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郎老安人不仅赏脸留饭, 还立时派人去知府衙门替襄桐打点重新落籍的事情,郎琛便再没有推脱借口, 连着沈庭和襄桐也诚惶诚恐入了客座, 和主人一道共餐。
郎琛知道他这位姑祖母一家虽然低调, 在外头的声名也不显, 但因汴京里有人关照, 连府尹老爷逢年过节都要借着给老安人请安套近乎, 所以这等芝麻绿豆的小事,并不太当回事,但沈庭和襄桐十分感激,却不知该如何回报一二。
因逾着年岁,这宴也并不分席, 众人都挨了一张梨木圆桌围坐, 众星捧月般哄着老安人开怀。
片刻后,诸人先进了暖席的茶汤,随后庆妈妈就张罗命人传菜。
沈庭见状生出些许不安, 他悄声询问身旁的郎琛,“郎大人,咱们不等国姓爷和夫人归家就开席吗?”
郎琛知些内情,猜是老安人还在和她儿子、儿媳置气, 故意要落他们面子,只叮咛沈庭不要多问,又道“听我姑祖母安排便是,千万别提起你旧东家夫妇。”
沈庭头大如斗, 也不敢多打听。
待四个看盘、八道热菜和四个围碟上齐,门口适时有人来报,“老安人,咱家老爷和夫人归府了,正往咱荣寿堂来呢。”
郎老安人听完眼睛都不眨一下,“让他们直接回正院吧,说我院里有客,就不招待他们大驾在我这偏院里用膳了。”
来报事听是让传这话,面有难色,却不敢违逆,只得硬着头皮出了门。
郎老安人却还一派若无其事的样子,“你们都看我做什么?是我这张老脸长得比桌上的佳肴还更遭待见?”
郎琛是孙辈,知道老人家是故意要落家里男女主人面子,累觉这浑水不好趟。
“您还别说,今日这些饭菜确只算差强人意,就看这道旋切肉淘,肉皮不够酥烂,色泽也稍欠火候,都不用提汴京的樊楼的招牌,就是跟从前咱郎家掌勺的宁厨子的手艺比,也差着好几条街呢。”
太夫人听他提到汴京郎家,立时放下手里碗筷,不觉也跟着叹口气。
“知你是个老餮,这些粗茶淡饭糊不住你的嘴,我猜着你也不愿在这宅院里久留。你要是想寻了由头回去,那便走吧。我也看出来了,你们一个个的,明里哄着我,心里实则腻烦我这老背晦的,恨不能天高水远离得万千里地去……”
沈庭和襄桐听老安人一番摸不着边际的话,知道郎琛是被迁怒了,可惜他们人微言轻,且不知内情,只得低头装聋作哑。
郎琛显是比他们两个明白,“姑祖母,您这事也不好往左了想,都是您的至亲血脉,难道真有哪个生出个虎狼之心,盼着与您骨肉分离不成?左不过时运所致,顺承天意罢了。”
老安人听完火气更大了,“天意?合着就他们老晁家是天,我们旁个都是那地里蒿草野芥,随意被人踩踏也不足怜惜?你摸着良心想想,你还有位在宫里守着冷灶的亲姑母呢,就算是顾念天家玺继国祚,那也不该轮上她姓玉的!”
郎琛惊得额头直冒冷汗,“姑祖母,这话在家说说也就便了,可不敢在外头妄言。”
郎老安人痛快一回嘴,也知她恼恨无用,并改变不了任何结局,只摆摆手,“罢了,我也是近古稀的人了,再过两年,也要躺了地下和你祖辈人作伴去,还管顾着旁个作甚。”“我这会儿有些乏了,你们尽意吃些,晚些去你表叔父那里问个安再走吧。”
总算是变相给了台阶。
等老安人回了寝间,郎琛、沈庭和襄桐几个作客的自然没有再留的道理。
庆妈妈服侍了老安人回屋歇下,特特又出来一趟寻郎琛说话,“表少爷也真是的,我先头不是和您说了要哄着她老人家说话?你倒好,偏又招她提什么汴京、官家,害她老人家又吃不下饭,怕是三五日也消不了气。”
郎琛没法和庆妈妈仔细分辨,“是我一时嘴快了。”“不过这样大事也拖不住,京里那位报书来了三回,且万寿节将至,这两日总要有个定论。我是个外人,尚且能看得清,承哥儿这回,是非进京不可了。”
“唉,说起来也不是头遭了,怎么就偏可着咱这一脉折腾呢?老安人一辈子统共就那么点血脉,头生儿子给送去了襄阳王府,如今得继了反不敢亲近。她怕遭人惦记,一辈子深居简出低调得不似个王亲,就连两个聪敏的小哥儿,都要藏得深深的,没想到还是要……”庆妈妈说着,眼眶就要泛红。
郎琛看不得这个,“妈妈快别说了,以后传出去可是口实。”“您赶紧屋去替我照顾姑祖母,我下回休沐再来看她老人家。”
“唉……”“那我送送表少爷吧。”
02
郎琛按了老安人吩咐,要先往正院去给他表叔表婶问安。
沈庭和襄桐两个外人,今日遇了这么遭事,哪还敢上前,只在院子里找个僻静地界儿等着。
沈庭见左右无人,拉拉襄桐衣袖,“依你看,郎老安人这是跟国姓爷置的什么气?好像还牵扯了官家和襄阳王府?”
襄桐其实也不确准,但因她毕竟在汴京城过活了几年,市井里关于天家的流言还是知道一二的。
“我先问你,咱大颂的国姓是哪家?”
沈庭不明白襄桐何意,只按常理答她,“自然是姓晁。”“咱如今不就在国姓爷府里做客吗?”
“那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呢?又姓什么?”
沈庭虽是乡野小民,但这样的大事还是有所耳闻的,“元后姓戴,继后姓玉,几年前仿佛也有风闻,郎家那位贵妃娘娘有望晋位,却到底输给时运,赶上那几年边境不稳,手握重兵的玉家满门儿郎几乎都披挂上阵……”
刚说到这儿,沈庭似乎明白了什么。“方才老安人说的便宜了玉家人,指的是皇后娘娘?那骨肉分离之说,便是要把家里孙辈送去……那处?”
到底是天大的事,他也不敢确准。
襄桐却比他笃定,轻轻点点头。“咱们官家早已过了天命之年,且至今膝下空虚。如今北边连年兴兵,战火燎原,提早选些宗室子认在中宫名下,原是旧例。”“且听老安人的意思,她也不是头遭将血脉过继出去,想来如今的襄阳王府里,便有她老人家的血脉。”
沈庭还是不敢相信,“可是国姓爷不过区区六品闲职,且到了这一代,已是世宗玄孙,早没有爵封,就算官家想寻人为继,也该从近支主脉着手啊。”
襄桐也只能凭空猜测,“许是,近支没有合适人选。”
“怎会没有合适人选,那些王公高门里养出的公子,哪个不是远见卓识、胸有城府,比一个六品小吏家的小郎不强上百套?”
襄桐再次刷新沈庭的认知,“就是因为太有见识,太有抱负了,且身后的大树也根深叶茂,遮天蔽日的,反而难让人放心……官家是做君父的人,自然要能保证能为君,再为父。”
沈庭举一反三,“你是说,官家是恐近支主脉虎视眈眈?这么说来,承哥儿的身份确实正好,不仅年纪小,且原身无靠。”
“也不算无靠,毕竟跟郎家沾了层亲,这关系也更好。”
沈庭按着襄桐的话头又往深了想,“若承哥儿他日为继,原本是郎家的亲戚,可嫡母又是玉家,如此两头互相角力,也是个制衡。咱们那位在御座上端坐了三十载的官家竟已经,想到那么长远了吗?”
襄桐感叹的却是另一层,“这也大概是老安人不希望嫡孙入宫的原因。既心疼那孩子要入了龙潭虎穴竟由天命,也担心他日后腹背受敌,众叛亲离……”
03
从报恩坊出来,郎琛先带着沈庭和襄桐往知府衙门去。
因晁家人已经打过招呼,没用郎琛多说半句,府尹大人便命人把襄桐的户凭发了。
郎琛还有事找府尹大人磋商,便让沈庭和襄桐独自家去。
出了府门,襄桐看着手里的一张薄纸,难得有些动容,“我往后,又是个良户了。”
沈庭看她此刻高兴,觉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良机,不免旧事重提,“襄桐,我想,我想,这两天就找个黄道吉日,去你家过礼。”
襄桐本还沉浸在重新拿回户籍的喜悦中,听他一番豪言壮语,心里竟也有一瞬松动。
她不是个感情用事的人,但人心都是肉长的,这些时日沈家人的家风人品,以及对她的百般关爱,是她父母亡故后再没有体会过的。若让她就此离了沈家,她自认是做不到无动于衷的。
她明白沈庭到了这个时候重提旧话,不是仗势逼迫,而是怕她一去不返,心里有些不可言说欢喜,却只拿眼瞪他,“哪个说要跟你过礼,我还没答应呢。”
沈庭见左右无人,悄悄将她手也拉了,“我知你还信不着我,但总归我们也算同过甘苦,共了患难,且我家里人同你处得也百般顺意,就连家里驴子都跟你更亲近,你就算不看我诚心实意,也请念着家里长辈和三郎的诸般好处,勉为其难应了我这一回吧。”
襄桐看他光天化日竟也敢动手动脚的,气得往外抽手,却不敌他力大,实在无法,只能暂时松口。“方才郎老安人不是说了,近来没有好日的!”
沈庭不管那个,“只要咱们心意诚,天天都是好日子。”
说完他才反应过来,“你方才,是答应我了?”
嗷~
沈庭激动得抱起襄桐转了一圈,吓得襄桐连声求告,“你放我下来,不然我就反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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