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沈家三口在太和楼一楼吃过饭, 随后又被安掌柜请到了楼上的雅间叙话,旨在商榷往后山鲜供给的细情。
“说起来安某和樊娘子也算是见过患难了, 彼时市面上一笋难求, 还承蒙您家不弃, 拉拔着我太和楼花市分号渡过难关, 所以某在此以茶代酒, 敬诸位一杯。”
襄桐和沈庭均明白这是安掌柜的自谦抬举之辞, 当不得真。
太和楼那时缺笋不假,但离了春笋顶多差些收益,且沦落不到关门大吉的地步。如今人家刻意夸大襄桐送笋的意义,等于是把台阶铺好摆在眼前,沈家只迈出腿踩实了, 这买卖也就成了一大半。
“安掌柜这么说真是折煞我了, 我那时也不过是误打误撞寻到太和楼,且喜欢和公道的明白人打交道,要说拉拔, 倒是安掌柜此后多有照拂,才让我们沈家能一直吃着这口饭。”
“樊娘子也不必过谦,您家送来的山珍历来是品相顶顶好的,非旁家能比, 我就是多把上些许银钱也是物有所值、心甘情愿的。”
安掌柜铺垫得差不离,又顺势引入正题,“方才在楼下听沈郎提到,城西霍山的匪患已绝, 且您家已得来整座山的开采权,这当真是可喜可贺啊。”
沈庭不了解襄桐心中打算,并不随意插话,寒暄一句“同喜”之后,只把交涉的事仍交给襄桐。
襄桐见沈庭信任,也不装假。
“不瞒您说,我家自得知得了这山地,心里真是喜忧参半,那天竟夜未曾合眼。”
安掌柜不禁讶异,“哦?樊娘子这话安某便不懂了。您家得了山怎还觉得忧虑?这可是寻常人求之不得的大好事啊。”
“是好事,却也是麻烦。您也知道,我沈家不过山野村户,历来没什么大本事,此番喜从天降,凭白有了一座山的出息,还真怕自己承接不来……”
安掌柜见襄桐说有难处,也不禁易地而处,很快猜到了她的隐忧。
“樊娘子想来,是担心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如此树大招风,怕引来旁人嫉恨?”
“这确是我所担心之事,不过只占其一,且也想了个应急之法。还有另一件烦心事,却未能排解。”
“只是其一?那还有什么隐忧,您若是方便,说出来听听,若我安某帮得上忙,定会倾力相助。”
“我要说之事,还真要烦劳安掌柜援手才能办成……”
“安某愿闻其详。”
“您也知,霍山这些年一直被山匪占着,山头物产丰饶,不拘果木、花卉、药草、山鲜,林林种种让人应接不暇,非是一朝一夕就可用尽。可天时有限,若那些珍宝凭白荒废于山,或萎靡在院,到时必不能物尽其用,只怕最终落得个暴殄天物的结果。就如您方才见到的玉蕈,平日里,三五十文一斤也难寻的稀罕物,眼下只随手摘上片刻便能得一篮,当真让人欣喜;可若是不及时采摘,用不得几日,就会彻底腐化败落,我光是想想,就心疼得不行。”
安掌柜能经营着几家店面,也不是白给,很快明白襄桐潜藏的诉求。
“樊娘子的意思,安某听明白了。您是想说,只凭我太和楼一家,恐怕吃不下整座霍山的体量。”
襄桐和聪明人说话,也不兜圈子。
“我并非轻忽太和楼,而是确实力有不逮,担心不能物尽其用。”
这话说了,几乎是在告诉安掌柜,往后沈家的山货,不会只供给太和楼一家,且看那意思,这樊娘子还想透过太和楼的关系,帮她多介绍些买家?
安掌柜犹豫片刻,当真仔细考虑了一下,最后也不为难。
“既然樊娘子如此开诚布公,我安某也自当尽我所能。再有两日,是三月三上巳节,我那日酉时邀了本地食店商会中的几位耆老到我这间新开的店面饮宴,席间也有几位相熟的同行作陪,届时樊娘子和沈郎若得空,可择盏间之隙前来递帖,我再代为引荐一二,两位看这样可行?”
襄桐见安掌柜答应的如此痛快,心下十分动容。
按说商会里别个酒楼无论面上关系远近,到了商场上都算是他太和楼的对手,沈家若往后将更好的山鲜贩售给那些人,虽不足以对太和楼造成致命打击,但也势必要带来一定的影响。
安掌柜和沈家非亲非友,仅作为一个合作伙伴,能做到这般田地,实在难能可贵。
“安掌柜高义,我和我官人给您施礼拜谢了。”襄桐说着就要拉着沈庭起身给他作揖。
安掌柜却先一步站起来,压住沈庭肩膀。
“你们这是做什么?不过是介绍个把生意场上的朋友认识,算不上大忙。”“况且,以樊娘子您的大能,再加上一整座霍山的物产在手,哪愁找不到门路认识各位酒楼的东家?安某不过是抛砖引玉,因势乘便罢了。”
襄桐越发佩服安掌柜率性和豁达胸襟。
或许按安掌柜所说,她兜兜转转,最终能攀上关系见到正主,但说不定那时早过了仲春时节,很多山货早烂在地里不得出手。襄桐这谢意也就更加真心实意。
“安掌柜肯仗义相助,我们也不是那等忘恩负义的无耻小人,断做不出那过桥拆板的事来。我樊氏虽只是女流之辈,但愿以我和我夫家声名立誓,往后凡是霍山所产诸物,必先极尽太和楼所需,您安老板无论何时何地也必为我沈家客座上宾。”
“诶,樊娘子言重了,能和你沈家结识,我已觉三生有幸。”“那接下来,我只等和您继续愉快合作,共襄大举。”
02
从太和楼出来的时候,日头已经渐渐西去。
沈庆方才在雅间听了一脑门口舌官司,正头疼欲裂,便失了继续在市井中消磨的意趣;
而襄桐方促成了心头一件大事,心里也有千头万绪要细细理清,也无心多逛。
到了沈庭这儿,因上午精□□箭和番邦信签的余波,更是无暇旁顾。
所以一行三人达成共识,尽快家去。
按照惯例,襄桐又在菜市桥买了些骨、肉、湖鲜便往回赶。
等进了门,沈赵氏已备好了一锅山药粥和腌笋、辣菜等着,她趁着襄桐回屋收放文契的工夫,把在院子里擦洗的沈庭单独叫到一边。
“二郎,今日见襄桐她姐婿家里人,可还顺利?她家亲戚都算和善吧?”
说辞早就套好,沈庭只答,“一切都顺利,老寿星慈和,一高兴留了我们吃酒席,我们后来在城里又逛了一会儿,顺道取回了霍山开山权的凭契,然后就归家来了。那文契在桐娘手里,娘可想看看?”
沈赵氏不在意这个,连连摆手,“本就是你凭本事得来的东西,你们小两口自己收好就行。”“娘叫你来,还有件大事商量。你看,你如今已经将要大好了,是不是该挑个好日子,找了媒人去八里铺樊家,把你和襄桐的大礼补全?老这么悬着娘实在不踏实……”
沈庭当然恨不能立时就和襄桐做那名正言顺货真价实的夫妻,但襄桐这会儿只说要考虑,还没真正点头,他怕操之过急反而适得其反,只得敷衍,“我想着,眼下霍山遍地的时蔬等人采摘,且我的大事,也希望大哥能亲自到场帮我送定,才显郑重。左右离大哥衣锦还乡不过这个把月的事,且再等等,再等等吧。”
沈赵氏一想,若大郎能高中归家,届时再去樊家登门确实更有体面,且见沈庭已经把事情安排的明明白白,也留没法反驳,“那成吧,你心里有数就行,你自己的事,定比娘上心。不过襄桐押在梁家人手里的身契,总该尽早取回来吧?”
“这事我也惦记着呢,只待过了三月三上巳节,我亲自去趟梁家把事情挈结,当天再顺道去府衙把襄桐附在梁家的户籍销了。”
襄桐当时不是卖断到梁家,所以自己在八里铺的户籍并没销户,而在梁家则是只以仆役的身份作为“附户”暂挂名在梁家名下,虽说眼下看不出什么影响,但也尽早和他家划清界限为好。
沈赵氏和沈庭商量完这些,襄桐已经从屋里出来,正在厨下带着三郎盛粥。
一家子便在南边堂屋摆了饭。
沈赵氏惦记着霍山还有大片的野菜和菌蕈没采,直等到所有人撂下碗筷,才咳咳两声提议。
“今日咱进山,不及把山头巡完,还不知有多少出息没算到。我想着,明日若天头好,咱还去山里,也顺手挖些时蔬给城里送去,总这么断续着怕是不好。”
沈庭却不认同,因他不知道白日那精□□的来历,有些不放心,便推说,“也不急在这一日,我屋里的瓦片漏了,这两日直往下钻风,我想趁着雨季没来先把房修了吧。”
襄桐也劝,“二郎说的正是,还有大哥那两间屋也该好好修修,等大嫂进门也好住新屋。”
沈赵氏见正主都不急,顿时也泄了气。
“那成吧,我一会儿就去问问你崔大伯明日得不得空,顺道把外院前几日塌的那处墙补好,别回头见亲家时不好看。”
沈赵氏说干就干,不止去了崔家,还把对门住着的杨家人也叫上了,只因杨家大小子有个铺房顶的手艺,经他垒的瓦片,既省料又紧密,轻易不会漏雨。
瓦片青砖也易得,年前里正家修房子买多了,还剩下不少,她只上门说上一声就成,一贯钱能买上近百片瓦当、上百块砖,填缺补漏尽够用了;至于粉墙的白灰,后院就有,这么一看,这活计不消一日就能做完。
沈赵氏出门后,沈庭也没闲着,带着三郎沈庆主动把锅碗给刷了,只让襄桐先屋去歇歇。
襄桐没和他们争,回到屋里不歇乏,而是把纸笔找出来,借着窗下最后一丝光亮斟酌着下笔写着什么。
沈庭打外头进来,看到的正是襄桐半垂着眼凭笔尖游龙走凤的恬静侧颜,在半明半暗的光晕里柔美得似一幅流淌的画卷,生动而有些失真。
也不知看了多久,襄桐终于搁下笔,拿起几页才写好的湖宣轻轻抖干墨迹,脸上绽出踌躇满志的光彩。
沈庭不自觉上前一步,伸出手去,想要确认眼前并非幻想。
襄桐余光里见有人接近,半扭过头。
“你来的正好,我有些想法,想同你商量。”
说是商量,但她眼里有光,分明是深思熟虑,早有了成竹在胸。
“你说,我都听着呢。”
襄桐先拿起最先写好的那一张摆到两人眼前。
“今日咱们去霍山一行,我大致看了看,可供采摘、利用的物产很多。呐,我把已经发现的且重要的都写在这儿了。”
沈庭没想到襄桐是忙这个,依言把纸拿近了瞧,上头竟事无巨细罗列了几十样。
襄桐见沈庭看得认真,又在一旁解释,“所谓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一世穷,有些事虽然没迫在眉睫,但先有了计划,到时也不至抓瞎。”
沈庭从头到尾拢了一遍,上头大约写着物产和产出季候。
【枇杷树,药食同源,果肉可食,叶可入药,春可采;
山梨树,药食同源,果肉可食可入药,夏秋采;
酸枣树,药食同源,果肉可食可入药,夏秋采;
金橘树,药食同源,果肉可食,筋皮可入药,秋采;
山胡桃,药食同源,坚果肉可食,果荚可入药,秋采;
……
野蕈、蕨菜、香椿、蒲芦、野芹、莴笋、芥、萁豆、野葵、山茭、芋艿、山药、野姜、苦苣……】
沈庭不可置信,“有这么多东西可用?”
襄桐点点头,又摇头,“可不止呢,这是今日见着的,还有南边的半片没去过,而且大半药材多是根茎可用,今日没工夫细找,若到了季候还不知多少。”
沈庭顿时也头大起来,“这还真是采不完啊。”
“本来就是啊,你还当白天我和安掌柜胡扯牛皮呢?除去入夏和上秋才能得的,只野蔬果一样,咱家四个人就是累断腰也做不完。”
“这可不好办啊,难道真要让这些出息烂在地里。”“或者,咱分些出去给关系近边的乡邻?也省得白白浪费了。”
襄桐闻言又从拿出一张纸来给沈庭看。
“我有个粗浅想法,你看看使得不使得。”
沈庭看纸上的蝇头小楷密密麻麻,急着知道襄桐的计划,索性等着她解释。
“你向来周到,定比我想的妥帖百套。”
襄桐将手指了指用笔圈中的一处。
“就从这夹道两边林子里这些野蔬野果说起吧。我今日拿眼粗粗看过去,东西两边林木沿山势由下而上,铺展开来约有个十六七亩的样子,而诸多野菜陈杂其间,举目皆是。我们不妨只取个大约数目,唔,就按着每亩出息五百斤算吧,这十几亩就约有个八千多斤的出产,其中菌蕈价高,在十几到五十文不等;野菜略低,只在十几文左右,而野果长在树上,春日出产有限,暂不考量。这大约一拢,出息总有个一百六七十两。”
沈庭一听,“一百六七十两,这么一说,却也没有想象中值钱到离谱……”
“和它们在正店、食铺里做成佳肴后的售价比,确实十不足一,但你也别忘了,这些菌蕈也好,野菜也好,并不是采了一茬就完,一场雨水过去,便又能长出不少新的来,一季下来,总能采上两三回,那就值上三五百两银,够咱们整个村子吃用一季了。”
“还真的是,是我贪心不足了,想从前,我沈家一年到头也见不着二十两银子的整钱,如今竟也有一日觉得一百多两银只是小数目了。”
“也不怪你,放眼两座山头看过去,任谁不觉得是捧了座金山银山,还真会当做一步登天了。”
“桐娘说的是,那这八千余斤的野鲜,我们又当如何采摘?”
“不急,你先听我把话说完。方才只说了山脊林地,咱还有两座山头不曾亲自勘察。若我猜测不错,真正珍稀的出产应多是集中在那两处才对。”
“珍稀的出产,你是指灵芝吗?”
“也不单单是灵芝。咱们杭州从吴越时起就是天下名都,钟灵毓秀,所产诸物更令世人叹为观止,我只拿城南的凤凰山举例,那里常年出产的药材有上百种之多,诸如枸杞、白术、石菖蒲、茯苓、黄精、山芎、麦冬、决明子、首乌……一时难以道尽,哦,还有方才你提到的野灵芝,只碗口大的一株,药铺收市就近百两,转手售卖给急需活命的富贵人,价钱又会涨个几番不止。”
沈庭有些发懵,“你这么一说,我倒真信,咱得的是座宝山了。”转而蹙眉,“那也就是说,惦记它的人也更多。”
“所以,我这才想个法子出来。”“这山地势广袤,咱家里不过四口人八只手,想要独个儿把整个山垦完是不能够的,所以必须还要借助外力。”
“桐娘是说,想雇了乡邻帮着摘挖?”
“也不算雇佣,姑且看做是佃租吧。”
“租出去?”
“对,是把山脊林地租出去,不过他们采完不需操心后续,我们统一管收,管联系买家,他们只按户付一定的租钱,无论出产多少我们都按品相,以市价三成到五成称量付账。”“当然,这法子也要先趟着走,毕竟眼下山里出产不比秋日多,用不上几家人。若效果看着尚可,我们入秋丰收之时再如法炮制。”
“那两座山头呢?也要佃出去?”
“这个恐怕有些难,毕竟药材不比野菜,人人都识得,尤其有些药材只取根茎,而有些又需要小心保管,若不知药性的人碰了还易有妨碍,所以暂时只能我自己先上山兼顾。”
“或者,我和三郎跟你学着些?也省得你一个人太过辛苦。”
“等细细看了再说吧,万许没有我想的那般乐观,山里也并没有太多药材出产呢。”
“没有药材,也少不得野菜,大不了,我以后伐木卖薪炭,那两个山头,只砍了一半也尽够城里人烧上数月。”
“你又作怪,山都被你伐秃了,往后还哪里有水土养药。”
“我只同你玩笑的,不过既要把山佃出去,还有不少事情需要提前商定好,诸如每亩租约多久,作价几何?采来的东西如何交割,又怎样贩运进城……这么说来,咱家里一头驴似也不够用了。”
襄桐听他碎碎念,又拿出最后一张纸来。
“呐,你看,你说的这些,我都有些想法,若是有什么不妥,你再改改。”
沈庭连忙表示,“已是尽善尽美,都是我白担心了。”
心里却越发忐忑,他沈家何德何能,得来个如此贤德有能的佳妇人,往后定要百倍、千倍爱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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