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睁眼时, 天已大亮。
襄桐整个人还是恍惚的,等晨起的凉风顺着虚掩的房门钻进来, 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这才回过神, 立即坐起身穿衣。
往常这个时辰, 早该去山里挖笋了。
沈庭正巧端了碗红枣粥进屋, 见襄桐披了外衣穿鞋下地, 赶忙上前拦住。
“你身上难受,今日就别动弹了,有事我替你张罗。”
边说,便把粥碗递到她眼前,接着又道, “娘和三郎起早出门前来看过你, 都说务必让你好好休养着,娘还特意从崔家借了几个鸡子儿,这会儿还在锅里温着。等一会儿你喝完粥, 我再给你剥。”
襄桐见沈庭自顾自地碎碎念,坐在炕沿有些发懵,只能转移个话题。
“娘和三郎出门了?是去宝石山吗?”
沈庭看襄桐没接过碗,索性自己舀了一勺, 又在嘴边吹凉了送到襄桐嘴边。
“娘说节前答应安掌柜,这两日给太和楼要送些笋,不去怕失了信誉,所以不能留在家照看你, 还嘱我不要让你着凉。你还不赶紧回炕上躺着,再喝碗热粥发发汗。我把红糖水也预备好了,都在灶上热着呢,等会和鸡蛋一起给你端来。”
襄桐见今日的沈庭如此殷勤,越发的不自在,赶忙从沈庭手里接过碗。
“我自己来。”看沈庭不错眼地盯着她看,连连保证,“我已经没事了,肚子早就不疼了,而且也该起了……太和楼订了三百多只笋,只让娘和三郎两个人挖得做到什么时辰?我一会儿还是上山去搭把手吧。”
说着又把碗放了一边就要下地。
沈庭显然不认同,他顺手一捞把襄桐的鞋脱了,又抬了她双腿扶她回炕上窝进被里。
“你别逞强,娘说了,这三五日都不许你再下地。我如今也好了,虽不能卖大力气,但在家看顾你还是不成问题的。”
襄桐先头听他又是鸡蛋又是糖水,还没多想,这一结合三五日不让下地和碗里的红枣粥,还有什么不明白?瞬间红晕爬上双颊,直蔓延到耳根。
“我,我总要出去解手啊。”
沈庭面上一窘,又赶紧蹲下身,准备再帮她把鞋套上。
襄桐长这么大还没被哪个外人这么对待,半是羞恼半是感动。
“我自己穿。”她怕沈庭不走,又假意支使他,“你再去帮我把糖水拿来吧,多放糖,少放姜。”
沈庭闻言起身,又顺手帮她把件厚袄拿来连连叮嘱她,“出屋多穿着些,早间还有凉风,你受不得。”仿佛她就是个纸糊的。
这才推门出去。
襄桐见沈庭可算走了,直呼出口气,看手边的粥折腾到现在正是不凉不热,端起来小口抿了,味道还不错。
她是多久没体会过,这种让人捧在手心里如珠似宝珍惜着的感觉了?
脑袋里不禁突然冒出个更加荒唐的想法,如果不离开沈家,这样的日子,也算和美。
她随即摇了摇头,青天白日想这些有的没的,真不害臊。
襄桐把这些奇怪的念头悉数赶出脑海,先从炕柜角落一个包袱里找出了什么,然后往茅房去拾掇自己。
等到再回屋来,屋里炕桌上已经摆上了糖水和鸡蛋,沈庭人却不在。
她去灶下找了一回,也没寻见人影,竟莫名有些担心。
“二郎,二郎?你在何处?”
沈庭却打院子外头应了声:“我这就回来。”
襄桐循着声音上前,透过门缝往外看去,见胡大牛正牵着马在门口和沈庭说话。
她眼下没梳头且衣冠不整的,就没开门招呼,直接退回屋里等着。
又过来一会儿,沈庭打外头回来,脸上神色竟有些凝重。
襄桐关切地问:“胡大哥一早登门,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沈庭看襄桐也跟着皱了眉头,十分担心的样子,赶忙拉着她手肘往炕边走。
“没出什么事,你别乱想。”“糖水快凉了,你快趁热喝。”
襄桐越发不信。“你别瞒我,你脸上都写着呢。”怕他不肯说,又再三保证:“就算真有什么,我也不会告诉娘子的。你说出来,我也能帮你参详参详。”
沈庭这才吐口,“也没什么大事。胡大哥方才过来,是告诉我他已经选好了郎大人派的赏。”
襄桐低头猜测,“看你的神色,他难道没选霍山的开山权?”
按着正常人家想法,都要选霍山吧?
而让沈庭烦恼的,绝对不是因为吃亏失利。
“让你说着了,他说他想要杭州城里的铺面,把霍山留给了咱家,一会回城里就要报给郎大人。”
襄桐听到是这个结果,还真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但也要宽慰着说。
“他家既选了铺面,自然有他家的打算,你也别想太多。我知道你是想趁这机会还他个人情,现在这人情没还反倒越欠越大,你心里过意不去而已。”
沈庭见襄桐说到他心里去,也不再避着她,颇引她做知己看。
“你说的不错。其实郎大人昨日提起这两处犒赏的时候,我就有意让胡大哥直接选了霍山十年的开山权,那里毕竟多年没有百姓踏足,山间的物产应是还有不少。咱家呢,得了剩下的铺子,我也好找了由头带你进城。你是个有眼界的,不该就一头扎在这一亩三分地里和我吃苦,本想着,若这回能顺水推舟得了铺子,我也好说服娘点头。”
可惜种种盘算都落了空。
襄桐没想到这事还牵扯上自己,不过感动之余不想深说,只想法岔开话题。
“胡大哥能有这样舍己为人的胸襟我能明白,可这事,他家里人怎可能同意?”
尤其是他那个理歪人也歪的娘子翟氏,放着这么块大肥肉,怎舍得吐口?且便宜的还是令她嫉恨的沈家人。
“胡大哥说这事只和胡大娘商量过,他娘子昨日娘家有事归宁了还不知。”
这就说得通了,难怪翟氏没有闹起来,原来还被蒙在鼓里,只怕后面又是场风波。
襄桐猜得到,沈庭肯定也能想到,襄桐便不说出来给他继续添堵,只据实擘肌分理。
“胡大哥特意上门和你说定,便是他家已深思熟虑过了。既然事情已经这样,你也不要再有顾虑。其实要我说,这霍山既是座金山银山,同时也似那烫手的山芋。你如今接下,看着占着便宜,实则有利也有弊。沈家从前在村里不过中下之户,猛然乍富必然要遭人红眼,明里捻酸的也就罢了,就怕有人暗中使坏,反让人不安生。”
沈庭经这一提醒,也深以为然。
“你说的极是,这山长在那里,咱坐家里又看管不到,失了丢了一把火烧了,只能心疼,却没有日日防贼的办法。若实在不行,我看过段时日就把它退还给郎大人得了。”
襄桐摇头。“郎大人要是想接手,当初也轮不到你们。他或是看不上这点浮财,又或是不愿意给家里招祸,这才把铺子和霍山的开山权转手送人。你别说把山头重新过到他名下,便是把出息全换了银两暗地里奉承,人家都未必肯收,被人揪住就是身败名裂的大错。”
“你说的也是,郎大人仕宦之家,最是讲究小心行船。咱看着天大的富贵,在人家眼里不过是微不足道的蝇头小利,再犯不上因此惹上一身腥臭。方才是我妄言了。”
“所以啊,事已落定,你也别再想东想西了,往后啊,只顾着怎么靠着那山头,让娘子她在村里腰杆硬整起来,再不让那些欺软怕硬的鼠辈欺到她头上才是要紧。”
“桐娘你说的是,待过两日我腾出手来,就去霍山看看。”
“要是方便,我也想跟你去一趟,顺便瞧瞧有什么时鲜可摘。”
“嗯,咱们一道去。”
02
转眼进了三月,天地彻底回暖,地里青苗冒了尖,忙了近月的农户们总算能缓口气,不用终日被绑在地里头。
襄桐在家被困了数日不得出门,心里似长了蚤子,每日只能和沈庭四目相对,简直百无聊赖。
尤其是看着沈赵氏和沈庆每日进进出出,或是进山挖笋摘蕈,或是进城给几处酒楼送货,她愈发心急。
沈赵氏见襄桐闲不下来,二月二十五那日得空把裁衣的方法教授给她,也好让她白日里打发时间。
襄桐依言把上次进城买的葛布重新翻找出来,按着计划,想赶在上巳节之前做了春衫给沈庭换上。
襄桐虽是个手巧之人,但不知为何,在这制衣一事上大失水准。
先是量尺时,她找不准胸围腰围的位置,只草草拿绳绕着沈庭圈了敷衍了事,后来又有上衣袖子做得长了,下裳制得短了,连针脚都算不上细密的笑话闹出来。
沈庆在一旁感叹:有那时间,还不如让二嫂多研究研究菜谱。
沈庭自然不干,做菜是全家人一起来分,可这春衫是独独只给他一人做的。
等到三月一,襄桐终于收了簸箩针线,拿着做好的新衣让他试穿,沈庭高兴得跟个孩子一样,找不到人显摆,只能拉了沈庆来瞧。
“二哥这身新衣如何?你二嫂亲手裁的。”炫耀之心昭然若揭。
结果沈庆兜头一盆冷水。“二哥,你这裤子都露出脚踝了,我咋觉着,二嫂本意其实是想给我做的,结果被你抢了!”
沈庭不服,坚称这衣服是襄桐为他量身定做的。“你懂个屁,怎不是给我做的?你二嫂是怕做长了耽误干活。”
沈庆再次语出惊人:“你说是便是吧,反正到头还不是改改留给我穿。”
为这事,沈庭难得耍了小孩心性,“今日我带着娘和你二嫂去咱家山头看看,你就不用跟着了,在家好好想想这些天都做了什么错事,想明白了再出门。”
沈庆腹诽:还能是什么错事,不就是自己跟着二嫂出门赚钱,二哥他吃了一个月软饭,恼羞成怒了呗。
不过这话他也只敢在心里想想。
……
因城里人抢食春笋的热闹劲已过,加上襄桐这些天完全放手山货的营生,如今沈家只隔日才进一回山,次日进一回城。
太和楼与知府衙门那边,寻常只隔日供给,需求的数目也日渐减少,而其他几家就更是有一搭没一搭,而鹿鸣斋算是彻底断了,沈赵氏前两日找孙采办结清了账目,已多日没登门。
不过凡事留一线,日后好见面,孙采办给结账那日也没有把话说绝,只说若有了上好的山鲜,他家还是会收的。
沈赵氏看钱袋子每日的进项越来越瘪,明里不说,其实也着急的很,可是宝石山那头上山采鲜的人多起来,她再也拿不出比旁家更精细稀罕的东西来。
所以这回,沈庭告诉她沈家即将得来霍山十年的采山权,沈赵氏是打心眼里高兴的。
“这回再不用同旁人去抢,咱只挑了最鲜的摘挖,指定能让那些店面争相哄抢。”
沈庭和襄桐见沈赵氏信心满满,默契地没把先头担心旁人使坏的事和她说,省得她徒增烦恼。
真到一家人出门的时候,沈庭自然没办法真把三郎沈庆留在家里“思过”,那小子如今可是家里驾车的能人,少了他可出不了远门。
襄桐怕路上颠簸,而沈庭才养好伤,还特意在车板上铺了厚厚的一层稻草和旧棉被,让沈庭又是一阵窃喜。
一家人趁着大好晨光,心情雀跃地向着两里地之外的霍山进发。
沈庭对霍山的情况最为熟悉,趁着路上就开始给家里人讲起来,当然,主要是讲给一直在城北生活的襄桐听。
“说起这处霍山,在古时曾经是宝石山的余脉,早在我刚出生那会儿被个道观圈起做了义田。后来那道观破败了,又被一些西北来的悍匪占了,且一占就是好些年。因山里有两座主峰,状似驼峰,悍匪便自己起了个‘双驼岭’的诨名,慢慢倒叫开了。”
“其实官府早年也曾上山剿匪,但那群歹人实在狡猾,在山里竟也是狡兔三窟,至少有两回都让戍守的兵将扑了个空,再加上寻常本地百姓去的少,只外地客商过境,在骆驼背中间的林道里穿行才偶或被截,所以官府慢慢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襄桐听完点了点头,也难免好奇。
“想来霍山被占这些年,已经很多年没人上去过了,不知山里是个什么境况?是多有山岩还是林木?”
“你问到这里,又是霍山的一怪。”“旁的山或是林木茂盛,或是不毛之地,只这霍山方圆二十亩地,自下而上竟呈现出三种不同的气象。”
这回连和沈庭在置气的三郎沈庆都不禁被吸引了,一边驾车一边竖着耳朵听。
襄桐也歪着头静候下文。
“挨着霍山脚下,是片荒地,因往日离着山匪太近,也无人敢买下开荒,到了春夏便会长出诸多叫不上名来的杂草。因向着阳,到了秋天能长到近半人高去,时日久了只留下几条车马压实的土道,直通向骆驼背之间的夹道。”
“顺着山脚往上看,便是几十丈高的山岩,岩石上除了偶有从缝隙钻出来的藤蔓,再难寻旁的植被,如果不是我从山脊行过,见里头有林木,还要当它是座荒山。”
“再往高处,南北两个‘驼峰’景象又稍有不同,但依稀可见,长满了郁郁葱葱的林木,比夹道两旁的树木还要密实许多,想着会有不少野鲜,只是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野兽出没。”
沈庭絮絮讲了一路,襄桐听得越发感兴趣。
旁的不论,两浙之地多山岭,而林木间的宝贝也多了去,不拘是笋、芋、蕨、豆这类民户常挖常食的,抑或是银杏、山胡桃、酸梅此种果仁类,都是随处可见的宝贝。
更让人期待的,是未经人砍伐的林木茂盛之地,是菌蕈的温床,更有可能孕育出许多百年不见的药材,就如前些时日沈庆偶然采到的野灵芝。
襄桐和沈家人不会藏掖,把自己想法如实说出来。
“如今山匪被剿灭的消息还没公示,附近山民也暂不会想着到霍山采挖山珍,我想着,不若趁热打铁,咱先把山里拔尖的山货先归拢来,趁着上巳节再赶回热灶。
沈赵氏也十分认同,“是这个理儿,咱一会儿进山不急着挖笋,先把四处都考量一遍,得了别的珍鲜也好和安掌柜交差。”
两里地的路程,赶车过去,连一刻钟都用不上。
沈庭引着沈庆,绕过眼前大片的山岩,直奔车马能走的山脊夹道。
“这里就是我之前碰见山匪的地方,左右都是林地,林子深处通往山上。”
襄桐就着沈庭所指方向往南北的两座高峰均端详了一番,想不到这霍山占地不算广,但两座山岭却不矮,想要一日把两处都走一遭,也是艰难。
“山间林木茂密,山势高耸,我觉得,咱今日不如择了一个山头去看?”
襄桐的提议,沈家人听了也十分认同,但不禁又有了问题,这两座山峰,今日先瞧哪个?
襄桐已有打算,“就先去北边吧。”那处日照少,更易养出积年的宝贝。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都在赶稿,评论区回复较少,但我都会一一看完的~
笔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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