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杭州城里坊郭主户约有十万户众, 其中为商、为工者几占五成,而其他主户或客户, 除去吃公家饭的, 也多是依附这些商户和匠户为生。
匠人易抱团儿、商户喜扎堆儿, 时日久了, 慢慢就会衍生出许多大大小小的商会出来。
其实也不只经商的和做工的喜欢集会, 便是仕宦富贵人家, 也兴办个雅集、诗会、春社,有那德高望重或被追捧的还要做个会长、行首之类,且要长长久久保留下来。
今日安掌柜要给沈家引荐的,便是杭州城中最具影响的商业行会之一,名头叫的也应景, 叫做“酒飨会”, 里头集聚了杭州城里百十来家声名在外的大小酒楼的、食店,几乎囊括了所有在官府造册、可造酒的大小正店,以及少数规模适中的酒肆食铺。
对沈家而言, 如果能得到酒飨会里耆老的认可举荐,无异于打通了整个杭州城内酒家的大门。
襄桐和沈庭知道今日之事举足轻重,所以也格外用心,不仅早早侯在设宴的雅室隔壁, 还用心备了礼。
沈庭见襄桐细细验看从“六品居”买来的鲜果蜜饯红漆盒,也不禁跟着紧张起来。
“咱这礼,会不会太薄了些?”
也亏他是地里泥巴腿出身,竟有一天也会嫌一两银子一盒的果饼价贱。
襄桐只慢慢道出她的想法, “安掌柜要给咱们引荐的,俱是这行里做熟的豪绅,他们不说富可敌国,那也至少是腰缠万贯。别说一盒小小的糕饼,便是将整座霍山的出息捧到人家跟前,也未必能入眼,所以咱备这礼只为表表心意,量力而行就好。若是碰上那些存了善意的,必会领受咱的诚意。”
“听桐娘之意,还可能有人不领情?”
襄桐微微垂低眉睫,“若是有人不领情,也是没法。毕竟咱和人家比,仿似蚍蜉之于大树。人家肯拉扯一把,那是恩情,若不肯伸手,也是常理。”
沈庭听到这里,有些心疼桐娘要豁出脸面求人,用手按住她纤细皓腕。
“今晚之事,由我出面吧,你就在这处等我回来。”
襄桐先是一错愕,从前沈庭可从没主动要求掺和生意的事,便故意歪着头逗他,“怎么,信不着我?怕办砸了差事往后让你吃糠咽菜?”说得他仿佛是个吃软饭的。
沈庭脸色一红,往前一数一个月,他可不就是被襄桐和家里人养着吗。
“我是舍不得让你待会儿当众低头求人。”
襄桐倒没想到他有这份体恤,便反手按他手背安抚,“你放心,我自十一岁往后,就早已把面皮练得厚似铜墙铁壁,便是被人剥落一层,底下还有着好些层,且也不会任人羞臊。”“倒是你,这还没出去见人呢,脸已红似猴腚,不知道的,还当你偷喝了多少烧刀子下去。”
沈庭一噎,“我好歹是个男人,你别太小瞧了我。我,我不过想让你看看,我也是有本事养家糊口的。”
襄桐笑得更欢快,“是是是,你是家里顶梁柱,我这不也是靠着你赚来的霍山吃喝吗?”
这话倒也是实情,但沈庭哪敢认。
“桐娘,你这一说,我怎么觉得越发心虚……”
玩笑过后,襄桐又正色道,“不是我不信你,而是你久在乡间,没见识过这为商之人的奸猾,更不知道那些人肚子里的弯弯绕绕。他们大多数,是手上指着星星,嘴里说着日头,实则心里想的是月亮。你算计不过他们。”
“我不知道也算计不过,难道你就不怕吃亏着道了,你家从前也未行过商啊。”
襄桐又笑他没有见识,“你怕是忘了吧,我爹从前是什么人?那是专门给人写呈状、打官司的讼师,别说个把商户,便是以贫告富、为民告官的活计都接过,且鲜少有败绩,你说他那肚子里得有多少墨水和急智?我就算没有子承父业,多少也得继些许才干,若我真办砸了,你再去给我救场不迟。”
沈庭一想,他还真没法和襄桐比聪明,更遑论他那过世的丈人,光是大颂的律令,一匣子书册也不止。
可他还是不放心襄桐自己出面,索性耍起无赖,“我不管,我是家里男人,岂能让你一个妇人独自抛头露面,日后还不让外人笑掉大牙?”
襄桐还当他真的在意,想想只得让步,“那待会儿我们一同出去,到时见机行事。”
末了又补充一句,“往后你和这些人交道打得多了,自然也就有了成算,我届时也会功成身退,不会一直霸着不放。”
毕竟霍山是沈庭的,她还不知自己未来该走向何处,沈家的事她掺和太多,只怕往后不好抽手。只是眼下沈家的生意刚刚起步,她起码也要扶上马,再送一程。
沈庭见她会错意,连忙解释,“我不怕人说我指靠女人没骨头,我只心疼你在外头独个儿披荆斩棘、迎风挡雨……”
02
酉时初,和沈庭、襄桐一墙之隔的雅间里烛火辉煌、丝竹缭绕,显是贵客已入座。
襄桐和沈庭严阵以待,随时等着安掌柜遣人来找。
因离得近,且两边此刻都开了窗,襄桐隐约听见那屋响堂正唱名。
走完看碟,陆续又报上第一盏酒是玉炼槌,佐菜为花炊鹌子、荔枝白腰。
第二盏酒是思堂春,佐菜为莲花鸭签、南炒鳝。
……
襄桐心下有数,原来仿的是汴京燕子楼的“飏风十五盏”。
她要是没记错,第四盏酒的佐菜是奶房签和傍林鲜,其中傍林鲜中便会用到时下山间的野菜。
想来安掌柜说“已做了安排,只等引见”便应在这上头。
于是朝着身旁坐立不安的沈庭点点头,“估么着,快到了。”
沈庭越发把腰杆挺直,似乎这样才能显出他少年英伟。
想他连面对歹人夺命时都不曾如此紧张,也是荒唐。
过了不大会儿,第四盏蔷薇露上桌不久,果然有伙计敲门来唤,“沈老板、樊娘子,咱们掌柜的并隔壁几位员外有请您二位入雅室一见。”
说完,还叫来两人帮着沈庭和襄桐捧上红漆食盒随后奉礼。
襄桐和沈庭对视了一眼,没有过多言语,打起精神一前一后跟着伙计出了这门,又进了那门。
安掌柜见人被引来,直接起身相迎,直把人领到桌前,正对着南边上首主位站定。
安老板作为东道,也不入座。
“我为诸君引荐一下,这两位,便是我同你们说起的樊娘子和沈二郎,方才那道被你们赞不绝口的傍林鲜,便是蒙他们两位襄助。他们听闻今日安某人在此宴请诸位业内耆老和前辈,特特摘挖了霍山上第一茬山珍,某又命人用烹茶的玉壶泉水作汤,这才成此珍馐美味。”
襄桐和沈庭见席面上六个人面上或多或少带着揣度,十分谦逊地揖首做礼。
“见过诸位员外。”
而在座的诸人,见安掌柜如此大费周章代人安排,皆疑心襄桐和沈庭和这太和楼关系匪浅,所以态度嘛,根据亲疏远近也大相径庭,但又默契地没有率先兜搭。
坐了最上首的是个穿着暗金绣书生直裰的老者,他面容耿肃,身量清癯,只鼻翼两旁深深令纹令人观之生冷,看起来不似个商贾,倒像学究。
他闻言不十分热络于盘中佳肴和面前的一双碧人是何来历身份,而是先问起了霍山的事来。
“老朽竟不知,这霍山匪患平息后,此山的开山权竟落了你二位手中,此事内情,两位可否向我们这些老不修的透漏一二?”
沈庭本欲上前一步作答,却被襄桐轻捏了一下手肘。
她趁机主动含笑应道,“还未请问这位员外尊姓大名?”
那老头把脸一扬,山羊胡子微翘,“某姓郭,单名一个睦字,在座的诸位念我年长,且在这市面上也有些年头,便给些薄面,称呼我一声郭老。”
襄桐见他座次,该是安老板请来的主宾,不至于是和太和楼结过仇的,那他这般态度,就很值得研判了。
看意思,是对霍山的开山权有意一争,不想如今花落别家,还撞了个正巧?
“原来是郭员外,失敬失敬。”“方才您问道,这偌大霍山的开山权因何会落入我等区区乡户村民手中,这话,说来还真有段故事。”
那郭员外冷哼一声,“你家男人哑巴了不成,倒轮到你一个妇人在这里牝鸡司晨。”
沈庭听对方出言不逊立时就要发作,襄桐忙拉住他胳膊,再次抢先反应。
“听郭老的意思,对我家中事似十分热心,那不如改日到我霍山村做客,我仔细同您分说分说?”
郭员外碰了个软钉子,本要作难,但实在关心事情始末。
“哪个管你家里闲事,你只说因何能得了霍山?”
“说起来,也简单,无外乎因功受赏,投桃报李。”
这回不等郭员外发话,已有他左右好奇之人发问:“听着有趣的很,还请樊娘子给细说说。”
这回襄桐也不继续藏拙,直把沈庭护主上山、手刃悍匪以及献策受赏的事原原本本地讲上一遭,当然,掠去她卖身冲喜那一段,也不提郎大人将知府大人的赏赐拱手让人的细情。
这段故事,虽不及说书的讲得抑扬顿挫口若悬河,但因是有感而发,且此中人物就活生生站了眼前,无疑成为最大的噱头,颇引人入胜。
话音刚落,已经有人迫不及待问及悍匪都是什么模样,是不是真如传言,是西北来的虎背熊腰的莽汉,又或问官兵剿灭了多少匪类,是否有人落网。
那位上首坐着的郭老见旁人多受襄桐鼓吹、已俨然视沈庭为英雄少年,赶忙“咳咳”两声,说一句“少见多怪”,这这才止了席间宣沸场面。
襄桐知道眼下局面,实难当场再有何作为,只得见好就收。
“诸位饮宴,我们夫妇多有打扰,也是不恭,从霍山采得了些玉蕈,也不精贵,另预备了些果子糕饼,皆是我二人一点心意,还望不弃。”
“我二人就先行告辞了。”
02
出了雅室,伙计并没让沈庭和襄桐直接离开,而是嘱咐他们在方才备礼的梢间再稍待片刻,说安掌柜有话要说。
沈庭等伙计一关门,立即用拳头狠狠砸了桌子。
“那老匹夫太可恨。”
襄桐知道他没受过这种闲气,只安慰他说,“不过是个悭吝蛮横的铜臭商贾罢了,犯不上让咱动怒。”
沈庭不欲让襄桐担心,强压着火气闷声“嗯”了一句,复又饮恨,“咱们今晚的礼,算是白喂狗了。”
襄桐支颐想想才答,“也不见得。”
沈庭一时没反应过来,还在碎碎念,“早知道就不买什么六品居的礼盒了,那些玉蕈也阖该都留了给安掌柜自用。”“不是,你方才说什么不见得?”
总算反应过来。
“我是说,这礼,也不一定都白送了。”
沈庭一头雾水,“可是方才,明明没有人和咱们提到要收购山鲜的事啊。连个打听的都没有。”
“这你就不懂了,所谓鸭子游水,动作在水面下头。”“他们这些行商的,鬼道儿很呢。”
沈庭听说事情还有转机,赶紧凑近了问,“你快给我说说,到底怎么一回事?”
“你方才进门时有没有留意,众人桌上的酒盏?”
“啊?什么酒盏?”
“方才第四盏上的酒,是蔷薇露,只有那位郭员外的酒盏几乎是满杯的。”
沈庭顺着她的话头往下推测,“你是说,我们进屋之前,并无人给他敬酒?”
“嗯,我猜是这样。”“寻常前三盏,众人多是举杯同饮,而三盏过后,就随了个人的意。”
“那便是说明,席间无人和那郭员外交好?可他既能坐在上首主位,定然是众人认可的,这说不通。”
“也可能是慑于某些威势?又或者是有什么利益纠缠,要倚仗着他吧。”
“那照你这么说,事情不是又回到了原地?众人畏惧他权势也好,有求于他也罢,还不是都要唯他马首是瞻,视我们为跳梁小丑。”
“我倒不这么看。”“我想,安掌柜引我们进门时,应是已经提过霍山如今归沈家开采,那郭员外为了一探究竟没有阻止我们进门,但等安掌柜把我们引荐给席间众人后,那郭员外便立即发难,你可见旁人也跟着横眉立目或是吹歪风吗?”
“这倒没有,虽然他们不曾提过和我们采买山鲜,也属实没表现出同那郭员外一样的恶意。这么说来,就连安老板,自始至终都不见丝毫紧张,似乎也并不十分在意会开罪了他……”
襄桐也连连点头,“我也有这种感觉,这郭员外的椅子,未必就坐得那么稳当,说不定,我们得罪了他一个,反而是个出头的机会。”
两个人暗暗研究着,安掌柜在外头敲门。“樊娘子、沈郎,我有个朋友想要引荐,还请开个门吧。”
沈庭和襄桐对视一眼,双双起身往门口去迎。
门口站着的,除了安掌柜,还有一位年过不惑、身着员外服的郎君。
沈庭连忙把人请进屋,安掌柜又吩咐随行的伙计,“取我的龙团胜雪来,给沈郎和樊娘子压压惊。”
沈庭连忙表示,“方才险些坏了安掌柜的宴席,哪好意思再让您破费。”
襄桐也表示,“我们未曾受什么惊,倒是难为安掌柜还放着满桌客人特特来看我们。”
安掌柜摆手,“方才的事不论,我先给你们引荐一下,这位是我忘年的至交好友,林榭,林老板,眼下是城里鹿鸣斋的东家,也算是拉扯我入行的前辈。”
襄桐听到鹿鸣斋,不禁乐了。
“是城西饮善坊里的鹿鸣斋?”
林榭并不意外他们知道鹿鸣斋,以他的名头和鹿鸣斋的红火程度,说不知道才让人奇怪。
“不错,鹿鸣斋的总店正开在饮善坊,想来两位是光顾过我店里?”
襄桐因笑道,“这可真是七月七穿针——巧到一块去了。”“林老板定是不知道,我沈家前阵子,还曾到您家上门贩笋,赚了您几十两的利市呢。”
这话说完,林榭和安冉均是一愣。
安老板先笑语,“林兄方才还让我引荐,原来你们早已经‘暗度陈仓’,反倒捉我离席霸客,真是该罚。”
林榭也反应过来,“店里事多冗杂,我又难得过问采买的事,没想到竟和您家是老相识了,真是汗颜。”“既如此,我想也不用再劳烦安掌柜的穿针引线,往后若您家山里有什么出产,不拘什么蕈、韭、蕨、笋,每日挑些齐整的给我送来些,就帮了我大忙了。”
“林老板实在太客套,您肯照顾生意,我们求之不得,只是您家规矩大,我们小门小户,这货款押上一回,力有不逮……”
林榭本还想不通,为什么沈家如今不再给鹿鸣斋供菜了,疑心他家菜品不佳,没想到原来是因为缓结货款的事。
“这件事我属实不好插手,毕竟是我父亲那会定下的规矩,且众多菜农、屠户都日日循了这规矩,我若为您家破例开口儿,恐怕不便。”
沈庭见襄桐的暗示遭了拒绝,怕失了这天上掉下来的好事,赶忙退上一步,“娘子你也是,林老板和安老板仗义,肯拉扯我一把,我们也不能太贪心,不若这样,只要林老板每日都确准从我沈家采办一定数目山鲜,这货款押一遭也没什么打紧。”
襄桐见沈庭这么快就学会了随机应变,心里安慰,只故意酸上一句,“官人都说了,我这做娘子的哪能不从。”
一副唯夫命是从的口气,听得沈庭几欲落泪。
安掌柜还在一旁打趣,“你们夫妇在这儿夫唱妇随地,是想让我这鳏寡之人捻酸不成?”
襄桐倒没想到,安老板年纪轻轻就当了鳏夫,只得安慰,“他日您得了佳妇,再礼尚往来让我们酸上一回就是。”
……
安掌柜和林老板隔壁还有一大桌人没有离席,不便在此久待。
临走,林老板只低声嘱咐沈庭和襄桐,“沈郎和樊娘子不知,咱们这位郭老,和咱们知府大人的续弦连着亲,他那会儿听说霍山绝了匪患,头一个就跑去知府后衙,想花钱买上霍山十年的租约,以建造个山间庄园。哪知道竟被你们拣了现成?”“总归你们往后多加小心就是,我也不多妄言了。”
沈庭和襄桐印证了前头猜测,赶忙向安掌柜和林老板致谢,既然知道了被敌视的根由,也算知道往后该如何处事。
作者有话要说:菜名和酒名是真的,飏风十五盏是杜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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