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胡大牛从沈家吃了酒, 怕身上味道太重,只牵着马信步往村东头家里走。
刚进虚掩着的家门, 胡大牛就发现有什么不对。
往常干净整洁的院子里, 此刻被数百只大小不一的笋七零八落堆了满地, 足占了半个院子不说, 家里的驴还套着辕, 因没有拴, 正低头啃着地上的笋皮。
胡大郎赶紧把驴拉开,顺手绑在井棚边,把马也拴了另一边,这才快走几步进屋看个究竟,正赶上主屋里他娘子翟氏红着眼往外头来。
她边走还边哭诉。
“我是瞧出来了, 这个家再容不得我了, 娘既不想给我出头做主,我便自己进城去寻大郎,我就不信, 他自家娘子挨了欺负,他一个大男人就能眼睁睁看着不管不顾!”
身后胡母范氏没见着影,声音先破空传过来。“你要是敢拿这鸡毛蒜皮的熬糟事去军营里给大郎添乱,别说我回头不认你这个惹是生非的搅家精。”
骂成这样, 显见是气得狠了。
胡大郎见状赶紧上前拉住翟氏的手肘。
“家里出了什么事?娘因何事恼火?”
翟氏抹了把泪,看清是他官人回来了,如同见了主心骨,直抱着他胳膊失声大哭。
“当家的, 你可算回来了。我在这家里外头的被人欺负,眼看就没活路了……”
范氏闻声也开门出来,看见大儿子一身戎装,没空理会翟氏的哭闹。
“大郎回来了?军中的事都办完了吗?这趟是路过还是休沐?”
胡大牛当着他娘的面,见翟氏哭天抹泪的不成个体统,先把人从身前拉开。
“娘我回来了,我得了郎大人恩准,今晚上能在家住一宿。”
随即他环视了一眼乱糟糟的院子,不禁发问,“娘,家里这是出了什么事?方才仿佛听见您和珍娘在争执什么?”
范氏把手朝着胡大牛身侧一指,“你问问她,这些天趁着你不在,又做下多少遭人恨的事来?”
翟氏自恃自家男人在身旁,有了靠山,止住眼泪上前一步。
“娘你当了官人的面,怎么能胡乱攀诬。自我来了咱家,一向是勤勤恳恳本本分分,从不曾因为针头线脑的事和您脸红。远的不论,就说这些天吧,我为了进山挖笋,哪日不是起早贪黑、风里来雨里去的,连面皮都黑了几分,您到头来不提我一句好,反要偏帮了外人责骂。我身为小辈,知您心气不顺受教几句,我也咬牙忍了。但今日外头人都欺辱到我头上,娘您不站了我一头儿,反数落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天下再没这样的道理。”
胡大郎一阵头皮发紧。“进山挖笋?遭外人欺负?这是怎么一码事?”
翟氏欲开口继续强词夺理,胡大牛却深谙他这娘子是甚脾性,什么事到她那,没理也辩三分。
“娘,您来说吧。”
范氏叹了口气。“这事说来话长,先从这个月十三,村西头沈家婆媳上门和咱家借驴说起吧……”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范氏把沈家人如何带着他胡家上山挖笋,如何进城贩售寻了大买家,而翟氏又是如何办砸了差事得罪了太和楼掌柜,以及后来和沈家结怨的种种经过毫不遮掩倒个干净。
“沈家从前受了你的恩惠,和咱家人见了面从来都是客客气气,时不时还拎着礼上门。闹到今日光景,实在寒人心。我想着,你们也算是历过生死的交情,没道理让你娘子把人伤了隔阂日深。如今两家也算不得什么深仇大恨,不如便由你出面做个和事佬,也省得一个村里低头不见抬头见,被旁人听去,好说不好听的。”
胡大牛十分不解。
“娘说和沈家生了龃龉?可我方才刚从他家吃酒回来,半个字没听他家人提起啊。”
“那是人家敬重你,不落忍道你娘子的是非,这就能见着人家的心胸和涵养来。咱家若一味装傻,只怕往后两家是越闹越僵。”
胡大郎仔细一回想,虽然沈家旁人没透漏半句微词,但他进沈家门时,沈家三郎庆哥儿分明带了不小敌意。
这孩子心性才显真,可见之前把沈家伤得不一般。
“娘放心,这事交给我,定不会让您在村里为难,让咱家坐蜡。”随即看了满地的笋又不禁询问,“娘,这满地的笋又是怎么回事?”
“我真不愿提,提了又气得人恼恨。”
“你那好娘子,为了和沈家打擂台,特意寻了太和楼旁边的八宝楼贩笋。可她不想想,本就是趁来的买卖,哪能长久?店里管事今日嫌咱家的笋贵且卖相不好,便不肯按旧价收。这买卖买卖,本就讲个你情我愿,人家不要,大不了换家卖去。可她倒好,一听说人家要贱价才肯收,不分青红皂白就当街骂开了,最后还跑去知府衙门闹了一遭,幸亏赶上府尹大人今日也休沐,让她择日再去击鼓,才不至给咱家招来祸事。”
“她还敢去衙门了?你们怎么就不拦着些?如今我经常随郎大人出入府衙,要是给人知道我家里闹成这样,往后还做人不做?”胡大郎也是急了,话说出口也感觉有些过了。
在一旁的翟氏却早忍不住了,听见胡大牛不替她说话,还如此鄙弃,直接扑上来又抓又打。
“你这没良心的,当初我嫁到你胡家时,家里一穷二白,每月连二两肉都舍不得吃,还是我舍了脸面偷偷回娘家朝我爹娘伸手,足足捱受三年,生生累出个血竭之症。如今你发迹了,看不上我了,是不是等会儿就要写了休书撵我家去?好娶个沈家二儿媳妇那样的来?”
“够了,你给我闭嘴。”最先发飙的,却是范氏。“不错,当初我胡家是受过你翟家的恩,回回你犯了错,都要把这事拿出来说嘴,我念着你对咱家有恩义,一惯是能忍且忍,但你总不能变本加厉,每次都拿这陈年往事做挡箭牌……如今家里大郎二郎出息了,家里正该是蒸蒸日上的时候,咱不指望你出力,但也别四处败坏咱家的名声。瞧你方才说的话,还攀扯到别人家的媳妇儿头上,你就不怕身后背了业障……”
“娘消消气,都是儿不好,你先屋去歇歇,后面的事,就让儿自己料理,省得带累了您的好名声。”
翟氏当初是低嫁,在胡家贫时确实多有接济,这也是为什么她屡屡犯错,胡家却对她一再容忍的。
但这挟恩的话,说过一次两次尚且不耐听,说的多了,只能让人心生芥蒂,饶胡大牛是个忠厚的,也容不得她一而再再而三撒泼。
“我给你两条路选,第一,马上跟着我去沈家端茶认错,从此本本分分在家帮着娘看紧门户,不再出门招惹是非;第二,拿了你自个儿的家什,回娘家想想明白,到底自己错在哪处。”
“好,好的很,你连这般绝情的话都说得出口,我翟珍娘也是爹生娘养有人疼的,不会死乞白赖巴着你胡家不放。也不用你撵,我这就走,回头你可别想着再让我回来。”
翟氏说完,头也不回摔门而出。
胡大郎慢慢蹲下身,把地上的笋一只一只拣起来,又一只一只摆到墙根。
门里的范氏实在忍不住,推门出了屋。
“娘也不是想让你夫妻失和,但她犯了错,总得吃些教训才能改过,不然这次得罪的是沈家,下次兴许就能捅破了天。就说城里,能在街面上站住脚的正店,哪个身后不是通着官,她嚼着咱胡家在霍山村这一亩三分地算号人物,但到了外头又算得什么?说句不中听的,给人拍马都不够。”
“娘,我都明白。我让她家去,也不是想休妻,我只希望岳家明理,能多劝她几句。”
胡大牛整整衣衫,看看天色,又朝着他娘胡氏说道:“郎大人因我和沈二郎剿匪有功,今日许了两样赏赐让我和二郎选,我本来中意霍山那处山地,欲把城里那处铺面匀给沈二郎。如今看来,咱家还是要铺子吧,直接赁出去收租了事。”
范氏不解:“什么铺子?什么山地?”
胡大牛自是解释一番,范氏听完虽有不舍,但也知道出头的椽子先烂。
“娘都听你的,仔细想想,铺面虽小,但杭州城里寸土寸金,每年租钱旱涝保收总有几十两银子进项;而霍山虽大,却只不过靠天吃饭,且还闹过匪患。每年春秋两季多少出产还不知,但左近都是乡邻,也当不住旁人山上摘挖,天长日久的,只怕与人结怨。”
未尽之言是,家里大妇因百十只笋都能去知府衙门敲鼓,若接下一整座霍山,只怕家中再无宁日。
02
沈家人是夜睡的都不安稳。
沈赵氏是因着双驼岭上刚刚平息的匪患,她唯恐霍山的山匪有走脱的余孽,得知家里二郎的献策导致他们的倾覆,到时只怕要寻到沈家清算;
沈庆是因为郎琛和胡大郎的突然造访,耽误了他今日精心筹划的一场谢师宴,而且二嫂做了那么好吃的一锅鲜,他只分到了一碗,剩下都被那个姓郎的狗官给抢了;
沈庭睡不着,是因为越发发觉襄桐的眼界见识不一般,就连从汴京城里来的郎大人都对她的厨艺赞不绝口,唯恐遭了襄桐嫌弃,留不住她人;
襄桐睡不着,却是因着,她小日子来了。
她以往在梁家也偶有腹痛的时候,多是着了凉或挨了累,但这回的疼痛来势汹汹,尤其厉害,想是近来进山休息不足的缘故。
所幸是晚间在灶间发作,她又早有准备,不然白日里要丢人到外人跟前。
这症候来的急,先头襄桐还勉强能咬牙硬挺,到后来竟严重到痛哼出声。
沈庭在炕梢,很快发现襄桐的不对劲。
“桐娘,你醒着吗?”还是被梦给魇着了。
襄桐没想到惊动了沈庭,只从鼻孔里“嗯”了一声,唯恐他发现自己的不妥。
但她平日本就是个利落性子,说话也是嘁哩喀喳,这会鼻音里带出的颤音黏黏腻腻,更像是个撒娇的小囡。
沈庭不觉咽了口水。
“你,你怎么了?”他也说不上她哪不对,总之和平时不一样。
襄桐这疼不好解释,只能推说:“约莫是晚间吃坏了胃肠,腹内有些疼痛,过一会儿应该就会好了。”说这许多话,也似被掐住了嗓子,气若游丝一般。
沈庭听了更着急了。“真不要紧吗?要不我去喊三郎起来,让他驾车去城里请郎中来一趟吧?”
大晚上的,襄桐哪敢惊动旁人,且就算沈庆星夜进城去,也再想不到请个妇科圣手来。
“我真不打紧,就想喝点姜糖水。”
沈庭知道襄桐粗通药性,还当是个什么药到病除的土方,立即接口,“那你等着,我这就去弄。”
随后,襄桐便听见有窸窸窣窣下地的声音,她想嘱咐他慢些走,别仗着落痂了就太过大意,但不过这么会工夫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
沈庭摸黑下了地,也没寻到鞋子,直接光了脚去外头灶间烧水。
因沈赵氏也没睡着,听见院里动静,也披衣下地探看。
等她执了灯到灶间看见光脚往灶里添柴的沈庭,不禁吓了一跳。
“二郎,你在这里作甚?”
“桐娘不舒服,我给她烧些糖水。”
沈赵氏一听说襄桐有事,赶紧往西厢去。
等到了炕沿,借着灯光一看,只见襄桐惨白的一张脸,额头还冒着虚汗。
“襄桐,襄桐?你这是怎么了?要不要紧啊?”
襄桐听见沈赵氏的声音,费力张开眼,神智却已经不太清晰。
“娘子?我肚子疼,疼得厉害。”连该叫娘都辨不清。
沈赵氏到底是妇人,一下子就猜到关键。
“你这是月事来了?”
襄桐嗯了一声。
沈赵氏赶紧脱鞋上炕,把手伸进她被子里,隔着中衣给她揉着肚子。
“都是娘不好,准是前些日子把你累着了。二郎已经去灶间给你烧水熬姜去了,你再忍耐一会。”
襄桐恹恹地点点头,靠在沈赵氏身上,由着她帮着搓揉缓解疼痛,不觉竟眯瞪过去。
沈庭片刻后直接拎着热汤壶进屋,见他娘正在炕头半围拢着襄桐给她揉搓手脚和肚腹,而襄桐闭着眼,紧皱的眉头满是痛苦。
“娘,桐娘她到底是怎么了,咱还是赶紧去请郎中吧,万一有事别耽搁了。”
沈赵氏白了沈庭一眼。
“你好歹也是做人官人的,怎么连这症候都瞧不出来?这是妇人病,过几日就好了。”
沈庭方才是关心则乱,这会回想着前两年,也曾逢见他娘腹痛说过几日便好,后来无意间知道,那是女人的“小日子”到了。
想明白关窍,他脸刷地就红了起来。
“我,我先给桐娘倒碗姜糖水。”
“行了,你也回来了,赶紧上炕吧。我去给襄桐温个汤婆子来,她手脚都是凉的。”
沈庭忙说:“还是我去吧。”
沈赵氏看看他光着的脚丫。“你赶紧上炕吧,别待会儿也凉着了,到时候我一个可管不过来你们两口子。”
沈庭见她娘已经穿鞋下地,只得端了碗来。
“桐娘,桐娘,糖水来了。”
襄桐半梦不醒,勉强睁眼,沈庭好歹记着当初病中自己被喂水喂药的光景,如法炮制,给她喂进去一半。
等沈赵氏送汤婆子进屋,襄桐已经又睡过去。
沈赵氏见沈庭坐了炕当中直勾勾盯着,也不知帮她捂捂手,简直恨铁不成钢。
“你娘子都难受成什么样了?你也不知道帮她捂个手,揉个肚腹,真是个憨蠢如牛的。”
沈庭面上一红,他和襄桐夜夜都是一个炕头一个炕尾,别说捂手,就连换衣都是趁着另一人不在,可又不能明白解释出来。
“娘,我知道了,夜深了,您也早些回屋歇着吧,襄桐有我照顾呢。”
沈赵氏唉了一声,知道小两口的事她管多了只有不是,就把汤婆子塞给沈庭。
“那行,我先回了,有事你再叫我。”
走出没两步又回头嘱咐。“你也别老当着外人一口一个桐娘的叫,多叫几句娘子,省得那么生分,多寒人心呐。”
沈庭又是一噎。“娘我知道了,你快回吧。”
沈赵氏摇摇头,临出门替她们关上门,暗忖别家的老二大都是精明的,怎她家这个如此不开窍?
沈庭见他娘走了,如释重负松了口气。
他摸着黑掀开了襄桐的被子,打算把汤婆子给她捂在肚子上。
可乍没留神,就碰上她软软的身子,顿时吓得手一抖。
襄桐被掀开了被子,人还没大醒神,却懵懵地哼出声“冷”。
沈庭赶紧把汤婆子塞好,把被给她盖上。
半晌,两人都再没动静,可沈庭觉得腔子里一颗心怦怦跳个不停。
后半夜,襄桐再没醒过半回,可沈庭,竟是失眠了半宿。
这碰都碰到了,是不是,就算有了夫妻之实?那之前答应放她走的事,还要作数吗?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傻憨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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