
谢青鹤带着原时安与贺静突围之后,成渊阁的火也没能烧起来,很快就被浇灭了。
很显然幕后之人在放火时就准备好了灭火,只想烧掉成渊阁,并不想牵累迁西侯府太多。这才能在谢青鹤等人离开之后,迅速将火势扑灭。
若是成渊阁烧成了废墟,再搭配上原时安逃亡的消息,那就太尴尬了。
这会儿成渊阁只有院墙处起了火,原时安的寝起处保持得十分完整安全,迁西侯府想要应付舆论就简单得多,至少想要风闻言事弹劾迁西侯谋害长房嫡子的想法,都得往后压一压。
谭长老的修为自然不是蒋英洲这个废柴能比的,他在成渊阁里转了一圈,皱眉说“如你所说,这地方就算曾经有人放下施术镇物,一夜半日过去,只怕也已经被拿走了。”
“我自然想到了这一点。”谢青鹤一手拽住谭长老的拂尘,走到原时安的床前。
谭长老恍然大悟“你临走之时,把所有摆设物件的布局模样都记下来了”
“这里原本有一柄用旧的如意。”谢青鹤比划了一下大小,“他若一把火将这里烧了,或是把所有物件都换上一遍,我也没辙了。”
谭长老说“若摧毁灵物,必有归道之兆。”
谢青鹤所有的修为都被皮囊限制,只能求问谭长老“长老感觉得到么”
“这地方鬼神无数,一碗水米都能引来无数饿鬼,何况灵物归道既然没有群鬼正食,想来那把如意还存放在某处。或是以秽物玷污,或是深埋阴处。这样倒是不好找了。”谭长老说着,目光瞥向谢青鹤。
谢青鹤秒懂。
那把旧如意是抽取原时安魂魄的镇物媒介,谭长老只要接触到原时安曾经离体的地魂,就可以嗅到旧如意的灵源。以谭长老的修为,只要这把旧如意还在京城八百里之内,找出来不费吹灰之力。
“原世子此时正在城郊朋友处暂住,明日一早,我带他去拜见长老。”谢青鹤说。
谭长老不解地问“为何要明早难道你收魂不力,把他弄坏了那更得让我赶紧去看一看。”
谢青鹤哭笑不得“没有弄坏。弟子下午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办。”
“什么事比抽活人魂魄还重要”谭长老不悦地质问。这是他第一次放下脸。
“是要去接姐姐回家。”谢青鹤简单地把蒋幼娘的事说了一遍,“深宅大院里吉凶难料,我那个小姐姐又很是头铁倔强,喜欢仗义直言,我要赶紧把她接回来,以免她吃亏。”
谭长老嘿了一声,说“当初你祖上那位施前辈,就是牵挂世俗家累,不惜登天下山。原本是承继宗派的资质啧啧。”能够承继宗派的资质,下山三百年之后,还是让后人心痛不已,“你么,也还真是一脉相承。”
他两人离开迁西侯府的时候,谭长老又往侧面看了一眼,看见了那条被谢青鹤踹出去的通路。
最靠近大街的院墙已经被紧急砌墙填封起来,院外也派了家丁看守,不许看热闹的老百姓随便路过围观。然而,迁西侯府内部仍旧有一道长长的笔直的裂痕,就像是在迁西侯府身上了一刀,撕成两半。
“你老实说,本座不向寒山打小报告。”谭长老拉着拂尘把谢青鹤扯近,“你这资质没法儿修行,你家那位八代先祖,我派的施前辈,是不是给你留武学传承了你若承认了,本座给你走个明路,以后也不用这么遮遮掩掩。”
谢青鹤感觉到了一种很熟悉的笼络与亲切,看着谭长老的脸,觉得他笑起来有点师父味儿
不是吧
就蒋英洲这么个废柴资质,您也想收徒
“不瞒您说,长老。”谢青鹤特别诚恳地说,“弟子这辈子学得最好的是书画经学。”
谭长老面露不屑之色“世俗经营之道,都是小伎俩。你去考个进士出来,没身份没背景,混上三十年,撑死了是个三品致仕。一辈子磕头作揖,那又有何趣味”
说话间,二人已经走出了迁西侯府。
谢青鹤反驳道“弟子不去考进士。”
谭长老很意外地回头“那你那书画经学有什么用”
“一来陶冶心神,二来据此维生。弟子不考进士,教学生去考进士。”谢青鹤说。
谭长老嘲笑道“说得跟真的似的。”
等了片刻,他又看了谢青鹤一眼,“你是认真的啊”
谢青鹤点头“认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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