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鹤要回杂货铺去换衣裳, 把簪子腰带都还给柜上伙计。
谭长老不知出于何种目的,催促道“本座与你一起去接人,再去找那被离魂的受害之人。”
“那我也得洗把脸。”
谢青鹤不能顶着一张蒋幼娘不认识的脸去接人。
去杂货铺不顺路, 谢青鹤就近找了间客栈,要了个单间,用携带的药水洗脸。
谭长老好奇地看着他掬水抹脸, 洗掉了手脸脖子上的黑粉,居然还从脸上撕下一些奇怪的软质。如此易容术让谭长老叹为观止。
待谢青鹤拿毛巾擦干净脸, 露出真容时,谭长老轻咦一声“观你面相, 近日当有死劫。”
原本的蒋英洲因觊觎赵小姐之故,确实死期将近。
谢青鹤不打算解释自己的来历, 他放下擦脸的毛巾,委婉地说“今日求见长老,寻得贵人庇护, 想来晚辈这条小命是保住了”
“蒋英洲”的一线生机,其实来自于谢青鹤。
只要谢青鹤不学蒋英洲那么脑残作死, 不去招惹勾引赵小姐,杀身灭门之祸即刻消弭于无形。
谭长老不明白其中的蹊跷,只知道蒋英洲死劫将近,又隐约看出他有逃出生天的预兆。谢青鹤恭维他一句,他很自然就把这份贵人救护之恩归功于自己。
“持心正大, 自有厚德庇佑。区区一个侯府。”谭长老冷笑了一声,“何足挂齿。”
蒋英洲得罪的是赵小姐, 于蒋英洲而言, 那就是绝对的权贵官家。谭长老单纯看他面相推测, 误以为他是招惹了迁西侯府, 也应在了权贵之上,方才有此死劫。
这都是无伤大雅的小误会,何况迁西侯府确实不干净,谢青鹤也没有刻意去纠正。
洗脸换装之后,谢青鹤与谭长老徒步赶到了赵府。蒋二娘已经在附近的糖水铺子等候多时。
“你到底去哪儿了这都什么时候了。”蒋二娘有些着急。
谭长老辈分高,年纪也不小,只因修为在身驻颜有术,看上去也不过才三十来岁,正是风度翩翩、极有威仪的时候。蒋二娘匆忙嗔怪了一句,才发现谢青鹤梳着道髻,腰缠阴阳鱼带,这才有些吓住了“弟,你这是什么打扮”
这年月的文士儒生都喜欢穿道袍,像谢青鹤这样打扮得真像个小道士的模样,也很罕见。
谢青鹤竖起手指嘘了一声,说“不是要去接三姐姐么,快去吧。我在这里等着。”
之所以要谢青鹤到了之后,再让蒋二娘出面去找人,就是怕那边出了点不按常理出牌的操作,蒋二娘应付不过来。真正要去官家千金手里讨要侍女丫鬟,自然是要女眷出马才行。
蒋二娘也不是单独去。
马车前往赵府的途中,拐弯去了贺家一趟。车夫在门上等了一会儿,出来个年逾三十、看着很温柔的妇人,她自称雁嫂,跟蒋二娘打了招呼,说是贺家的管家媳妇,陪着蒋二娘一起去接人。
蒋二娘对着高门大户也有点犯怵,有雁嫂陪着才多了两分底气。
雁嫂也不让蒋二娘去敲正门,领着她去了侧边仪门,敲开门,先给守门的小厮塞了半两银子,客客气气地说“跟小哥儿打听个人。”
那小厮见雁嫂打扮规整,发间隐透金扣子,耳朵上挂着金耳环,窄袖素裙,说不出的温和干练,马上知道她是别府有头脸的管家媳妇,当即也不敢太怠慢,收下银子先屈膝施礼“谢姑姑赏。”
雁嫂也没说自己的来历,向那守门小厮描述了蒋幼娘的来历,又说“这是蒋姑娘的姐姐,来给她送些东西。小哥儿帮帮忙,若是方便,请蒋姑娘来门前见一面。”
各家各户都是有头脸的主人家才有资格在府上待客,寻常丫头小厮的家人来了,主家开恩,也就是在门口说上两句话。谢青鹤不想打草惊蛇,贺静也再三叮嘱要低调,雁嫂就一切按照规矩走。
那小厮面露为难之色。
雁嫂熟门熟路地拿出个一两重的银锞子,塞在小厮手里“辛苦小哥儿,帮帮忙。也是不远千里从江南上来,只见一面。”
那小厮有意多磨一会儿,说不得再赚几两银子,雁嫂的脸就渐渐放了下来。
蒋二娘察言观色,上前哄那小厮“小哥哥,你行行好,让我与妹子见一面。慈悲,慈悲。”
守门小厮也有些害怕雁嫂闹起来,更舍不得到手的银子,说“那我去门上问一问。这时候姑娘们”
雁嫂板着脸说“这时候姑娘们都是歇晌休闲的时候,底下人正有空。”
那小厮被噎了一下,也不敢议论自家小姐的起居日常,只好灰溜溜地去找人“我尽力把话递进去。出不出得来,也要看运气的。”
雁嫂一脚插在门里,抵着门板,说“纵是蒋姑娘出不来,你也要把守门的婆子给我叫来。”
那小厮被她闹得无奈“哎呀,这是哪家的姑姑行,行,小的知道了。”
那守门小厮进去了许久,蒋二娘等得有些心烦意乱“雁嫂,那人是不是拿钱跑了”
雁嫂安慰她“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在赵家守着门,还能往哪里跑去若是事情办不妥,他也得来退钱。”
这年月收钱都得老实办事,就怕人闹起来撞到主人家手里,钱没挣着反惹了一身的麻烦。若是蒋二娘独自前来,那小厮或许敢欺凌一二,有雁嫂这样一位看上去就熟门熟路的管家媳妇跟着,守门小厮就不敢乱来。
蒋二娘勉强按捺住心中焦急,叹气说“也不知道三妹妹怎么样了。”
雁嫂就不敢胡乱安慰了。
豪门世家里的千金小姐们性格各异,说出去都是知书达礼、温柔大方,别说外人搞不清楚真实品性,很多丈夫都不知道也不关心自家妻子背后是什么心思面皮。脾气好的能把丫鬟当女儿疼,遇上脾气不好的小姐夫人,日日遍体鳞伤也是很寻常的遭遇。
又等了小半个时辰,赵府侧边的小门吱呀一声打开,门里走出来好几个人。
蒋二娘一眼就看了人群中头缠绷带的蒋幼娘,被一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拉扯着,撞撞跌跌走出来。
蒋二娘连忙上前要扶她,走到人前的是一个装金戴银的仆妇,一把掀开了蒋二娘,冷笑道“这怎么说的哪来的阿猫阿狗都往我们府上撞,只当这儿是你乡下猪圈狗窝呢任谁都能进”
蒋二娘匆忙上前正在上台阶,被那仆妇居高临下一推,自然站立不稳往下踩了一脚。
幸得雁嫂眼疾手快,伸手扶住了她。
这么一番折腾,蒋幼娘也被婆子拉扯着走了出来。她脸上的纱布遮住了右眼,视物不清,跨出门槛就被那婆子照着蒋二娘的方向推搡一把,直接撞进了蒋二娘怀里。
蒋二娘仓促中接住她,嗅见她身上酸臭苦涩的药味,气血上涌“小妹”
蒋幼娘软软地挂在她身上,似乎还在使力站稳,小声说“快走。”
雁嫂皱眉看向那穿金戴玉的仆妇,问道“还请姐姐示下,这又是个什么章程”
跟着那仆妇过来的两个小丫鬟把蒋幼娘的包袱拎着,这会儿全都摔了出来,专照着地上有泥巴的地方摔。那包袱收拾得极其敷衍匆忙,落地就散了个七七八八,故意把女孩儿最私密的肚兜亵衣洒了一地。
蒋二娘还抱着蒋幼娘不及去看,雁嫂知道这包袱扔得羞耻,马上就弯腰去收拾。
雁嫂正在遮掩包袱里的羞物,那仆妇就站在台阶上,叉着腰,高傲地说“这位蒋姑娘许是在家娇生惯养惯了,什么活儿都做不好,绣个帕子都能伤了眼睛。我们这样积善惜福的人家,最是宽怀大度、恩恤奴婢,既然家里来人了,太太小姐开恩,也不叫拿赎身银子,这就回家去吧。”
蒋幼娘头缠纱布遮住了右眼,蒋二娘就有些担心,这会儿仆妇说她伤了眼睛,蒋二娘就更悲痛了,连忙问道“小妹,你眼睛怎么了伤得重吗怎么受伤的”
蒋幼娘只不迭催促“快走,快走。”
雁嫂把地上的包袱拢在一起,抬头问道“姐姐这话我信。既然是积善惜福的人家,又那么宽怀大度,高抬贵手放了我们姑娘回家,还请把契书一并赐下。”
那仆妇冷笑道“你这话说得可笑。我们家是什么门第说了放奴归家,难道还攥着一纸契书不放那卖身契已经烧了,自然就是不存在了。”
赵家攥着卖身契不放,自然是出于律法上的考虑。打死奴婢只要罚银,打死平民是要偿命的。
这会儿把蒋幼娘扔回家去,不管蒋幼娘是死是活,都可以推说是她家人照顾不周,与赵家无关。若是蒋家敢闹事,赵家还有蒋幼娘的卖身契。进可攻退可守。
赵家再是倒了靠山,声势大不如前,那也是主家层面的考虑,雁嫂身为奴婢也拿赵家没办法,只好与蒋二娘一起,小心翼翼地扶着蒋幼娘往回走。
谢青鹤对此一无所知。
他和谭长老坐在糖水铺子里,各端一碗甘蔗马蹄汁,正在聊山川风水。
糖水铺子的掌柜站在他俩身边,听得如痴如醉。谭长老很随性大方,照着今年的飞星给排了盘,指点这掌柜要在哪个方位放什么东西,才能发财,才能不生病,才能家业发达
谢青鹤就在那儿瞎出主意。
所谓瞎出,也没有害人的意思。他想法天马行空,喜欢因地制宜,不怎么用传统风水物。
谭长老每次觉得他瞎出主意时,仔细一想,又觉绝妙。
两人正说得兴起,车夫喊了一声“蒋先生”
谢青鹤回头一看,倏地站了起来,人已经奔出三丈之外“三姐姐快,最近的医馆。”
他把蒋幼娘抱上了马车,连蒋二娘都没带,车夫猛地挥鞭,马车就骨碌骨碌飞了出去。
谢青鹤左右手齐出,按住蒋幼娘两手寸关尺,知道蒋幼娘没有性命之忧时,他才松了口气,用手轻柔地托着蒋幼娘的脑袋,问道“眼睛是怎么伤的伤了多久用的什么药”
蒋幼娘露在纱布外的左眼流出一点泪水,抽噎地说“剪刀。”
那段经历对蒋幼娘来说显然太过可怕,她哭得颤抖不停,没法儿正常对话。
谢青鹤只得用力在她昏睡穴上揉按,硬生生将她放倒。
过了一会儿,车停了下来,车夫在外说“蒋先生,最近的医馆到了。听说这里坐堂的大夫医术不怎么好,要不再走里,得胜坊里有位王神医”
谢青鹤根本就不需要什么神医来救治,他需要的是全套针具、尽可能多的药材、制药器皿。
他把蒋幼娘抱下马车,医馆马上就有大夫前来接诊,见蒋幼娘头缠纱布就知道是外伤,还专门找了一位精擅外科的大夫来跟着。谢青鹤要了一张靠墙的诊床,大夫很自然地上前接手,就要拆纱布,谢青鹤皱眉问道“洗手了么”
那大夫见多了刁钻蛮横的病人,板着脸说道“老夫坐堂行医二十”
谭长老拎了一壶烈酒过来,谢青鹤冲洗了手,直接上手给蒋幼娘拆纱布。
眼见谢青鹤手脚麻利细致,那大夫愣了片刻,等纱布拆完,看见蒋幼娘脓肿血污的右眼时,那大夫顿时就不干了“病人伤得如此严重,你若抬来叫老夫救治也罢了,你自己在这儿一番折腾,若是把人治坏治死了,岂不是坏了我们回春堂的名声你这是故意讹我们啊”
说着这大夫就让药童去找掌柜“快,把老邱找来,这是有人来闹事碰瓷儿”
有谭长老在一边掠阵拉偏架,自从谢青鹤抱着蒋幼娘进门的第一刻起,整个医馆就被占领了。
各家医馆药铺的摆设都有既定的章程,说起来都大差不差,谢青鹤要找什么东西很方便。各个大夫药童学徒全都被谭长老拦在一边,眼睁睁地看着谢青鹤大摇大摆地取用医械物资,替蒋幼娘处置捂了几日并未好转的伤口。
刚开始这些人还在气急败坏、同仇敌忾,恨不得叫骂两声,且对身边就诊的病人声明“街坊们,你们也看见了这与我们回春堂无关。是他们自己治的”
谢青鹤抓了三味不常用略带毒性的药材煮水,又问谭长老“长老能赐一口清气么”
谭长老将他上下看了一眼,点点头“能。”
筑基之后修行有成的修士才能给得出这一口清气,也是颇为珍贵的东西,轻易不肯施舍的。
谢青鹤把三毒汤煮成浓酽的药汁之后滤出,谭长老对着热腾腾的药碗吐出一口清气,旁人看得不明所以,只有谭长老能看见自己喷出的那口气并未消散,而是宛如月下水纹上泛起的点点星光,尽数埋进了那一碗奇异的毒汁里。
谢青鹤拿了另外一只碗,将碗里的毒汁晾凉到合适的温度,用手沾着替蒋幼娘擦洗伤眼。
不过下,谢青鹤的手指就被毒汁腐蚀破皮,露出粉嫩的肉色。很意外的是,只是皮肤被腐蚀,没有流血,也没有伤到皮层下的肌肉。
在附近围观的大夫药童学徒们都惊呆了,叹为观止。
谭长老也忍不住问“三毒生肌汤”
谢青鹤专注地清理着蒋幼娘的眼伤,无暇他顾,敷衍地点点头。
清创的痛苦让蒋幼娘险险从昏睡中惊醒,不必谢青鹤请求,谭长老就动手点了她昏睡穴。谭长老有修为在身,他的手法自然比谢青鹤那样硬生生地揉按巧妙有效太多,蒋幼娘又沉沉睡去。
谢青鹤不断蘸上毒汁为蒋幼娘清洗伤眼,脓血尽去之后,露出残破的眼珠。
谭长老心知是没救了,却对谢青鹤存了几分不可思议的寄望“能救吗”
谢青鹤缓缓摇头。
人力有时尽。
蒋幼娘的眼睛被戳伤得太厉害了,如果伤后马上救治,还能恢复一点点视力。
受伤之后就稀里糊涂地缠了起来,里面伤得乱七八糟,甚至流出脓血未曾伤血入脑、危害她的性命,已然是个奇迹。现在剩下一半的眼珠子也是个死物,留不住了。
蒋二娘跟雁嫂紧赶慢赶走进门时,恰好看见谢青鹤把蒋幼娘剩下半个眼珠子挖了出来。
“啊”蒋二娘尖叫一声,直接昏了过去。
被拦在外边的大夫们七手八脚去救人,邱掌柜也急匆匆地跑了来“怎么了怎么了”
这会儿不需要谭长老去拦,几个坐堂的大夫就把邱掌柜拦住了,说了事情前因后果,又悄悄告诉邱掌柜“别闹别吵,咱们偷偷瞧着,这少年的手法用药啧啧,有点意思。”
谢青鹤曾有几世做了行医济世的营生,治病救人手脚十分麻利,替蒋幼娘治伤不在话下。
不止回春堂的大夫们想要悄悄偷师,谭长老也略懂岐黄之道,看着他的手法也有几分探究之心。
就如适才说风水之道,谢青鹤的很多做法都不传统,讲究因地制宜,手里有什么就用什么。粗看觉得他不讲规矩,细究起来就忍不住拍案叫绝,这就有些运用之道存乎一心的意思了。谭长老修行日久也到了瓶颈之处,谢青鹤的想法给了他许多新方向,让他总有豁然开朗的惊喜。
不过,伤了眼睛的是蒋幼娘,谢青鹤情绪受累,脸上就没了常挂着的温和笑容。
他穿着蒋英洲的皮囊,看着不过一介少年,一旦放下脸来,连谭长老都莫名其妙有点怵。
到具体施针的时候,谢青鹤自认受皮囊限制,身边又有谭长老这么一位修行有成的大修行者,便请谭长老代劳。何处施针,用几分力,入几分深浅,但凡谢青鹤说得出来,谭长老就做得到。
几个坐堂大夫全都竖起耳朵偷师,到下午饭点儿,连饭都不肯去吃,有病人就拖着病人,没病人就抄抄方子,打理打理药橱平时都是药童学徒的活儿,今天都捡了起来,反正不肯走。
针刺之后,谢青鹤又给蒋幼娘开了方子,几样药炮制的手法也与寻常不同,他借了回春堂的器皿亲自动手,几个坐堂大夫都挤了过去围观。谢青鹤只得告诉他们“若能用的方子我都留下来。这炮药之法你们用不了缺了引子。”
最珍贵的引子,当然就是谭长老吐的一口清气。普通医馆药铺哪里用得了这样的药材
这时候,回春堂已经有人在熬三毒生肌汤。药材与水、火候都是一样的,学着谭长老的样子吐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拿手指去沾了一下,发现根本就没有腐蚀皮肤的效果,就是很普通的毒汁。
“看样子,就是差一口气。”这大夫叹气。
若是蒋幼娘伤重,恰逢谭长老在场,谢青鹤也不会用这么奢侈的世外之方。
一切收拾妥当之后,已是月上中天。
雁嫂安排了车夫去城郊给贺静报信儿,又给回春堂包了丰厚的诊金,借了厨房,给各人做了饭。眼看着蒋幼娘一时半会不能挪动,还去贺家搬了铺盖屏风等物,安置在回春堂的角落里,让谢青鹤夜里能打盹休息。
谢青鹤再三感谢谭长老,请他回去休息,谭长老摇头说“本座修行之人,坐一会儿就好了。”
那边蒋二娘早就顾不得男女大防,趴在蒋幼娘床边沉沉睡去。
既然各人都不走,回春堂才上了门板。雁嫂又给负责打烊收摊的学徒伙计发了赏钱。
谢青鹤说“今日多谢你了。”
雁嫂福了福身,把准备好的酒菜端了上来,让谢青鹤和谭长老再吃一点。
因雁嫂之故,谭长老对贺静也颇为好奇,问了两句。
谢青鹤就把与贺静、原时安相识的故事说了一遍,听说贺静带人去迁西侯府保护原时安,又非要谢青鹤记着富贵身故之仇,谭长老对贺静颇为赞赏“听来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小家伙。”
谢青鹤吃了一颗卤花生,观灯不语。
次日,城门刚开不久,贺静与原时安都乘车赶来回春堂探望。
若是不是成渊阁被火烧的意外,再过两天,迁西侯府就要吹吹打打去赵府过礼,只等亲迎就是凿实的夫妻了。蒋幼娘在赵府弄瞎了眼睛、奄奄一息地回来,原时安哪里脱得了干系这个夫为妻纲的年代,老婆干了坏事,首当其冲要坐罪的是丈夫你怎么能管不好自己的妻子
原时安和赵小姐的亲事还差临门一脚,暂时还算是未婚夫妻,原时安依然吓了一跳,深觉惭愧。
谢青鹤并不接受他的歉意,说“这事真相如何,等三姐姐醒了再说。”
谭长老则笑眯眯地看着贺静“这就是贺公子”
贺静被他看得后背发毛,去看谢青鹤的脸色“先生,这位”
“这位是世外仙门长老,谭前辈。谭长老,这就是原时安,他在成渊阁被抽离了魂魄。”谢青鹤觉得谭长老简直不务正业,跟着在回春堂蹲了一夜,不就是为了验看原时安魂魄时携带的灵源么
谭长老嘴里说不急不急,手掌在原时安肩上轻轻一拍,原时安的地魂瞬间脱体飞出。
谢青鹤见惯不怪。
拥有寒江剑派正派传承的大修行者,都是操控魂魄的行家。
人在离魂状态没有记忆,原时安的地魂神色平静地在回春堂里转了一圈,跑内院台阶坐下,仰头看着天空。谭长老跟着走了出去,顺着他的目光一看,什么都没有。
“你过来,本座看看你。”谭长老吩咐。
修行者的元魂对魂魄带有威压,通常都能让抵抗心不强的魂魄自动听话。
原时安回头看了他一眼,起身往回走。
谭长老正要拉着他看身上残留的灵源,哪晓得原时安脚步不停,走到了谢青鹤身边,像是长不大的小孩子一样,坐在谢青鹤的身边,抱住了谢青鹤的腿,把脑袋挨了上去。
在原时安的眼里,谢青鹤是一尊神光四溢无比威仪的光华之像,原本应该畏惧膜拜,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充满了依恋与孺慕,就敢上去抱着靠着。
谭长老只能看见原时安的魂魄,看不见谢青鹤藏在皮囊里的元魂,就觉得非常奇怪。
“你抱着他做什么”谭长老问。
原时安紧紧地抱着谢青鹤的腿,喃喃说“保护我。”
谢青鹤解释说“我叫过他的魂。可能是隐约记得一点儿。”
谭长老看着谢青鹤的眼神又有些古怪。地魂是识魂,没有感情。原时安若是寻求庇护去抱着谢青鹤,谭长老并不觉得怪异。现在原时安明明就生出了孺慕依恋之心,反常之处必然在谢青鹤身上。
这时候也顾不上去探寻真相,谭长老耐着性子靠近原时安,检查他的魂魄。
原时安很不安,死死抱着谢青鹤“别碰我,别碰我。”
谭长老瞅了谢青鹤一眼。
谢青鹤尴尬地说“您自便”
谭长老把原时安浑身上下都翻了一遍,在他腰肋处发现了一道看不见的痕迹。谢青鹤受皮囊所限,什么都看不见,谭长老在原时安腰上发现的痕迹轻轻一按,原时安就不断地流泪。
见谭长老按个不停,谢青鹤不得不提醒一句“魂泣伤根本。”
谭长老嘲笑道“你这个教写字的先生倒是会护短。”
说罢,谭长老将手往地上一抹,居然把原时安掉在地上的“泪珠”都捡了起来,全部糊在了原时安脸上。原时安苍白的魂体如水波一样漾开,居然把流出的泪珠又吃了回去。
谢青鹤拱拱手。谭长老这一手补魂绝技,绝对是千年难得一见。
“得了。”谭长老在虚空中抓到了一丝诡秘莫测的气息,顺手揪住原时安的领口,直接就把他塞回了皮囊里。
原时安一直歪头坐着,突然呼吸一沉,缓缓睁开眼。
谢青鹤与谭长老说了这么大一堆,在场的知情者都有点毛骨悚然,这会儿原时安突然回魂,把正在跟他赌气的贺静都吓了一跳,忍不住问道“你醒啦”
原时安还是什么都不记得,眼底带着一丝迷茫。
谭长老从袖子里摸出三枚古钱,叮铃拍在掌心,偏头看了屏风内侧还在昏睡的蒋幼娘一眼,说“你在此照顾姐姐,这事有我处置,不必挂心。”
原时安和贺静都一头雾水,见谢青鹤点头,贺静先抗议“先生,这事我”
“你帮不上忙也使不上劲。”谢青鹤打断了他的反抗。
谭长老嘿嘿一笑,说“要替你的书童报仇”
贺静先看谢青鹤的脸色。见谢青鹤神色缓和点点头,他才去问谭长老“前辈,您也知道我家富贵儿的事了此事岂能善了”
“你这脚且走不得路。这样吧,我若是捉到了施术之人,将他带来这里讯问,如何”谭长老对贺静十分慈爱。
贺静连忙作揖“多谢前辈。”
原时安说不上话,静静站在一边,跟着施礼“多谢前辈。”
蒋幼娘的伤处不宜挪动,只能在回春堂将息。若是别的地方还能花钱买个安静,药铺医馆是治病救人的地方,绝没有叫人关门歇业的道理。雁嫂昨日花了重金,请回春堂在后门支起棚子坐诊。
这会儿大堂空了出来,才能把原时安、贺静与他们带来的下人安置下来。
一直到了午后,蒋幼娘才慢慢苏醒,谢青鹤给她吃了止疼的汤药,她的情绪还算安稳。
原时安很关心在赵家究竟出了什么事,却不能着急去问。反倒是蒋二娘更急切,问道“小妹,你在赵家究竟是怎么了眼睛是谁弄的”
蒋幼娘提起这事又忍不住要哭,说“主子打奴婢,我纵然说了谁弄的,还能报仇不成”
蒋二娘在羊亭县与原时安也相处了几个月,知道他对弟弟甚为敬重,猛地一拍桌子,说“怎么就不能报仇了那赵氏就是弟弟学生的未婚妻,她敢欺负你,就叫弟弟那学生打死她”
蒋幼娘听得呆了。
同在一个药堂里坐着,原时安和贺静也只是隔在屏风之外,根本隔不住声音。
听了蒋二娘这一番话,原时安与贺静也面面相觑。
停了一瞬,才听见谢青鹤说“姐姐的仇,自然是我去报。与他人没什么关系。二姐姐,这话不要再说了。”
“你去报仇你要怎么报仇”蒋二娘语带哭腔,“爹娘把小妹给了赵家做养女,你就是去官府告他,人家拿出几两银子也就打发了。再是小原小贺帮忙,赵家拿银子搪塞不过去,只要拿个管家下人出来顶罪,你又能把赵家人怎么办小妹丢了一只眼睛,咱们连赵小姐一根指头都碰不到”
官人命贵,庶人命贱,就是这世间的道理。蒋二娘那个“叫自己人娶了她,再以夫纲折磨她”的复仇之法,听上去荒诞无耻,却又似乎是唯一合法可行的方案。
蒋幼娘声音虚弱“二姐,我不知道你说弟弟的学生是什么人,都说,娶妻娶贤,一个好媳妇,三代好子孙,那个女人心肠不好,祸害别人家就好了,不要祸害弟弟的学生才好。”
贺静听得不断拿脚背去踢原时安,冲他努嘴。
原时安原本还在犹豫。他的婚事涉及到迁西侯府世子的位置,在成渊阁幕后之人确认之前,他不想在自己的婚事上多做变动。但,若确认是赵小姐伤了蒋幼娘的眼睛,这门亲事必然是不能要了。
蒋幼娘没有描述具体发生了什么,她说赵家小姐心肠不好,娶了就是祸害,态度非常明确。
原时安轻声吩咐“准备退婚吧。”
待蒋幼娘说完,蒋二娘也意识到自己太自私了,偏头不再说话。
谢青鹤喂蒋幼娘吃了两口小米粥,问道“三姐姐,你若是累了就休息。若是不累,把前因后果简单说一说。”他微微一笑,“我是真的要替你报仇,你说得清楚些,我心里有数。”
蒋幼娘有些不安,看着谢青鹤温和沉静的脸色,慢慢安静下来,开始叙述当时。
“我其实,一开始,处得还好。我虽不想去做陪媵,爹娘收了别人那么一大笔钱,我也没道理去怪花了钱的人,恨她们不该买我。我就想,反正我是买去帮着绣嫁妆的,只管好好地做活儿,也算是靠本事吃饭,不是那等攀高枝儿的下流下贱之人。”
“一路上小姐都待我很好,说我绣活儿好,又说我性子好,我还能认几个字,把小姐身边的其他丫鬟们都比了下去。那时候我也知道这事不妙,初来乍到,怎么就敢把原来的人都得罪了平时我就有意多讨好那几个丫鬟姐妹,已经来不及了,她们就是讨厌我。”
“只是那时候有小姐护着我,她们讨厌归讨厌,也没有对我怎么样。”
“到了京城之后,太太发了很大的脾气。责怪小姐不该临近婚期还往姑姑家跑。小姐受了训斥责罚心情不好,太太又查问小姐的嫁妆又训斥小姐不经心,嫁妆都是瞎糊弄,绣得不好,气恼之下,拿针刺了小姐的手指。”
说到这里,坐在屏风外的贺静都张大了嘴巴。
赵小姐的亲娘是昌西侯的女儿,堂堂侯府千金,居然暴躁到拿针刺亲闺女的手指
“我受了排挤,又不是赵家的家生奴婢,小姐被太太责罚的事,其他人都瞒着我,我并不知道详情。太太叫小姐重新做绣品,我丝毫不知道太太曾经拿着我的绣品去打过小姐的脸,一心一意去讨好小姐,哪晓得我做得越是细心,小姐越是生气,再有几个丫鬟姐姐吹风拱火,小姐就更恨我了。”
“那几日我就过得很难过了,又不知道小姐为什么生气,常日里吃不饱睡不好,总要被小姐身边几个大丫鬟欺负。她们人多势众,偏我又人生地不熟,实在弄不过她们。”
“后来春樱就是小姐身边的一个二等丫鬟,她假心假意对我好,偶尔给我送些吃的用的,在别人欺负我的时候,假惺惺地替我说几句话,我就真的相信她是个好人。”
说到这里,蒋幼娘哽咽了一下,显然对春樱的背叛非常伤心。
“过了十几日,春樱对我说,我这样在小姐身边是待不下去了。就算跟着小姐嫁到了迁西侯府,只怕也活不了几年就要被磋磨致死。不如想辙留在赵家。太太年轻时绣功出众,最喜欢针线活儿做得好的丫头,叫我做几样见功夫的绣样送到太太院儿里去,得了太太青眼,说不得就把我留下了。”
“我那时候就特别相信春樱,她说什么,我都相信。她给我弄来绣线布料,我就做了一方四展的桌屏,”说到这里,蒋幼娘抽噎了一下,“我怕自己做的花样不够好,那四展的桌屏,我用了弟弟从前画的样子,梅兰竹菊图,夜里守着油灯一点点绣出来”
“东西才刚刚做好,还不及送出去,当然,她们也没打算让我送出去。这事儿就被捅到了小姐跟前。小姐十分生气,问我是不是很得意绣活儿好,问我是不是很得意能认字,问我是不是想勾引未来的姑爷我自然要否认,我原本也不想嫁人,更不想去给人做妾,做通房丫鬟,凭她千金小姐的姑爷何等身份尊贵,与我有什么干系”
蒋幼娘才说完这句话,谢青鹤就叹了口气。
赵小姐原本就恨她手巧心灵,她若是卑怯低贱一些,像个真正的奴婢一样,赵小姐或许不会那么生气。偏偏她不是奴籍出生,她还被谢青鹤带歪了想法,不想嫁人,想跟着蒋二娘一起,以后都守着弟弟过日子,连赵小姐的夫婿都看不上赵小姐受了羞辱,岂能放过她
“哪晓得我越是解释否认,小姐越是生气。从绣篓里拿起一把黄铜剪刀,非要扎我。我不肯让她扎,她就使人拉住我,把我困在地上”蒋幼娘说得不住抽泣,“戳了我的眼睛。”
“许是血流得多了,吓住了她,她不再训斥我,叫人把我拖了出去。”
蒋二娘恨得直捶床“毒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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