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二月二十四, 是江北之地独有的山神节。
到了这一日,不仅林户人家要抬了三牲上山祭神, 就连周遭靠山而居的农户也要循着旧俗, 暂停伐木和采摘, 以表对神明的虔诚敬畏之心。
久而久之, 此地便形成了约定俗成的规矩, 凡是这日上山的人, 只许带着东西上去,却只能空着两手下来,寓意当年山间物产丰登。
沈家在山里连番辛劳了数日,也趁着这日山禁缓个乏。
崔家人则还要忙地里的农活,毕竟那才是农户人家的本业。
清早, 沈赵氏没有歇着, 而是天一亮就拿出了先头在城里给襄桐买的花布,趁着天光好在窗下裁剪起来。
她还想着,等做完了这现穿的, 再把大郎二郎的吉服也做了。襄桐那件嫁衣难做些,但也要慢慢精细着来。还有三郎,一眼顾不到似又长高不少,回头用大郎穿旧的松江布直裰改上一件就是。
沈庆这几日跟着崔大郎学习驾车, 简直进步神速,如今已小有所成,俨然有了老车把式的胆色和手法。
因前一日沈、崔两家还有几百只午后挖来的笋没送尽,今日便试着由沈庆赶车、襄桐陪同一道进城贩货。
“二嫂, 今日笋不多,咱先往哪处去?”
经过几日考量和磨合,襄桐心里已选定了几家东道。
“先去知府衙门后巷,再去太和楼吧。”
其实,除了太和楼的生意是板上钉钉,知府衙门每日固定要上三十只嫩笋外,另有三家正店、两家脚店也不约而同和襄桐表示想长久收购她送的山鲜,不拘是如今的笋、蕈,还是山间即将大肆疯长起来的野菜。
就连鹿鸣斋这样有名望的大店,前两日也伸出橄榄枝来,不过只他家须要押上一回货款,得次回送货才能拿到头回的,襄桐便不愿多给。且他家要求也最严,须得是上品里的尖货才肯收,不过价钱却始终没压,也算是公道。
再看别家,因市面上贩山鲜的多了起来,连那些没有车马的都能挑担进城摆摊,笋价如今已经普遍开始下跌,从最开始的十五文一只,到后来的十二三文,再到昨日,已贱至八文钱左右,这也导致沈崔两家的收入直接陨半。
太和楼是家厚道的,看襄桐每次送去的笋比旁家卖相好些,便比市价多付上一两文,只为了荒时不至断了供给。
今日亦如是,太和楼悉数收下襄桐送来的笋,且仍按了十文一只会钱。
只是安掌柜临走时也透出话来,“樊娘子家中可还有别的鲜货,食客们近来被养刁了口舌,又惦记着另寻了奇珍。”
襄桐是个明白人,知道再鲜再嫩的春笋,吃多了也会腻烦,安掌柜这话既是为了让她另猎山珍,也是间接暗示,市面上对笋的需求日趋饱和,再用不上往日那么大的量。
“安掌柜再容我几日,山里还没完全回春,总要花朝节前后才有更多时蔬,便是春笋,再经场雨也要长老,想来吃不得几顿了。”
“那安某便让食客们再多等等,珍惜眼下有笋可吃的日子……”
从太和楼出来,襄桐陷入沉思,看来,靠着春笋牟得高利的好光景算是到头了,也该想想法子另辟蹊径。
正这时,沈庆拉了拉襄桐衣袖,“二嫂,你看那边。”
襄桐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个背影,但还是一眼认出了旁边店门口争执的人,以及她们身旁堆积如小山一般的整车鲜笋。
“昨日不是说好了按九文一只收笋,怎地我们大老远拉来了,你却改口贱价,只给上七文钱,这不是欺负人吗?”
说话的,是叉着腰呼喝着的胡家大儿媳翟氏;她对面则是个管事打扮的人,看站的位置,正是紧挨着太和楼东边那家八宝楼。
“我昨日说九文,你昨日却没送来。到了今日市价又降,我不过也是随行就市。况且你家送来的笋参差不齐,有的还砍坏了笋衣,我肯收货已是照顾,你别不识好歹。”
周围百姓闻听有人闹街,均不嫌事大驻足观望,瞬间围做一圈,还有那凑近了调停的。
“这位娘子,你这一大车货呢,赶紧卖了才是正经。你没去菜市桥看过,那里挑担卖的也只要六七文了,且比你这笋个头还大。”
八宝楼的管事听有人帮腔腰杆更直,“你听听,人家散卖的都只值六七文,我这还是收货呢……我也不压你价,七文钱,你爱卖不卖,不卖马上拉走,别占了我门前耽搁我开门做生意。”
胡氏被当众剥了面皮,这会儿差的可不只是钱,“咱两家先头可是白纸黑字写了契约的,你凭什么又是降价又是撵人?”
她复又转身面向四邻,“乡邻们,你们给评评理,他八宝楼先头没笋卖的时候,又是加价儿又是求告让我送笋,我看他家可怜,这才辛辛苦苦老远把货送他眼巴前,他家如今看送笋的人家多了,立时就要过河拆桥,一脚把我家踢开。这样黑心的店家,你们往后可还敢来啊,指不定要被宰上几刀。”
那管事听她诋毁,火气也上来了。
“又不是我抬了轿子请你的,那日还不是你自己死乞白赖挨上门,说什么自家笋既鲜且嫩,价格也好。我呸!这等货色也敢夸笋好?要脸不要?跟隔壁店里才送进门的那车比比,差远了去了。就你这破落户,我瞎了眼才买你家的烂货。”
胡氏眼见说不通,直撒泼发狠起来。
“你打谅着,我是乡野村妇好欺负呢?想我胡家在我们霍山村,也是那鳌里称尊的门户,我男人如今也正吃着公粮,你信不信我这就写了呈子去衙门口告你去?”
“你爱哪儿告就哪儿告去,左右我没短过你的银钱,给的价儿也公道……”
这场热闹沈庆看得津津有味,直到有人打身后喊着借过,他才回过神来。
襄桐忙对身后说了句对不住,又朝沈庆说了句:“没甚好看的,咱家去吧。”
沈庆不解。“二嫂,胡家被人拒之门外吃了憋,你难道不高兴吗?”
襄桐摇头:“那是旁人的闲事,和咱不相干,也不值得咱们上心。”见沈庆皱着眉似乎没听进去,又引导着他思考,“你觉得,若哪日我和胡家人争辩起来,哪个会胜?”
“自然是二嫂胜,咱家向来理正身直,不怕说不过她。”
“可你哪回见过我揪着理不放骂她个狗血淋头?”
沈庆稍稍思索。“二嫂定是觉着,骂人不雅相。”
“和那能讲理的人,你只把话说明白了,也不需夹缠,自有公道在人心;和那不讲理的人,你便骂得够大声,掉地上也没响儿,旁个瞧热闹的不能给你舍上一吊铜钱,更不会打心眼里抬举敬服你,而是把你和挨骂的一道瞧低了去。”
“那依二嫂的意思,若有人骂咱,挤兑咱,咱就不回嘴凭白忍了?”
“反击的办法有很多,但似个泼妇骂街绝对是下下策。其实,最根本的办法,就是得自己立得起来,再争气一点,努力做成个人上人,到时别说被人挤兑,便是平日瞧着你不顺眼的,也得变了副嘴脸讨好围拢你,还有不服的,也只能远远地躲着,看你过得比他好了,还要暗地里憋屈生闷气。”
“啊?”“哦。”
沈庆再一次成功被她二嫂的道理洗脑了,还不禁自己归纳总结了一番。
二嫂的意思是:真正有本事的人不会逞口舌能耐,要直接靠实力把敌人干翻,好让他指望你,巴结你;而实在收服不了的,那就让他敬畏你,不敢招惹你,然后还得气得他直翻盘儿。
这法子妙啊!
02
胡家的事后续如何,襄桐没空理会,也不在意。自家的事情且忙不过来,何必为旁个浪费心力。
回程上,襄桐想着家里多日没割肉吃了,便让沈庆将车先赶去菜市桥方向。
这回姚家再没牛肉可卖,襄桐便买了一条五花、一截肋排,足用去近一百个钱,姚家照例送了些猪骨来。
沈庆在一旁边心疼边流口水,还不忘着点菜。
“二嫂,你上回做那山海兜我还没吃够,一会儿能不能再买些河鲜?”
“鱼虾倒是不贵,只是怕咱家人少吃不完呢。”
沈庆早有打算,“还有崔大伯一家呢,我跟他家大郎学赶车,还没送拜师礼呢。索性今日这鱼虾钱就我来把。”
襄桐知道沈赵氏近来手松,倒也常给沈庆些零用,但她哪能用挂名小叔子的钱买菜,直去到水门边,掏了随身带的钱又买了两尾鲫鱼和一篓子虾蟹,只可惜豆腐衣没买到,只能包上一些豆干提味。
快离了水门,襄桐又瞥见路边有卖活鸭的,十分肥实可爱,隐约想起沈庭说过爱食鸭血羹,也顺手买上两只绑了脚掌扔到车上。家里山鲜还有不少,回头叫上崔家人一道吃顿热闹的也够用。
想想要待客,免不了要预备些酒,又折返回内城买上两坛松醪酒和一坛烹菜的黄酒。
沈庆拉着这好些食材,恨不能插翅飞回去,到家卸车时才发现豆腐衣没买,不禁着急。
“二嫂,没有豆腐衣,咱还咋做山海兜?”
“这回啊,二嫂给你做个新菜,保管比上回的山海兜还香。”
“嗷,我来给二嫂打个下手。”
“不急,离饭点还远呢,咱先屋去把账理了。”
所谓理账,其实就是每回卖山货回来在纸上记个数目,再按了人头当面把钱分了。
沈庆那份一向由沈赵氏代收着,沈庆摸不到真金白银自然也就不甚关心。
这会儿他急着拉襄桐去厨下做菜,便进屋跟着扫了一眼。
“娘诶,我名字下面咋那么多钱嘞?”
沈赵氏赶紧捂住他嘴巴。“你咋呼什么,大惊小怪的招人眼呢。”
“咱关着门还怕谁听见不成。”
襄桐不掺和她们母子拌嘴,只拿了笔墨接着前头的数目往下写。
【二月二十四
沈家卖笋一百八十三只,每只十文,计一贯又八百三十文
崔家卖笋两百二十四只,每只十文,计两贯又二百四十文】
下面又有明细。
【沈母得钱三百六十六文
沈樊氏得钱七百三十二文
沈庆得钱七百三十二文】
“娘,账录好了,钱都在这儿了,你先数数,要是没有岔头,我先把崔家的那份先送过去了。”
“你都盘整好了,我还多那事干什么,你只管分好收拾就是。”
襄桐便把钱按账分了三份,沈赵氏和庆哥儿的放在桌上、自己的揣进兜囊里,崔家的用篮子装了,盖上布送过去。
这趟折腾完,还要回屋和沈庭去记小账。
襄桐把钱放了炕上,又从炕柜里头取出账本和纸笔,直接交给沈庭,让他执笔。她却从枕头下取了个算盘出来。
“今日咱俩得了七百三十二文,扣掉买菜的一百三十六,还剩下五百九十六个钱。再算上前几日存下的五两银和铜钱,统共值……啊,十六贯又五十五文。”
沈庭本来漫不经心,听见数目也吃惊不小。
“有这么多了?”
“也算不上多,要是买那上等水田,也就十来亩。”
“那倒是。”沈庭见襄桐满脑子生意经,越发委屈,“桐娘,你那日给我买的葛布还在柜里放着呢,你啥时得空,也帮我裁件春衣呗?”
襄桐一边把钱收进炕柜一边考虑。“唔,你的春衫啊,我前几日太忙没腾出空,今日就给你做。不过我只看过我娘裁衣,可没自己动过手,回头做孬了,你可别嫌。”
“你做成啥样我都穿,嘿嘿。”
“那行吧,我先去厨下洗菜烧饭,今日做个百汇煲,答应帮三郎款待崔大伯一家子,也正好趁着节热闹热闹。”
03
百汇煲叫个煲,却不是把食材简简单单一锅炖了完事。
襄桐先是生了火,用边灶把猪骨碎了熬汤,待会好用作烹菜的汤底;
然后将一部分猪肉剁馅混着竹菇、香葱加菜油打成肉圆;
肉圆入热油里炸成金黄捞出来沥干;
趁炖汤的工夫把其他食材备好:其中蕈只取松木底下的松茸(香蕈的一种)、笋只掐尖、蕨菜也取嫩的来;豆干切丝,葱切段、姜切片,蒜头切末则是等下拌糖醋酱汁的;
再有鱼虾,也摘洗干净用黄酒和少许盐腌着,过上两刻钟只取鱼片虾肉,杂碎一概去干净不入锅灶;
顶顶要紧,还是余下的猪五花,是褒里的重头戏。先用加了葱姜八角的冷水入锅把巴掌大的肉片焯个半熟去油去腻去血,再把肉片入锅用糖和油盐上色入味,直到烧得糯香四溢出锅;
最后按着素食材在底,肉圆和肉片在顶的顺序重新入热锅,加入骨汤前在肉上覆压一层梅干菜,汤水直没过梅菜顶,小火慢煨,直到添了两回汤,再放入虾蟹肉,末了肉已酥烂且汤稠汁炼,熄火再闷上片刻,这才算完事。
林林种种,一道菜足用上一个多时辰,比上回做山海兜还要繁复精细。
沈庆从隔壁崔家去请人,一进门闻到浓香喷鼻,凑过来看得直呼等不及。
襄桐抹了把汗。“再做个白菘排骨汤,粉蒸蟹子,拌几样小菜,应是尽够了,那两只鸭子就留改日再吃吧。”
“那成,我把鸭子提后院去,再喂它们些食水。”
正说话,外头有“咣咣”的叩门声,力气实在不小。
“沈家婶子、快开门,有贵客来了。”
襄桐和沈庆还当是崔家人得了邀请,提前过来帮忙。
襄桐此刻被占着手,只让沈庆去开门迎接。
“你和娘先在屋招待着,我至多再有三刻钟就能把饭菜备好。”
襄桐等了半晌,也没见沈庆领人进院,且门口说话的动静越来越大,似乎不对劲。
“我二哥好的很,不牢你惦记,你有什么事,就在门口说吧,我掂量掂量是不是要紧,再决定要不要惊动家里人。”
这是三郎沈庆的声音没错,但他如此咄咄,上门的肯定不是崔家人。
襄桐赶忙往锅灶里添上水炖排骨,擦把手就往门上去,边走还边问:“庆哥儿,是谁来了?怎么把门口说话?”倒要看看是哪家惹了庆哥儿不痛快。
等走到近前,襄桐倒愣了。
来的,还真是个稀客,且也难怪三郎没有好脸色。
“胡大哥,郎大人?你们今日怎么得空来了?快请屋里坐。”
沈庆还拦在身前,表情十分委屈。“二嫂!”
襄桐知道沈庆是因为翟氏的缘故不喜和胡家人再有来往。
唉,就因她一颗老鼠屎,腥了胡家一锅好汤。
但胡大郎对沈庭有救命之恩也是事实,且还有外人在,哪容得沈庆失礼。
“三郎,你先帮忙把马牵到后院,再把‘银子’的草料分上一些。我先带客人去见你二哥,待会到灶间寻你说话。”
沈庆老大不乐意,却还顾念着往后要继续吃襄桐做的饭菜,这才哼了一声甩开袖子把两匹马的缰绳接了。
胡大郎一头雾水,“你家三郎是怎地啦?往日也没见过他这么横眉立目的?”
作者有话要说:看我的24k镶金封面!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