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孔不入（十）

    C3477号陷入了深深的纠结之中。

    上级的命令是, 看到从冬眠舱出来的古人类, 必须立刻抓捕, 带回去做研究。C3477从前对于这样的命令也没有任何异议, 从私人角度讲，他也只是一个普通人, 也希望新人类这种脆弱不堪的身躯可以被改变。

    在人类还生活在地上的时候，就有许多有钱人选择了冬眠, 这样在时间上可以进行跃迁，人们可以去看看未来的世界。

    这些冬眠的人类身体里还携带者没有被改造古的古人类基因, 他们的身体很强壮，无疑，他们都是上佳的研究对象。

    不过在那场灾难性的帝国大战中，冬眠舱中的大部分人类也被唤醒了，他们参战、死亡, 仅剩小部分人还在继续冬眠。而陆袖等人的身份, 显然就是那一小批人。

    他们是天生的猎物，是地下人类梦寐以求的研究对象。

    冬眠舱里的古人类对于地底的新人来有很大的吸引力，但他们却很难得到这样的研究体。

    新帝国的人类因为身体原因，根本就没办法到市内去，就算是驾驶着机甲, 也很难维持, 他们没有能力走那么长的路。

    唯一的办法，就是等冬眠舱内的人类自己醒来。

    C3477号得到的主要任务是清洁，但捕捉古人类是每个地底人都要做的任务, 甚至可以说是义务。

    C3477的身体很差，肉/体可见的视力范围也很有限，他只能看到很近的东西，那三个人，是他从屏幕上的红外线探测仪上看到的。

    他们只是一堆红了吧唧的图像，但是他们会行走、会移动，他们是活生生的人类，比他自己更像是一个值得活下去的生命。

    C3477号犹豫了。

    只要他按动旁边的按钮，他就能联系到总部，总部就会派出更多的机器人来围攻他们。他们的热武器虽然远比不上鼎盛时期的技术，但是依然配备各种激光等杀伤性武器，那些古人类不过是□□凡胎的普通人，绝对抵抗不了。

    且不说那些高端武器，就是他所驾驶的清洁工号上，都配备着两把机关枪。

    明明只要按下捕捉按钮，他就能立下大功，从此以后，后半生都能荣华富贵。可是C3477号突然迷茫了起来。

    他真的要下手吗？

    这些古人类又有什么错呢？就因为他们从冬眠舱里出来，就活该被抓走做研究吗？他们的命就这样低贱吗？

    C3477看着屏幕上的那团红色，视线模糊了起来。

    那颜色，多么像血啊……像是他父母的鲜血。

    因为他天生聪明，所以要备受歧视，因为这些人是古人类，所以就活该被抓去做研究，这在本质上，又有什么分别呢？生命有什么贵贱可言呢？不过是自私，不过是虚伪罢了。

    帝国官方只想自救罢了，他们大肆捕杀异类，以图活命，嘴上随上说着为了种族的延续，但事实确实他们这些变异的弱化基因才是卑劣的种族。如果真的为了种族的延续，那些古人类才应该被保留，他们是健康的，他们可以一代又一代传递健康的基因，这才是为人类的延续做贡献。

    C3477号甚至十分阴谋论的觉得，高层可能根本就做不出来改善国民体质的药剂，他们只想欺骗民众，给民众树立假想敌，以此巩固自己的统治。他们捕杀古人类只是出于嫉妒，或者是出于别的什么目的。

    高层贵族的善良从未施舍给底层的民众，底层的如同蠕虫一般行走都困难的人得到了什么救助吗？没有，一丝一毫都没有。

    C3477号的手，逐渐从那个报警按钮上滑落了下来。

    他第一次遇到活生生的人，是的，活生生，会跑会跳的人，他们是多么幸福，而现在，他要亲手终结这份上天赐予人类的幸福。他要去抓这些人，去做一个没有感情的刽子手，却不是为了什么正义。

    C3477号很清楚，新帝国根本不可能造出生物药剂，因为那些高智商的人，都在这些年的暴动中死绝了，留下的那些人又怎么可能造出药剂呢？

    高层是虚伪的，他们要这些人只是为了折磨取乐，然后对外界制造“我们在研究”的假象来稳定民心。

    他不想做这个刽子手，而且这个刽子手，还是亲手斩断人类繁衍希望的那种。

    他要反抗、要拒绝，即便他的反抗是那么渺小，可那种叛逆和自由的火苗却莫名其妙地在他的胸膛里燃烧了起来。

    他希望这三个完整的人类可以活下来。他们可以自由自在地在陆地上生存、奔跑、繁衍，这是生命的权利，是他向往却永远做不到的事。

    人类已经因为自己的傲慢，使得这片土地上的所有生灵都跟着遭殃了，眼下，他们还打算屠戮更多的同胞，仅仅是为了那根本不可能达成的实验。

    他父亲说得对，在这样一个世道里，智慧是痛苦的源泉。他说，你读过太多书，你活在梦里。

    C3477号突然觉得自己也不是那么迷茫了。

    过去的18年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他每天和那些暴民与虚伪的贵族生活在一起，那样的生活又有什么乐趣呢？

    他现在放走的这三个人，将成为他在未来的几十年中的新希望，他希望他们活着，因为他们才是人类延续的真正希望。

    陆袖熬过最初看到畸形人类的生理不适后，又盯着C3477号看了一会儿，她突然觉得那个机器人的动作有些奇怪。

    陆袖将自己的视线从机甲的驾驶舱移开，专注于清洁工C3477号的动作。

    这个C3477号手掌中的导管在空气中挥舞了起来，这并不是他一贯的做法。

    因为根据之前的观察，这个机甲一直在做机械而简单的喷射动作。他原本只是朝着前面喷射，并没有舞动的意思。

    C3477号开始觉得有些头痛了，不规律的动作让他的神经超负荷加载，就连心脏的跳动也不是那么顺畅了。

    可他依然打算在离开之前，做这样一件事，为了他心中的梦想。

    陆袖发现C3477号的动作十分缓慢，缓慢到像是电影按动了慢放一样。

    他手中喷射的消毒液是蓝色的，而且浓度较高，在灰白色的空气中，可以留下痕迹。

    因为她不是这里的人，就算吃了红色药丸和蓝色药丸，她也只是多了一个技能，但本身并没有学习过这门语言，对于正在书写中的文字，是没有惯性的认知的。

    陆袖盯着看了一段时间，才惊觉C3477号是在写字。

    他发现自己了！

    陆袖在意识到清洁工C3477号发现自己之后，只是感到有些诧异，但并不惊恐。连冬眠舱这种神器都能制作得出来的话，那么安装红外线检测仪这种低端的技术是非常容易的，这不稀奇。

    让她感到诧异的是，C3477号并没有立刻动手的意思，他在空中写字，似乎是想要交流。

    “陆姐，他干嘛呢？”陈华低声问道。

    “写字，他在写字。”陆袖说道，“他在和我们交流。”

    “嗯？他看见我们了？”陈华一愣，随即笑道，“那我们岂不是不用躲了？干脆出去算了。”

    陆袖一把抓住打算站起来的陈华，面沉似水：“不，我们不出去。”

    陈华不明所以，他问道：“啊？为什么啊？他都……”

    陆袖打断了陈华的话，她一字一句地说道：“因为清洁工C3477号，在对我们发出警告。”

    “什么意思？”陈华看着空气中那一连串莫名其妙的符号，感到非常困惑。

    C3477号此时已经完成了他要做的最后一件事，今天的工作时间，也差不多到点儿了。

    他不知道自己写的这些古文字是否能对树后的人类产生一些警告作用，但他已经尽力了。他是为数不多还拥有文字能力的人了，在新帝国里，人们早就抛弃了文字这种承载着知识和历史的东西。

    无论如何，C3477号想，他已经尽到了责任。

    他开着他的机甲慢慢地离开了这里，就好像从未见过树后的那三个人。

    那些蓝色的喷雾在空气中留下的字体开始模糊了起来，但陆袖仍旧能从中残留的颜色中辨别出那个C3477号耗费大量精神力才留下的字眼——“快跑”！

    “我们离开这里，立刻，马上。”陆袖一转头，对身后的二人严肃地说道，“我猜清洁工是轮番上班制，而且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都对我们抱有敌意，只有这位C3477号是个例外，他在对我们发出警告，让我们快点离开这里。”

    如果C3477号发出的信息是“请离开我的领地”或者“请勿入内”之类的话，陆袖或许还会认为对方是在拒绝陌生人入内，但是对方发来的单词是“快跑”，这就很有深究的必要了。

    这就意味着，C3477号并非对他们有敌意，而是在帮助他们。这里还存在着让C3477号也感觉恐惧的东西，而且那东西对他们双方都会造成伤害。

    赵明飞眉头一皱，说道：“如果他是骗我们的呢？或许这里根本没有什么危险，他只是在骗我们出来，然后对我们发起进攻。”

    “不会的，这样的概率很小，而且意义不大。”陆袖否定了赵明飞的说法，“这个距离上，我们是否从树后出去对于高科技的攻击来说，是差不多的。如果他是靠埋在附近的陷井攻击，那也不现实，因为我们是匍匐到这棵树旁边的，要死早就死了。”

    陆袖继续解释道：“退一万步说，就算他不怀好意，但快离开这里，对我们又有什么损失呢？况且这里确实十分诡异，这里给我一种不大好的感觉。”

    陈华沉吟了片刻，说道：“陆姐说的对，我们应该离开，不管这位清洁工到底抱着什么样的想法，离开对于我们来说，总归是代价最小的一种做法。”

    赵明飞也点头答应了。

    众人开始以极快地速度，弯着腰朝来路后撤。他们要重新返回到城市区，因为陆袖觉得，那里一定存在着某种屏障或者某种原因，使得那些开机甲的原住民无法顺利进入。

    *

    清洁工C3477号缓慢地走回了自己的工作交接场所。他已经看到了返回地下的工业电梯，心中不由得有些紧张。

    这还是他第一次做出违背新帝国政府指令的事情，长久的洗脑和教育让他感到恐慌，可良知又让他觉得自己是对的。

    C3477号就在这种矛盾之中，按动了电梯按钮。

    清洁工二代机甲虽然不是什么高科技产品，但对于新帝国来说，任何的资源都是受到保护的，都是可以再利用的。

    C3477号每天只能拥有清洁工二代机甲四个小时，工作结束后，这个机甲就要交给下一个工作的同事来使用了。

    他缓缓走出电梯，迎面就是一个金属的架子，上面缠着一些破布之类的东西。

    原本白色的布条因为常年使用并且无人清洗，此时已经变成了有些恶心的黑灰色，显得非常陈旧。

    这东西叫作交接台，是用来支撑人体的。C3477号的躯体很脆弱，他从驾驶舱爬出来，爬到这个肮脏的布条上。

    他没有资格嫌弃这里脏，因为如果没有这些布条的话，直接扑倒在坚硬的金属上，会使他脆弱的皮肤感到极度寒冷和刺痛。

    新帝国的管理员说，这是统帅对他们这些废物的仁慈。

    他还没有彻底爬上交接台，那东西就开始急速下坠。

    “该死！”C3477号惊呼了一声，小声咒骂道，“这交接台总是错误感应！”

    他的声音并不尖锐，就算是气愤的声音也像是猫叫，这是像他这样体弱的人通常会发出的声音。

    不过C3477号听说，从前的人类是可以发出很大声音的，他有些遗憾，因为刚才，他没有机会听到那样的声音。

    很快，C3477号就降落到了地面上，他连滚带爬地折腾了好一阵，才终于在墙边的一堆座驾中找到了自己的那一个。

    说是座驾，其实不过是一些金属和橡胶做成的简易行驶工具，放上电池，就可以向前滑行。这东西看起来就和低矮的木板车差不多少，没有什么技术含量。但买这个东西花费了他整整九个月的工资。

    不过C3477号已经很满足了，至少他现在有一辆代步工具，不用像其他人那样在地上蠕动，这会让他觉得自己更像是一个人了。

    他费力地爬了上去，刚要打开机关，就听到了大喇叭在广播：“清洁工C3477号！清洁工C3477号！收到请回答！”

    在新帝国，收到上级的播报而不回答是要扣除很多工资的，他赶紧按动了随身携带的小型通讯器：“这里是清洁工C3477号，信号已收到，请指示。”

    听筒的另一边传来了上司沙哑的声音，他的声音听起来漫不经心的：“那个什么3什么77号是吧？”

    是C3477号，我的名字。

    C3477号很珍惜自己的名字，哪怕这只是一串代码，但他认为人都应该有名字，这是成为人的尊严。

    他在心里这样重复道，但终究没有勇气去提醒上司自己的名字。

    “是的。我尊敬的B298号，我的上司。”C3477号恭敬地回答着。

    很奇怪，C3477号甚至觉得有些嘲讽，B298要求每一位员工都要记住他的名字，可他却不愿意花费哪怕一丁点的精力去记住别人的名字，多么讽刺。

    B298懒洋洋的声音从听筒中传了出来：“你，上来一趟，你的机甲有点问题。”

    说完，B298就把通讯切断了。

    C3477号拿着通讯器在原地待了一会儿，直到对方挂断后通讯器“嘟嘟”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新帝国有着严格的上下级规定，他只是一个C开头的人，他必须恭敬地对待上级发出的每一个命令。

    C3477号看了看远方的高台，这个命令意味着刚才那复杂的行进过程，他都要再重复一遍，这可真是糟糕透了。

    但他没有勇气反驳，因为他任何一句顶撞都会招来大祸，甚至有些解释的话语，也会被认为是对上司的顶撞。他亲眼见过这位上司曾活活打死一个清洁工，他没有这个胆子。

    清洁工C3477号只得从自己的座驾上下来，然后尽量快地朝着交接台爬去。

    他必须要快，因为他那位上司，脾气不大好，最讨厌的就是像他这样身体脆弱的下等人。

    B298号有一个规定，那就是他如果叫下属去做什么事，那么下属必须要尽快到达，否则，这位大人就要发脾气了。

    C3477号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跳出来了，但他仍然坚持地向前爬，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怠慢。

    终于，他爬到了交接台的顶端，通过连通的接口，成功抵达了B298的办公室。

    让C3477号感到意外的是，B289正毕恭毕敬地站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十分狗腿地对着一个男人点头哈腰。

    B298号的办公室只有他一个人，他的层级较高，又为帝国服务了较长时间，因此，他可以独享一个办公室。

    B298号的身体比C3477号要好一些，但他也很难直立行走。他的左腿腿先天残疾，萎缩得几乎没有，右手也只有三个手指，不过如果借助拐杖，他还是可以享受行走的快乐。

    而且C3477的办公室里有舒适的棉垫子，办公室外面停靠着他比C3477号大上三倍左右的座驾，他的出行是非常方便的。

    不过最让C3477号羡慕的，是B298号的办公室里面有两株植物，它们是那样的美丽，那样的娇嫩，它们是生命的象征。

    C3477号对奢华的装潢几乎没有什么感觉，他唯一会羡慕B298号的地方就是他办公室里的植物。这是新帝国免费发放的，作为一种身份的象征。

    可是B298号根本不喜欢植物，他觉得这两个小东西在和他争夺资源，但他不敢养死这植物，因为一旦死亡，他要赔付大量的钱款。

    “这该死的破玩意，又在和我争夺氧气！”C3477号记得B298号总是喜欢这么说。

    他很想纠正这位暴躁的上司，植物是不会和您争夺氧气的，但他从来没有说过，他只是回答，“您说的对”。

    毕竟B298号只是一个智力为3.5的人，他会这么固执地认为植物会和他抢夺氧气也很正常。

    C3477号记得这两株植物叫作绿萝，这是一种生命力很顽强的生物。听母亲说，在过去的时代里，它们不值什么钱，花上几块钱就可以买一大盆。

    不过现在，它们却成为了有钱都买不到的奢侈品。

    不过这些都不妨碍C3477号对植物的热爱，他热爱植物，就像他热爱一切生命一样。

    B298号有时候会叫他来给植物浇水，这样他自己就可以下班了。C3477号很喜欢这个工作，他为此而感到快乐。

    不过现在C3477号已经没有精神去管那两株植物了，因为在B298号惯常坐着的大沙发座椅上，正坐着一个陌生的男人。

    而他的上司B298号，正站在这个陌生男人的身边。他很难保持直立的姿势，只能颤颤巍巍地晃悠着，看上去十分吃力，但C3477号在他的脸上看到了一种十分熟悉的笑容，那是他通常会使用的笑容，充满谦卑和讨好地那种。

    B298的笑容堆到了耳根，像是一个机器人，C3477号想，我也像是机器人，我们都是。

    金黄色的座椅将那个陌生男人的脸颊映照得更加惨白，对方吊起的眼角也显得十分具有压迫性。

    C3477号曾经在父亲私藏的书籍上读到过，那是一种叫作白化病的病症，不过如果这种病如果到了当今这个时代，或许也已经有了许多变种。

    那是一个戴着眼镜、身穿黑色军装的男人。右边的胳膊上还带着一枚血红色的徽章，上面画着一条肌肉线条鲜明的手臂。

    刚才交接时那份恐慌又涌上了C3477的胸膛，怎么会……

    这……这是A层的人！是贵族！

    难道……

    作者有话要说：　　仔细带入了一下C3477号的生活，突然觉得他好惨……

    PS：祝大家圣诞快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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